當我坐着馬車,緩緩地駛出雍城時,不禁感嘆世事的無常。
來了又走了,見了又散了,千里迢迢地回來彷彿就是爲了奔赴一場痛徹肺腑的離別。
我像是個被掏空了的人偶靠坐在馬車上發呆,明夷也只閉目養神默不出聲,張孟談起初還端坐着,後來憋不住就跑到外面與車伕同坐了。
車外,山雀子悠悠地發出婉麗的啼聲,泥土的潮氣混合着野草和樹葉的芳香竄進我的鼻子,我掀起帷幔的一角朝外望了一眼,隱約有一抹白色的身影騎着馬立在路旁高高的崖壁上。
“你以爲他昨夜信了我的話?”明夷閉着眼睛淡淡地說了一句。
“他已經知道我是誰。”我望着那一抹越來越小的影子,幽幽地說道。
“那你爲何不認他,他纔是你回秦的理由,不是嗎?”明夷語氣淡然,彷彿所有事都已被他看穿。
“我以爲我可以接受他任何的解釋,任何的安排,但是我錯了,我做不到無慾無求,做不到甘之如飴地活在謊言裡。所以,至始至終,我都沒能明白瑤女的選擇……”
我嘆息着說出了瑤女的名字,原以爲明夷不會應我,沒想到他卻毫不避諱。
“她和你不同”,他睜開眼睛,絕美的臉上沒有一絲塵世間的情感,“她死了便是圓了她的夢,與其活在痛苦的現實裡,不如死在幸福的幻覺裡。”
“她心裡的那個人是誰?”
“這重要嗎?”明夷看了我一眼,反問道,“小兒,你以爲人人都像你,非要求一個**裸的真相?”
我沉默,明夷又問:“真的不和我回天樞?”
我搖頭:“我此番若再回去,就沒那麼容易出來了吧?”
明夷笑了一聲,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出了雍城往南,坐船順流而下,不過幾日就走了將近一半的路程。可是行程雖快,但伯魯的身子卻吃不消了,因此衆人決定在高陵城上岸,改走幾天陸路。
車輪滾滾,從白日走到了黑夜,月亮升起時一行人在一處平地上紮了營,升火煮起了稷食。
伯魯坐了一天的車,樣子雖比坐船時好些,但臉色依舊蒼白,他垂手坐在篝火前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明夷說着話。明夷側着頭微笑,神情寧靜而安詳,似乎只有和伯魯在一起時,他纔是個活生生的人,有靈魂有溫度。
“小兒,別發傻了,陪我去抓魚如何?”張孟談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得很熱情。
我點了點頭,把篝火讓給了眼前的兩個人。
說是抓魚,其實對我來說,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發呆。張孟談脫了上衣,挽了褲腳踩進河水裡,寬肩窄腰,月光照在他光裸的背脊上,映出精壯發亮的肌理。
“你爲何穿了胡人的褲子?”我問。上衣下裳是中原男子一貫的裝束,而褲子是戎狄的服飾,士族若穿了是會被人恥笑輕賤的。
“這樣騎馬方便些。”他猛地將劍插進水裡,隨即一條銀色的大魚被死死地定在了劍尖,“接着——”可憐的魚兒掙扎彈動了兩下後就被扔到了我身邊。
“你離了秦國要去哪裡?”他站在幽暗的河水裡隨口問了一句。
我沉默了片刻回道:“晉國。”
“你要和世子回新絳?”他刺了一條魚舉着寒光四射的劍走上了岸。
“不,我只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住下來,如果待在晉國,也方便你把無邪和四兒的消息帶給我。”
“那找到他們以後呢?”
“我不知道。”我漠然地搖了搖,對於未來我已經完全迷失了方向。
“那就別想了,走吧,我給你燉魚湯去!”張孟談把兩條魚開膛破肚在河水裡洗了洗,笑着說道,“我燉的湯可比那稷食、野菜羹好吃。”
“我嘴上有傷,沾不得葷腥。”
“你不早說!”他語氣頗爲懊惱。
“我燉了你吃不就行了。”我站起來接過他手裡的魚,衝他笑了笑,“走吧!”
