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了一頓打後,我的小腿破了好幾處,沒破的地方也腫得青一條紫一條,看着嚇人。以前只要我病了,將軍就會找府裡的醫潭給我治病,而這一次他卻完全無動於衷,最後還是家宰偷偷給我弄了一點止血治傷的草藥。
其實將軍的苦心我明白,只是做人,還是做皮?這個問題看起來簡單,做起來卻很難。我生來就不是什麼貴族家的女公子,在我的心底,一遇到不能解決的事情,打架耍狠就是第一反應。
這是個弱肉強食的天下,國與國是這樣,人與人又何嘗不是。
對於一個乞兒來說,如果沒有人保護自己,那就只能自己保護自己;如果不想成爲拳頭底下捱打的那一個,就必須伸出拳頭成爲打人的那一個。
在遇見夫子之前,這便是我在血和淚中摸索出來的生存秘訣。
如今,將軍要我做的,是完完全全擯棄骨子裡原來的自己,變成一個新的阿拾,一個他和夫子希望的,博學知禮的阿拾。
我食不下咽地想了三天三夜,最終決定放棄那個揹負着層層硬殼,渾身長滿尖刺的自己。我現在有了一個家,有了保護我的人,也許是時候忘記過去了。
我這頭想明白了,可將軍卻始終不肯見我。我去書房門口等他,他便日日留在前堂和家臣們議事;我若守在寢室門口,他就派婢子趕走我。過了兩天連教了我四年的教習嬤嬤都被他派人送了回去。
“四兒,怎麼辦呢?將軍現在都不肯見我。”我在房間裡唉聲嘆氣,一點法子都沒有。
“要不你去找找住在東角院子裡的荇女?”四兒給我倒了一碗水,接着又說,“聽說這兩天都是她在陪着將軍,要不你去求求她,讓她在將軍面前幫你說些好話?”
“荇女?是前年百里大夫送來的那個越國侍妾?”我對這個名字隱約有些印象,當日百里大夫送了十名女樂入府,這兩年被將軍三三兩兩送出去了好幾個,留在府裡的大概就只有這一個了。
“對,就是她。我聽爺爺說,自從先夫人去世,荇女在將軍身邊留的時間算是最長的了,明日早食後我們可以一起去求她。”
“嗯,也只能這樣了。”
第二日,我們吃完早食就去了東角頭的院子,荇女一身短衣襦裙正從房裡出來,見到我們先是一愣,然後笑着走了過來。
我和四兒見了禮後向她說明了來意,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後從房裡取出一個藤筥(1)遞給了我:“我近日見春色大好,突然有些懷念家鄉的竹芽,你若能給我刨一棵回來,我就爲你在家主面前求情。”
竹芽,便是雌竹之胎,曰筍(2),宣王曾將香蒲和竹筍的嫩芽做了菜賞賜給韓侯,我雖然沒吃過,但想來也是稀罕之物。
“我要到哪去找呢?”我接過藤筥問道。
“越國到處可見翠竹,秦地嘛,我聽說只有南邊的林子裡有。”荇女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一雙眼睛緊盯着我,像是隼鷹盯準了獵物。
我應下她的要求後,和四兒退了出來,四兒擔心地問道:“你真的要去南邊的林子找竹胎?我聽說那裡到處都是野獸,太危險了。”
“我挑正午的時間去,應該沒什麼大礙,只是這竹胎長在地底找起來要費些功夫。”
“那我陪你一起去!”
“你就別搗亂了,安心在府裡等我回來。找竹胎我倒是不怕,只是按將軍的心性,侍妾在他面前恐怕說不上什麼話。”
將軍的先夫人是陳侯之女,身份尊貴不說,樣貌據說也是陳地女子中的翹楚。這荇女雖有幾分姿色,卻也沒有什麼過人之處,將軍雖然只留了她在府上,但她的話真的會管用嗎?我心裡不禁有些懷疑。
“這個你就別擔心了,你看見她剛纔掛在腰間的那隻黃色蝴蝶了嗎?”
“嗯,看上去挺好看的。”
“那個呀,叫‘媚蝶’。聽說越女有了心上人就會到野外找一種蟲子,然後養在梳妝奩裡,天天拿媚草的葉子去喂,等到有一天蟲子變成了蝴蝶,她們就把它掛在身上,這樣的話那個男子就再也離不開她了!”四兒神秘兮兮地說道。
我拿指頭使勁地戳了一下她的額頭,笑道:“你這小兒,哪裡聽來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小心被將軍知道也打你一頓。”
“我也是聽其他婢子說的,不然你說將軍爲什麼不留別人就留了她?”
“從將軍回雍城開始算,送進來的侍妾少說也有個二三十人吧,現在只留了這麼一個,還要被你們這樣議來議去的,將軍還真是可憐。”
“怎麼,你心疼啦?”四兒歪着腦袋朝我眨了眨眼睛,見我舉手要打她就笑着跑開了。
“死丫頭,欺負我現在不能跑。”我跑了兩步就停了下來,腿上的傷終究還是沒好全。
四兒見狀趕緊跑了回來,低頭掀開我的下襬,懊惱地說道:“還很疼嗎?都是我不好……”我屈起食指在她頭上重重地敲了一下,惱聲道:“讓你打趣我!”
