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認定眼前之人就是名揚天下的子貢時,立馬不受控制地露出自認爲最熱情的笑容,身子一傾緊緊地攥住了他的手:“先生可是孔大夫門下弟子,單名一個賜字?”
子貢明顯被我的轉變嚇到了,他不經意地把手抽了出來,身子往後挪了半個位置,徐徐道:“正是在下。小哥之前說我會虧了魯人的道義……”
我連忙搖頭加擺手:“不打緊,不打緊,啊——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先生……”我一激動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乾脆就閉上嘴巴盯着他打量起來。
端木賜,表字子貢,魯國大夫孔丘座下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在見到子貢之前,我在腦子裡對他的樣貌有過很多想象。今天親眼見到他,發現他比我之前想的要高一些,鬍子也長了一些,眼睛和我想的一模一樣,略顯狹長,但深邃睿智。
孔大夫座下弟子三千,有七十二人精通六藝最爲天下人稱道。蔡夫子當年也曾拎着一塊肉乾作學費拜在孔丘門下,日日聽他講學談禮。他在世時,每每同我談到禮儀德行,都對這位魯國大夫極盡讚美之詞,聽到後來反而讓我對這個人,生出一絲不真實感。
人無完人,一個完美無缺的人往往會讓人心生距離,進而覺得虛空。當年端木賜遊說五國所展現出的非凡才智,就讓我覺得他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個看不見,摸不着的神。可今日我見他一身珠光寶氣,錦衣華飾倒覺得他格外可親,不管俗不俗,起碼他是個真實存在,觸手可及的人。
“喂,你把人家大叔都看得害怕了!”無邪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對子貢道:“大叔你別怕,她這是犯了暈症,不是要吃人。”
子貢被我盯得有些發憷,見我被無邪拉離後還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就閉上眼睛假寐。
“你可把那人嚇壞了。”四兒湊到我耳邊笑嘻嘻道。
“他怕什麼呀?”
四兒和無邪相視一眼對我擺出一副無奈的表情。“你現在的裝束是個男子,一臉愛慕地盯着那個大叔,你說他怕什麼?”四兒憋着笑解釋道。
我一聽自己也樂了,如此失常的舉動還真是犯了暈症。
“那人是誰啊?我還沒見你什麼時候對陌生人這麼上心過。”四兒挪了下身子,把耳朵湊到我嘴邊。
我扯着她的耳廓,壓低嗓子嬉笑道:“這人可是如今天下第一名人,第一有錢人,我想巴結巴結他也撈點好處。”
“你又不缺啥,你巴結他做什麼?”四兒在我手上掐了一把,豎起兩根秀眉緊張道,“你不是因爲將軍要娶妻,就想隨便找個有名有錢的人相奔吧?無媒無聘奔於男子的女人,地位比妾還低,這你比我清楚啊!”
“想什麼呢!”我坐正了身子,偷偷地掃了一圈,生怕四兒的話被人聽去,“我想與他結交,是想以後有機會到魯國,興許能見孔大夫一面。四兒,我看你纔是想嫁想瘋了吧,呵,別急,等回到晉國我就給你扯布繡嫁衣去!”
“哎呀,說不過你啦!”四兒紅着臉拍了我一掌,轉身鑽進了營帳,“別孔大夫,魯夫子的了,趕緊睡吧,明天要是船走不了,還得用腳走呢!”
我轉頭看了一眼閉目養神的子貢,心想,不知道這孔大夫收不收女弟子,不然等過兩年我也拎串肉乾到魯國交學費去!
“阿拾,蔡夫子的雀鳥還是你收着吧,我怕弄丟了!”四兒從帳子裡探出一個腦袋,把我留在她那兒的雙頭陶鳥遞給了我。
“這是什麼呀?長得古里古怪的。”無邪長手一伸就把陶鳥抓走了。
“你別給摔壞了!”四兒看無邪捏着陶鳥的尾巴在手上轉來轉去,連忙出聲阻止。
我把陶鳥從無邪手裡奪了下來,肅聲道:“這東西可關係着我的身世,你要是給摔壞了,我就把毒經上的草藥在你身上通通試一遍!”
