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簾輕搖,人聲漸遠,偌大的屋子裡就只剩下了我和五音兩人。
安靜,昏暗,大案左右兩架青銅九盞樹形燈被風吹熄了大半,照不見頂梁木柱上的連枝牡丹,也照不見案几上的鳳鳥長羽,只照得眼前遲暮的美人,輕挽長袖,提壺自斟,說不出的蕭瑟悲涼之意。五音終究還是老了,鬆弛下垂的眼角,略顯富態的下巴,髮鬢間那朵嬌豔欲滴的橙蕊千瓣菊都沒能掩住她眉宇間那縷衰敗的氣息。
“阿拾姑娘爲什麼要到天樞來?楚地的雲夢大澤難道還不夠姑娘逍遙自在的?”她端起盛滿酒液的白玉梨花盞,掩脣小抿了一口。
“晉衛兩國開戰在即,天樞八卦頻生變故,主上顧惜夫人辛勞,特命阿拾前來相助。”我擡袖施禮答道。
“哦?主上可真是有心了,不遠千里竟從楚國找了一個孩子來替我分憂解勞。”她嗤笑一聲,低頭從袖中抽出一方絹帕拭了拭嘴角,“說說吧,你都會做些什麼?又打算如何替我分憂啊?”
五音身在天樞多年,自有探子會告訴她,我是誰,會做什麼,又打算如何替她“分憂”。既是這樣,我也無需再同她說一些拐彎抹角不痛不癢的話。有時候,開門見山,反而是最有效的談判手段。
“日升月落,四季輪換,世間一切只要應循規則就可萬事無憂。天樞成立伊始,卿相已經替天樞八卦定下了各自的職責,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只要各卦主事各盡其職,相攜相助,夫人之憂自然就可解了。”
“順應規則,自可無憂……”五音低頭把玩着左手手腕上的一隻紅玉手鐲,嘴角的笑容越來越大,“姑娘的意思莫非是想讓我把天樞乾卦的事務都交由你來打理?”
“非也。”我從懷中掏出象徵乾主身份的玉牌,端端正正地放在她面前,“夫人記糊塗了,主上早已將乾卦之事託付於我,夫人如今只需通知坎卦和兌卦的人把谷外的消息送到乾卦,再與艮卦和巽卦的人下一道集合令便是了。”
“哈哈哈……”五音聞言忽而大笑起來,“阿拾啊,你的確是個聰明的孩子,自打我第一眼在這裡見到你,我就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只是,這麼聰明的人怎麼一碰上和自家情人有關的事就犯起傻來了。”五音伸出她玉蔥般細長的手指,輕輕地在我手背上拍了兩下,“把玉牌收起來吧,它如今對我而言只不過是塊好看的石頭。伯魯自以爲聰明,以爲使上一兩個花招就能做成一件大事。殊不知,看在大人眼裡,兒戲終歸是兒戲,成不了事也當不得真。任你做乾主?呵呵,乾卦的院子你若喜歡就留着再多住幾日,至於其他的,我勸你還是不要多想了。”
五音直截了當地拒絕了我的提議,她這樣的“坦誠”多少讓我有些驚訝。
“夫人這是要違背主上的意思,與趙氏爲敵?”我問。
“怎麼?這很奇怪嗎?”她笑而作答。
“不,阿拾只是好奇罷了。”我看着她的眼睛,微笑道,“夫人這般自信,莫非是以爲谷外的‘迷魂帳’能擋得住趙家的黑甲鐵騎?”