“你想開了……”見到我的笑容他先是一愣,而後沉聲問道。
“是不願再想了。”我轉身和他一前一後慢慢地走回了營地。
乳白色的魚湯在銅錡裡汩汩地冒着泡,香氣把失蹤了好幾天的黑子引了過來。他給一旁的張孟談行了一禮後大喇喇地坐到了我身邊:“丫頭,我幾天不在,你怎麼搞成這副鬼樣子了?要是有人欺負你了,告訴哥哥,哥哥幫你去揍他。”
我搖了搖頭給他盛了一碗魚湯:“這幾日你去了哪裡?”
黑子擡頭看了一眼在旁邊喝湯的張孟談,湊到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秘密。”
我也不細問,用腳踢了踢他:“去把世子的碗拿來,就說我給他燉了藥。”
黑子脖子一仰,把碗裡的湯咕咚咕咚喝了乾淨便應聲走了。
“你怎麼連世子都騙,這魚湯哪裡是藥?”張孟談又給自己盛了一碗,狐疑道。
我從隨身的小袋子裡取出幾根乾枯的草藥,用手輕輕掰斷扔進了湯裡:“這不就是藥了!”
我話音剛落,張孟談突然收了臉上的笑容,提劍衝着四周黑暗的林子大喝了一聲:“出來!”
十幾個兵士全都把劍拔了出來,小小的營地一時間寒光四射。
有刺客?我心中暗驚。
這時我身後的灌木叢突然動了一下,我急忙從地上跳了起來。
從暗影裡陸陸續續鑽出來六七個披頭散髮,衣衫襤褸的乞兒,他們中大的不過十來歲,最小的甚至連站都站不穩。
看着士兵們手中的利劍,他們瑟縮着身子擠成了一團,沾滿了黑泥的小臉上只留下一雙雙黑白分明,恐懼萬分的眼睛。
“你們是從哪裡來的?”伯魯見狀走了過來,輕聲問道。
孩子們嚇得倒退了好幾步,一個三四歲大的孩子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走過去想把他抱起來,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卻攔在了我身前,他戒備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抱起地上的孩子,回道:“瑕城。”
是個女孩,還是晉人,他們怎麼會在秦境?
“別怕,我們也是從晉國來的。”伯魯讓士兵把劍收了起來微笑着問道,“你們怎麼會躲在這裡?”
“秦人燒了我們的村莊,搶了我們的糧食,我們是逃出來的。”女孩回道。
“那怎麼會逃到秦國來?”
“都是阿羊帶錯了路……我們在山裡迷路了,回不去了。”一個男孩突然放聲大哭。
叫做阿羊的女孩低着頭,緊緊地咬着下脣,伯魯拉了她的手問:“阿爹阿孃呢?”
“死了……”她擦了一把眼淚哽咽道。
“你爹孃死了,可我阿爹還沒死,他逃出去了。貴人,求求你送我回去吧!”男孩跪在地上拼命地磕頭,其他孩子也都跪了下來,營地裡頓時哭聲一片。
伯魯的臉上寫滿了痛楚,他擦乾女孩臉上的淚水,高聲道:“我帶你們回去!”
瑕城是秦晉邊境的一座小城,太子鞝的軍隊就駐紮在瑕城附近。殺人燒村,難道吳王夫差沒有退兵?秦、晉、吳三國已經開戰了?!
伯魯讓士兵把孩子們帶到了不遠處的一片空地上,又派人端了一鍋煮好的稷食給他們。
看着狼吞虎嚥的孩子,我輕聲問身邊的張孟談:“吳王攻晉了?”
“吳王應了晉魯兩國會盟的邀約,周天子已經許了他們兩個月後在黃池會盟。”
“那秦軍……”
“秦軍想來也應該退了,燒村搶糧恐怕是太子鞝臨走前的泄憤之舉。”
這倒很像是太子鞝會做的事。他這次暗中聯絡了巴蜀兩國聯軍,不顧國君和大夫們的反對執意出兵晉國,本想着一戰揚名鞏固自己的太子之位,沒想到仗沒有打成,反而讓公子利與百里氏結了姻親,趁虛奪了他北面的兵權。
可恨他自己無能,還讓這幫孩子莫名其妙地成了他怒火的犧牲品。
“要不要和我做場比試?”我腦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什麼比試?”張孟談疑問道。
“抓魚。”我不等他回答又衝黑子喊道,“黑子,我們抓魚去!”
伯魯喝着我的魚湯,對身邊的明夷輕笑道:“她還是吵一些看着舒服。”
明夷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說了一句:“她在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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