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手拂開女子覆在臉上的亂髮,這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五官生得小巧,雖算不得美人,看着倒也可人,只是這會兒她鼻涕眼淚全都粘在臉上,髒兮兮的很是狼狽。
她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好幾處,但樣式和布料都屬上品,看樣子像是智瑤府上的庶女或是妾室,運氣不好,被入府盜酒的賊人順帶擄走了。
我在女子嘴脣上方狠狠地掐了下去,她吃痛幽幽地醒轉過來。
“你醒了?看得見我嗎?”我用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在聽到我聲音的一瞬間,女子猛地跳坐起來,她抱着身子大喊大叫,兩隻腳死命地踹向我。我連忙閃身避過,捂住耳朵默默地蹲在一旁,任她盡情地發泄。
不知過了多久,她許是喊累了,沒力氣了,才最終安靜了下來。
“你好些了嗎?劫你的人被我趕走了,你現在很安全。”我試探着朝她挪了幾步,從懷裡掏出一塊方帕遞到她面前,“擦擦臉吧,我送你回去。”
女子緩緩地擡起頭,亂髮之中一雙鳳目又紅又腫,她愣愣地看着我,蒼白的嘴脣不停地顫抖着,眼淚一顆接一顆地翻滾而出。
春日裡,山野間時常可見偷偷與男子歡好的女子,名節對庶民女子來說,並沒有那麼重要,但對士族家的女公子而言卻不一樣。她們八歲學禮,最晚十歲便要和家中男子分案而食。若非重大慶典,很多人在出嫁之前都不會離開自己的住處一步,更無論與不是夫君的男子縱情歡好。這女子如今被歹人強奪了貞潔,一時半會兒怕是緩不過神來了。
“你放心,這事我不會同別人去說,你只當它是場惡夢,睡一覺忘了就好了。”我起身用路邊的殘雪打溼帕子,輕輕地擦拭着女子臉上的污漬。
“忘了?”女子看了看我,又低頭看向自己手腕上的一道淤痕,深吸了一口氣抽噎道,“我忘不了……他爲什麼不殺了我?爲什麼!我丟了卿父的臉,我……”女子越說越激動,到後來整個人又再次陷入了癲狂。
我嘆一聲氣,半摟半抱地把她扶了起來:“剛纔那人說你是被他從智府劫出來的,智府可有小門?我現在送你回去,今晚的事只要不被人發現就沒事了。”
“不被人發現……”
“嗯,你回去之後找個機會把這衣服燒了,就當什麼也沒有發生。”
女子聽完我的話先是一怔,死灰一片的臉漸漸顯出了一絲希冀,她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臂,急聲道:“西面偏院的牆角前兩日塌了一塊,府裡忙着祭祀就沒補上。”
“太好了,那待會兒你就從那兒進去。”
智府離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不遠,我攙扶着女子走了半個時辰,便到了她說的那個地方。
“別哭了,快進去吧!就當今晚被狗咬了一口。”
“謝謝……”女子抹了把眼淚,張開嘴像是要說些什麼,最後卻只是苦笑一聲,同我行了一禮,轉身鑽進了牆角的破洞。
我忍着凍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見裡面沒什麼動靜了,才轉身離開。
這會兒夜裡的寒氣愈發地濃了,我打着哆嗦一步一滑地往趙府走去。剛剛扶着女子的時候不覺得,這會兒靜下來了,全身上下竟沒有一處地方是不疼的。和三角眼過招時摔的那一跤,可能傷到筋骨了,這會兒膝蓋骨一抽一抽地疼,停下來不走還好些,一走就痛得厲害。
我這兒走得正辛苦,踢踏踢踏黑暗中又駛來一輛馬車,這會兒就算有人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往前招手了,於是身子一側早早地閃到了路邊。
來的是一輛掛了垂幔的坐乘,馬車頂上懸掛着兩盞紅紗燈,那兩點紅光在夜色中一搖一晃,透着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車至身前時,我好奇地擡頭張望了一眼,看見那馬車裡依稀坐了一個女子。
大半夜的,誰家的貴女怎麼還在街上游蕩?看了一眼空蕩蕩的街道,我忽然打了一個激靈,都說山上的惡鬼喜歡變作女子的樣子在子夜捕食生魂,我這不是遇上山鬼了吧?
