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了?
我愣了愣轉頭一看,發現趙無恤正抱着劍站在院門口笑嘻嘻地看着我。
“你什麼時候來的?”我問。
無恤邁步走入院中,先給史墨行了一禮而後對我道:“在你高談闊論之時到的,捨不得打斷你就只好等着了。”
“那你都聽到了?”
無恤笑而不語,端坐下身子,恭恭敬敬地從史墨手中接過了一碗芳荼。
我這裡替他着急,他倒好,和史墨品起芳荼來了。我心中一惱,轉身便走,卻被他一把拉住了袖子:“別惱了,我是來向太史告別的。今日一早,我已和卿父自請,要往晉陽城賑濟災民,監督城池修葺之事。”
“丫頭,無恤之智猶在你之上啊。”史墨笑道。
“那你要去多久?”我問無恤。
“少則半年,多則一年。”
“你不怕回來時,世子之位已定?”
“我怕等我回來時,神子大人已經把我忘了。”無恤挑眉調笑道。
“咳咳咳……”史墨突然嗆了一口水,大聲咳嗽起來,我瞪了趙無恤一眼連忙起身給史墨拍背順氣。
“沒事……”史墨半天才緩過氣來,對無恤道,“我讓她陪你一起去,但是你別忘了之前答應老夫的事,否則……”
“無恤謹記,謝太史成全。”
史墨看了我一眼,轉身離開了。我不解道:“你和太史在說什麼?”
“沒什麼。”無恤笑着搖了搖頭,“聽到了嗎?太史讓你跟我去晉陽呢,還不快去收拾包袱!”
十五年前,趙氏家臣董安於在汾水西岸,據險地修築晉陽城,其城週六裡,牆高五丈,是趙家在北方最重要的一座城池。
這一日,我帶着四兒和無邪在新絳西門外等候趙家的車隊。
趙鞅此番對晉陽城的災情極爲重視,他下令停止了新絳城外趙傢俬城的修葺,特調百名善於搭房建屋的能工巧匠,與運送錢糧的車隊一同前往晉陽。日中時分,長街兩旁站滿了看熱鬧的人,孩子們拿着樹枝在人羣中追逐嬉戲,遊俠兒抱着劍,坐在沿街的屋頂上翹着腦袋不住地張望。
“來了,來了——”不知是誰在屋頂上高喊了一聲。
趙家的車隊隨即出現在了我們眼中。行在最前面的是幾十個騎着高頭大馬戴冠佩劍的黑甲武士,其後是四輛華蓋馬車,再後便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牛車隊。
“趙家可真氣派啊!”四兒拉着我的袖子讚歎道。
“不就去修個房子嘛,弄這麼大動靜。”無邪斜着眼睛瞄了一眼,徑自拿着木劍在身前比劃着。
“你的劍法練得怎麼樣了?這回在路上,找個機會讓你和無恤比上一場如何?”我對無邪笑道。
“不……不成,我還沒練好呢!”無邪臉一紅,低下頭吶吶地說道。
“難得小狼崽也有不敢的時候啊!”四兒跳到無邪身前,擠眉弄眼。
“很多東西看似簡單,只有自己學了纔會發現其中的深奧,纔會心生敬意。無恤習劍多年,你就算不敵他,也沒有什麼好難過的,到時候你儘管去纏他比劍,就說是我的主意。”
我和無邪正說着話,前頭跑來一個黑甲武士,衝着我行禮道:“巫士,卿相有請!”
“你們在這兒等我一下。”我交待了一聲,便跟着武士朝隊伍中央走去。
黑漆華蓋的馬車旁,趙鞅戴玄冠着冕服領着趙家諸子給無恤等人餞行,見我來了,他轉過頭來衝我招了招手。
我一時受寵若驚,連忙加快腳步,走到了他跟前,深深一禮:“子黯見過卿相。”
趙鞅伸手將我扶了起來:“子黯,無需多禮。此番晉陽城地龍涌動,累及黎庶,實乃老夫失德之故,望巫士屆時能消神怒,救蒼生,老夫在此先謝過了。”
趙鞅彎腰欲禮,嚇得我急忙伸手扶住了他:“卿相折煞小巫了,這本就是子黯之責,子黯定會竭盡所能爲卿相祈福,爲晉陽城民祈福。”
“如此甚好,巫士大善!”趙鞅捻着長鬚,點頭讚道。
“卿相,出發的吉時到了。”趙府的家宰此時湊了上來,小聲提醒道。
趙鞅轉身對趙無恤道:“無恤兒,此去晉陽山高水遠,險阻重重,一路上多加小心,爲父在這裡等候你的佳訊。”
“兒謹記!”