“試一種不就死了嘛……”無邪翹起嘴巴嘟囔道,“我還不如這醜了吧唧的鳥重要……”
四兒朝無邪翻了個白眼,對我笑道:“你養的這孩子兇不得,趕緊給他講道理吧!”說完把頭又縮回了帳子。
“無邪,你可想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可想知道他們當初爲什麼會拋棄你?”
“不想!”無邪冷冷地回了一句。
“可是我想……我想知道我的父親是誰,他究竟是活着還是死了,我想知道我有沒有兄弟姐妹,我的眼睛爲什麼和別人不一樣……”
“這隻鳥難道會告訴你?”無邪瞄了我手中的陶鳥一眼。
我用手摩挲着陶鳥的兩個腦袋,笑道:“當然不會,但是如果我把這隻陶鳥交給一個人,他就會告訴我我想知道的事情。”
“誰?”
“晉國太史墨,也是我現在的師父。”我轉過頭看着無邪,“你最初是在恆山被奴隸販子抓住的,恆山是晉國趙氏的領地,也許這次同我回晉國,你也能找到自己的父母。”
“我不想去找他們,我就是我,誰是我的父母改變不了任何事情。”無邪擡起頭,目光直視着遠處幽暗的樹林。
不管他生活在哪裡,同誰在一起,他永遠都是一隻驕傲而孤獨的狼。“好吧,都隨你……”我閉上眼睛嘆息道。
這一晚我睡得格外沉,朦朧間彷彿夢到阿孃帶着四歲的我走進了一座高牆大院,裡面鶯鶯燕燕清一色的美貌女子,或歌或舞,嬉笑打罵,有一男子背對着我們坐着,焚雅香,撫瑤琴,我想跑到他身前看看,他卻像是浮在半空中,任我圍着他怎麼轉,卻永遠看不到他的臉。
“阿拾,你醒了嗎?再不起來,人都要走光了!”
四兒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來,我打了一個冷顫,幽幽地睜開了眼睛,迷迷糊糊地說:“什麼時辰了?你怎麼不早些叫我?”說完勉力撐起身子,腦袋一陣暈眩。
“我看你難得睡得好,怎麼捨得叫你。”四兒掀了我身上的熊皮,又爬進來搓了搓我的臉,“得趕緊了,這會兒都正午了。我們的船今天還是走不了,侍衛們早上到前面的鎮子弄了幾輛牛車和幾匹馬。你把衣服穿好,我們就可以出發了。”
“正午了!”我連忙穿上衣服,把帳子裡的東西收了收鑽了出來。此時,伍封和百里大夫已經不在了,只留了趙無恤和幾個遊俠兒還在營地收拾東西。
“你捨得起來啦?”無恤把東西堆上牛車,笑着擡眼問了我一句。
“他們都已經走了?”我掃了一圈沒見到蘭姬也沒見到子貢一羣人。
“這會兒船上的東西應該也搬得差不多了,我們到河邊與他們會合然後一起出發。”無恤把牛車交給四個侍衛,自己騎上了一匹馬,“坐上來吧!”他朝我伸出手。
“你先去吧,我們會盡量趕上的。”我看了四兒一眼,笑着拒絕了無恤的好意。
昨晚下的雪已經化了,牛車行在泥濘的路上搖搖擺擺,車軲轆發出吱呀呀的聲音,我拎着下襬,讓腳步儘量落在路邊的乾草上。
“你爲什麼要拒絕無恤公子的好意,是因爲我嗎?其實,我可以爬到牛車上去坐的。”四兒歪着腦袋疑問道。
“我有多久沒和你一起這樣走路了?”我拉着四兒的手輕輕地躍過一個泥坑,“小時候總覺得身邊的人永遠不會離開,現在長大了才知道原來離別比相守容易很多。不經意的一個轉身,就有可能把自己最在乎的人弄丟,所以趁你現在還沒出嫁,我要好好珍惜我們在一起的時間。”
“阿拾……”四兒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哽咽道,“昨天你和無邪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不管你能不能找到自己的父親,不管你有沒有其他的兄弟姐妹,我都是你的姐妹,一輩子……”
“嗯……”我回握着她的手,鼻子猛地一酸。
等伍封娶了伯贏,等四兒嫁了於安,也許就是我該離開的時候了,一個人一匹馬,浪跡天涯,不做他的阿拾,也不做晉國的子黯,只是我,一個無國無家的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