“趙氏的黑甲鐵騎的確厲害,可你以爲那三百騎士在與齊、衛一戰之後還有多少人能活着回來?就算他們回來了,趙鞅也無力再派他們離絳西行與天樞爲敵。”五音拎起桌案上的玉牌,隨手一揚就將它丟進了我的懷裡,“小丫頭,你在竹林裡同黑子說的那些話我都已經聽說了。這些年想和我玩鬼點子的人不止你一個,如今這些人全都睡在我門外的桂樹底下。男人嘛,都喜歡漂亮的女娃,如今你若要下去陪他們一起睡,只怕半夜裡都有死鬼要笑出聲來了。”她的嘴角高高地揚起,笑容讓她的臉頰上出現了無數道細碎的褶子,那些細長的紋路映了案几上綠竹紗燈的微光,看上去像是臉上覆了一隻可怕的長足綠蛛。
“卿相命數未盡,世子無恤也不是個可以善與的人,夫人倘若一意孤行,到最後只怕要丟了自己的性命。”明夷告訴我,五音是個不易揣摩、極難應付的敵人,可坐在我眼前的女人分明是個野心膨脹、狂妄到極致的對手。
“擔心你自己吧,我的命就無需你來操心了。”五音理了理腰間的長配正欲起身,這時,不知從哪裡飛來了一隻白底灰斑的秋蛾。那蛾子被火光吸引着圍着案几上一盞彩陶跪俑綠紗燈團團地撲着翅膀。
啪嗒啪嗒,那秋蛾幾次三番撞上陶燈的燈罩,卻完全不知退縮,一味地想往燈罩裡面鑽。
五音瞟了我一眼,兩指一捏輕輕巧巧地提起了油燈的紗罩。
“瞧,它多像你啊!”她說。
撲哧——那飛舞振翅的秋蛾在燈芯旁轉了一圈後一頭扎進了那團紅色的火焰。
火苗驟然跳躍,屋裡明暗忽動。
倏爾,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五音噙着笑,伸手從頭上拔下一根銀釵,輕輕撥了撥燈芯,將那隻已經燒得焦黑的秋蛾拔了出來,“明知是死卻還要拼了命地鑽進來,世間最傻的就是這撲火的蛾子了……”五音將粘着飛蛾焦屍的釵子舉到眼前細細地端詳着,她的眼神迷離,聲音飄忽,一句話說得既像是刻薄的嘲諷又像是無奈的自哀。
“夫人十三歲時跟隨卿相入絳,出身漁人之家卻獨得恩寵十數年,硬生生將一羣士族之女踩在腳底。末了,你不想困在趙府一世,他便送你進了天樞。卿相如此待你,夫人爲何要在他重病之時背叛趙氏?你求的到底是什麼?是權、錢、還是人?”我看着五音,嘆息道。
“這是伯魯告訴你的?”五音聞言轉過頭來。
我點頭默認,她忽的將臉湊到我面前,嬉笑道:“怎麼樣,小丫頭,這故事聽起來可耳熟?三十年,三十年後的你就是我現在這副模樣。”
五音的臉離我的鼻尖不到兩寸,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下的褶皺和施着厚粉的面頰。黑子曾說,只要處置了五音,待到無恤繼任趙氏宗主之位時,我就會成爲天樞的下一個主人。如果真是這樣,那三十年後,我會變成另一個五音嗎?
“你怕了?”她問。
“我不是你,我不會在他重病之時,背叛他。”
“哼,有的故事可不該只聽一個人講……”五音曲指彈去秋蛾的焦屍將銀釵放在了我手上,“別在趙鞅身上做文章了,我不愛他,也不怕他,你若要走,三日之內就走,過了三日,你恐怕就見不到趙無恤了。”
“你要放我走?!”她今晚說了那麼多話,最令我吃驚的卻是這一句,“爲什麼?你如果對我過去的事瞭如指掌,那你現在就應該殺了我。”我握緊手中的銀釵低聲道。
“這幾年,我對你乾的那些事知道得太清楚了,我壓根就沒想過要留你的命。只是,這三天的時間是我答應過別人的。三日之後,我會在園裡種上一株你喜歡的木槿花,你若不走,就只當便宜了我,平白添了一堆花肥吧!”五音言畢,不等我再開口,就伸手扯下了垂在木樑上的一根紅繩,不一會兒,兩個人高馬大的婢女從房門外走了進來。
“送阿拾姑娘回乾卦!”五音下令道。
“是——”二人領命,旋即氣勢洶洶地朝我走來。
我不緊不慢地起身,朝五音頷首一禮,徑自穿過兩個婢子揚長而去。
乾卦的院子裡,久等多時的黑子一見到我就飛撲了上來,“怎麼樣?五音那裡怎麼說?”
“她怎麼說本來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交給你的事情你可辦好了?”
“趁你們兩個關起門來說話那會兒,我已經把東西都從離卦運回來了。”
“路上可有人看到?”
“走的是靠西邊的那條道,除了五音院子裡的人瞧不見,其他院子裡的人多多少少都瞧見了。”
“我剛剛出來的時候看到兩個被侍婢擋在門外的武士,現在我回來了,五音也該知道今晚發生的事了。”
“那怎麼辦?萬一……”
“怕什麼,三日之後橫豎是個死,倒不如現在搏上一搏。”我扯了黑子的手臂,大步朝主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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