“甚善,你們啓程吧!”
“諾!恭送卿相!”衆人齊聲道。
趙鞅拍了拍無恤的肩膀,帶着面色各異的趙家諸子離開了。
我捂着胸口長舒了一口氣,趙鞅突如其來的器重、關照讓我很不習慣。
“巫士,今日怎麼沒見到老夫的千里良駒啊?”一個留着褐色山羊鬍的老者走到我旁邊,陰陽怪氣地說道。
“郵大夫,小白明明是小巫的坐騎,怎麼成了大人您的千里良駒了?”我挑着眉毛裝出一副迷茫無辜的樣子。
和我說話的人是趙鞅手下最受器重的家臣之一,大夫郵良,世稱伯樂,極善相馬。提起我和他的過節,還得從三日前說起。
那一日,我帶着四兒、無邪到趙府與伯魯告別,原意是想在出發前安慰伯魯一番,誰料那人辭了世子之位後,日子過得越發逍遙,半月不見竟胖了一圈。反倒是荀姬,人也瘦了,臉也黃了,見到我們來,什麼話也不說,帶着婢子就走了。
伯魯帶着我在園囿中散步,樂呵呵地向我展示他新種的花草。就在那時,趙家四子帶着郵大夫出現了。
原來,趙季廷從西域蒐羅了十幾匹良駒,特意花重金請了郵良來相馬。說是相馬,說穿了就是趙季廷想借相馬之機,將良駒贈予愛馬的郵良,好讓他在趙鞅面前替自己說幾句好話。
楚國的釀酒奴,巴蜀的芳荼,西域的良駒,趙季廷的這些小伎倆,看在我眼裡格外刺目。伯魯的世子之位如果讓給這麼一個只知道送禮走小道的男人,還不如不讓。
我當下心生攪局之意,於是便提出要與郵良比試相馬。
郵良自負相馬之術天下第一,自然不會拒絕。趙季廷爲了拉攏我這個名頭正盛的“神子”也毅然表示,可以將我相中的“千里馬”送給我。
郵良繞着那十幾匹良駒轉了一圈,自稱已心有所屬,但爲顯示其長者之風,大方表示可由我先來挑選。我心中暗笑,附在無邪耳邊輕聲交待了一番。
無邪得了指示,猛地引頸長嘯,狼嚎聲帶着裂天之勢迴響在園囿之內,飛鳥驚起,小獸逃匿,十幾匹馬掙脫了繮繩四下奔逃。但其中有一匹渾身雪白的高頭大馬,雙目圓瞪,揚蹄嘶鳴,其聲洪亮如鐘鳴,似要掙脫繮繩與狼一搏。
“我就要它了!”我當下就將白馬佔爲己有,郵良和趙季廷望着園中的一片狼藉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郵良屬意的千里馬被我搶走了,他失了興致,拂袖便走了。
沒想到這次去晉陽,郵老頭也要跟着去,這一路上肯定不會無趣了。
我騎着小白和無恤走在隊首,郵良和四兒坐在馬車裡,無邪乾脆坐到了車頂上,認真地琢磨他的用劍之道。
“卿相剛剛爲什麼對我那麼好?”我問無恤。
“你是神子,卿父自然要對你好,這有什麼奇怪的。”
“你別唬弄我,這些天你到底做了什麼,爲什麼整個新絳城的人都知道了我在智府取陰魂的事?”
“事是你做的,我只不過是加了把柴,讓火燒得更旺些罷了。如今,不止智氏給你開了院子,就連魏氏和韓氏的人也都向太史要過你,如此卿父自然不會懷疑你與智氏做了什麼交易。”
“紅雲兒,謝謝你。”
“謝我做什麼,我自說我做事總是要有報酬的。”
“懶得理你!”無恤眯着眼睛看着我,我臉一熱,轉頭不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