“痛——”四兒嘟着嘴站起身來揉了揉腦袋,復又殷殷叮囑,“回去再給你上點藥,等好全了才能去採竹胎,知道了嗎?”
“知道了,四兒姐姐!”
第二日,我趁四兒去洗漱的時候,偷偷拎了藤筥從府裡跑了出來。
此時,清澈碧藍的天空中飄滿了如花朵般潔白的浮雲,金黃色的太陽從天際探出圓圓的腦袋看着這片剛剛甦醒的大地。
清晨的樹林裡,霧氣在參天的古柏之間飄過,如細紗掛在枝丫上,卻又比細紗更白更清透,朦朧之間,勾勒出一片靜謐的籠着淡金色晨暉的樹林。我呼吸着林間新鮮的空氣,在小鳥的脆鳴聲中,尋找着那一抹隻立在越國水鄉的青色。
幾個時辰下來,我採了不少甜美的漿果,但青竹卻始終不見蹤跡,起初的愜意和新鮮在此時已被疲憊和失望徹底衝散了。我拖着僵硬的腿在樹林裡走了一圈又一圈,到了黃昏時分連竹胎的影兒都沒有見着一個。
眼看着天就要黑下來了,無奈我只能返身往回走。
日落時分正是陰陽交替之時,林子裡的野獸在休息了一天之後又開始蠢蠢欲動,我一邊走一邊用樹枝敲打着樹幹,藉此警嚇黃昏裡覓食的野獸。
荇女莫非是在騙我?我平日裡和她沒什麼交情,偶爾兩人在府裡碰見,她總是刻意地避開,似乎不大喜我,難道挖竹胎是她拒絕我的一種方式?
我正在心裡犯着嘀咕,擡頭看見天邊飄來一大片烏雲,北方密密層層的濃雲裡有雷聲滾動,鳥雀展着羽翼從我身邊低低地掠過,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潮溼的泥土氣味,一切都在預示着一場大雨的到來。
我加快速度往林子外衝去,不到片刻白茫茫如水簾般的雨水透過樹梢傾倒而下,把我澆了個透溼。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咬牙繼續往前走,腿上的傷口在剛纔跑動時就撕裂了,現在被雨水一浸,鑽心的痛。
不管怎麼樣,現在最重要是從林子裡走出去,不然等天黑了就算不被野獸吃了,溼答答地熬上一夜也會凍個半死。
當我深一腳淺一腳從林子裡鑽出來時,頭髮、枯葉已經粘了滿臉,衣服也被樹枝刮破了好幾個口子貼在身上。
我擡頭喝了幾口雨水,心裡暗道,幸好剛纔跑得快,要不然等雨停了變成水霧升上來,就算走到明日也走不出這林子了。
雍城的南面多陵寢,少民宿,又冷又累又餓的我連討口熱水的地方都沒有,在雨裡連着走了半個多時辰,整個人累得如同喪家之犬,只差吐出舌頭來喘氣了。
這時前方的雨霧之中,突然亮起了幾點燈光,難道是有戶人家住在這裡?我欣喜若狂地尋了過去,打算問好心人討一口飯吃。
當我走到跟前時,心思立馬就被院子外一叢鬱鬱蔥蔥的翠竹吸引住了,身上的疲累飢餓一掃而空,心裡長嘆一聲,啊,終於找到你們了……
我腦子一熱,什麼都沒想,拿起手上的木片就死命地刨竹子底下的土。不知是我幸運還是老天可憐那幾棵翠竹,在刨到第二個坑時就被我找到了一個手掌大小的竹胎,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掰了下來,裝進藤筥。
東西總算是找到了,可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我實在沒有勇氣敲開主人家的門,只能拿出身上最值錢的一方繡帕小心地系在了院門上,一廂情願地認爲是做了一場公平的買賣。
投映在窗戶上的人影是誰,在不久的將來,他與我會有怎樣的牽絆,此時的我毫不知情。有時候命運就愛這樣捉弄人,一門之隔,我便這樣錯過了與他的相識……
此時雖然還不到入定,但因爲天黑得早,等我趕到南門時,中間的正門已經關上了,城樓之上兩隊守城的士兵正在做入夜前的一次輪換。
我快跑了幾步總算在兩側的小門關閉前擠進城來。
夜色瀰漫的雍城,萬家燈火,我顧不上自己此刻的狼狽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府裡,替我開門的不是四兒而是家宰,看到我的樣子他嘆了一口氣,眼神似乎在向我暗示着什麼。
“你讓她進來!”將軍的聲音,從門後清晰地傳到了我耳朵裡。
完了,我心裡咯噔一下,打了個哆嗦。
家宰一閉眼睛無奈地打開了門,將軍穿着一件青色儒服背手站在門裡,在他身邊嫋嫋立着的是抿嘴輕笑的荇女。
“這就是你給我的答覆嗎?”他痛心地望着我,兩道劍眉緊緊地蹙在了一起。
看到荇女臉上的笑容我便知道自己是中了她的圈套,說什麼思念家鄉竹芽,其實無非就是想讓將軍看到我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她原本期待的只是灰頭土臉的我,沒想到一場大雨卻讓她看到了更精彩的一幕,因此臉上的笑容想藏都藏不住。
備註:(1)筥:圓的筐叫筥。
(2)筍:即筍,竹胎、竹芽都是古時候對竹筍的稱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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