這樣一想,我便顧不上疼了,踩着碎冰就往趙府跑。
可沒跑兩步,身後忽地吹來一陣香風,甜膩膩的還帶了一絲酒氣。我轉頭想看上一眼,可沒等我看清,臉上已經重重地捱了一個耳光。
那凌厲的掌風蹭着耳朵扇了下去,嗡的一聲,我的右耳一陣轟鳴,眼前突然炸開了一片銀光,灰濛濛的什麼也看不見了。
一陣暈眩之後,灰霧漸退,這纔看清站在我面前的竟是一身彩錦深衣的蘭姬。她怒目圓瞪地看着我,臉色漲紅,殷紅的嘴脣和那隻打得我發懵的右手微微地打着顫。
我心裡咯噔一下,一股寒氣瞬間爬上了脊骨。
她怎麼會在這裡?!
轟鳴的耳朵,火辣辣的臉頰,狂跳不止的心,待我反應過來想逃時,蘭姬已經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正想着你,你居然就送上門來了!”
“你放開我——”我起腳踢向蘭姬的側腰,她腰身一轉避開我的攻擊,手上的勁道陡然加重。
“你的命還真是長,太子鞝弄不死你,天樞的人也弄不死你,現在,你居然還攀上了趙家!”她滿嘴酒氣,舌頭有些打結,血紅的眼睛裡有滔天的怒氣。
“呃——”我順着她的力道拼命地往後仰,終於在自己快要窒息前抽出了靴子裡的匕首。
我握緊匕首狠狠地往前一刺,蘭姬鬆開手,大退一步避開了我的攻擊。
“就憑你也敢和我動手!”她看着我嗤笑一聲,擡手拔下了頭上一尺多長的發笄。
那發笄露在外面的一段嵌了寶石,藏在頭髮裡面的卻儼然是一截尖銳的刀錐。
我往後退了一步,她欺身撲了上來,森冷的刀錐直刺我的咽喉。我用天水匕一硌,擋開了她手上的攻擊,卻沒能躲開她腳下的偷襲,瞬間就被蘭姬撂倒在地。
蘭姬用刀錐緊頂着我的胸口,我以爲她會一下刺死我,但她卻沒有下手,反而緩下臉色端詳起我的臉來:“你就是用這張臉迷惑了他?讓他非但沒有殺你,還處處護着你?”
“他是誰?”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他是智瑤?”
“智瑤?”蘭姬眉峰一揚,嘴角漾出一個極豔麗的笑容,“你知道你這一路壞了我多少好事嗎?我原打算割了你的頭解氣,可我現在改主意了。秦女,我們來比比吧,看最後我們誰會贏?”
“比什麼?”我直視着她的眼睛問道。
“比我們在晉國這場局裡,誰能活到最後!”蘭姬收了抵在我胸前的刀錐,挺身站了起來,纖手挽發,風情萬種地將發笄插進了如雲的黑髮裡,“你什麼都沒看清就跳進了這場棋局,哼,等着吧!將來自有你難看的死法。”
“戴獸面的不是智瑤?”
“公子是誰一點都不重要,公子的背後是誰那才重要。”蘭姬瞟了我一眼,掩脣嬌笑道,“看吧,我即便告訴你再多,你也還是個蠢女人。他要是爲你這麼蠢的女人死了,真真是可憐!”蘭姬拍了拍自己的衣角,輕笑着轉身朝馬車走去。
“我會讓你先死——”我衝着她離去的身影大喝了一聲。
“把你的匕首收好吧,興許它能讓你死得好看些!”蘭姬飛身跳上馬車,踢踏的馬蹄聲混着女子鬼魅的笑聲漸漸遠去,消失在黑暗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