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公子利肩並肩坐在箭塔上,頭頂遼遠而清冷的夜空上掛起了無數的星點,公子利望着渭水河邊連綿數裡的敵帳和屍橫遍野的平原,神情黯然。
“阿拾,我要爭那個位置究竟是對是錯?如今爲了我一個人的野心卻要這麼人爲我而死。”
“公子認爲太子鞝以秦國之地換取巴蜀聯軍的支持,是對是錯?”我轉頭看向他,他雙眉緊蹙,眼神卻異常的堅定。
“當年周平王被犬戎侵奪了岐、豐之地,才無奈把岌岌可危的鎬京舊地封給了秦人,帶着王室遷都到了平陽。穆公時,秦人開地千里,強逐西戎,我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浸滿了先人的熱血,莫說拱手相讓五十里沃野,只要我還活着,我連一寸都不會割讓給巴蜀。”
“所以錯的人是太子鞝,上天也因爲他的無德而拋棄了他。有朝一日,若公子登上國君之位,要務必牢記,只有行德政纔可以得天道。”
“如果雍城能夠度過此劫,利必定會遵循天道施行德政。在我有生之年,利定要像穆公那樣成就一番偉業,叫中原諸國不敢小覷我秦國。”
我握緊公子利的手笑着點了點頭,而後遙指着頭頂上的一組繁星,緩緩道:“公子你看,那是鬼宿衆星官之一的‘弧矢’,‘弧矢’星動則其下分野有兵亂,因而我才能預知秦國今日之亂,纔會奉天命來助你。如今,‘弧矢’定而歲星出,說明一切都將有好的轉機,公子只需靜心等待,不日太子鞝定會兵敗。”
“阿拾,你何時習得占星之術?”公子利疑惑地看着我。
此時一陣風過,我不禁打了個冷戰,搓了搓手臂笑道:“太史墨精通陰陽占星之術,能預卜天下十年之事,我如今只是學了點皮毛。”
“你可是冷了?”公子利捏了捏我的手,站了起來,“起風了,我帶你下去,你得趕緊加件衣服。”
“嗯。”我隨着公子利從箭塔上爬了下來,看見不遠處一條長長的人龍,“公子,他們在做什麼?”我問。
“在領護胸皮甲吧,戰前設下的獎賞,凡步卒者殺敵十人便可以領一件皮甲護身。”
“這裡少說也有百來號人,雍城哪裡還有這麼多皮甲?”
“死人身上扒的,有秦軍的也有巴蜀士兵的,他們明日若是戰死了,這皮甲還是要扒下來換給別人穿。”
士兵們如獲至寶似地抱着那些沾染了血污的皮甲從我們眼前經過,他們的臉上帶着驕傲和欣喜,因爲懷裡的皮甲是他們今日奮勇殺敵的證明和獎賞。我看着他們的笑顏,心裡不由地生出一絲哀慟,在他們中間不知能有幾人活到明日此時。
“他是你的朋友?”公子利指着遠處的趙無恤道。
“他是晉卿趙鞅的庶子,名喚無恤。”我清了清嗓子輕聲回道。
“此人劍法卓絕,不在伍將軍之下,實是個人才。”公子利感嘆道。
“他身上藏了很多秘密,是個讓我看不透的人。不過他是個好人,是個可以信賴的朋友。”我望着遠處抱劍的趙無恤微笑道。
“公子——”我話音剛落,遠處跑來一個戴冠的侍衛,附在公子利耳邊輕語了幾聲。
“阿拾,我現在要趕回西城,你可與我同去?”公子利沉聲問道。
“我與將軍還有事相商。”
“那這幾日你要千萬小心,等戰事完了我再來找你。”公子利說完翻身上了侍衛牽來的馬,跑出去幾步又折了回來,高聲道,“阿拾,你能回來我很高興。”
“快去吧!”我笑着揮了揮手,目送他離去。
“你果真不缺愛慕之人啊!”趙無恤抱着劍走到我旁邊,歪着腦袋調侃道。
“你沒受傷吧?伯嬴和燭櫝呢?”
“你放心,誰能傷得了我啊!”他輕揚下巴一臉傲氣,“伯嬴正在裡面和她未來的夫婿爭辯穀倉守衛的事,燭櫝今日救了一個差點被刺客劫殺的秦女,現在恐怕已經鑽到人家姑娘的被窩裡去了。”
“他們抓到刺客了?”
“只抓到一個,剩下那個據說憑空不見了。”
“不見了?”我跟在無恤身後慢慢地踱回了木樓,走到門口突然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紅雲兒,你和伯嬴都在這裡,那穀倉那邊現在是何人在暗中守衛?”
“燭櫝說他會在守衛交替之前趕回去的。”
“可你不是說他上了一個秦女的牀?”
“你爲何和我說這些男女之事時都不會臉紅,莫非你從來沒把我當做一個男子?”趙無恤突然冒出一句奇奇怪怪的話。
“你在說什麼?這與穀倉守衛有何關係?”
“哎!我是說,燭櫝他自有分寸,你無需緊張。”
“將軍明明下令所有城民在戰時一律不得外出,這怎麼又跑出了一個差點被劫殺的秦女?劫殺秦女的刺客呢?”
“被燭櫝殺了。”
“另外一個刺客突然消失了?”
“嗯,長姐是這麼同我說的。”
“我怕燭櫝會有危險,你可知道那秦女住在哪裡?”我心裡突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興許長姐知道,你去問問她。”無恤話說到一半就被負責守城門的秦猛拉走了。
我一路衝進伍封的房間,卻撞見伯嬴正紅着臉被伍封抱在懷裡,一時間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只能愣愣地站在門口。
“你站在那裡做什麼?”伍封看到我高聲道,“快幫我把他扶出去。”
“小嬴,你怎麼了?”我扶起伯嬴的一條手臂。
“他今日追殺刺客的時候扭到了腳,剛剛又差點摔倒。”伍封轉頭對身旁的兩個小兵道,“快扶劍士回去休息!”
“等一下!小嬴你可知道和燭櫝在一起的那個秦女住在哪裡?”
“我想想,呃,好像是西城一戶靠市集的房子,家門口種了一排金黃色的萱草。我見她嚇得不輕就讓燭櫝留在那裡陪她一會兒,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你先休息,待會兒我來給你上藥。”我笑着搖了搖頭。
伯嬴百般不情願地被人扶了出去,走到門口回頭又問了一句:“將軍,穀倉的事?”
“小嬴不用擔心,我自會安排。”伍封點頭回道。
“小嬴可是發現了什麼?”伯嬴走後我問。
“他覺得穀倉的守衛太鬆散了,在輪崗的時候又有空隙,要我再多派些人過去。”
“這幾個晚上她一定是徹夜不眠地守着,所以今天才會不小心扭到腳。”
“知道你在晉國有這樣一羣朋友,我就放心了。阿拾,公子利那裡?”
“沒事了,我說我是被神選中的巫女,今生不可嫁人,所以他不會再強求我。”
“不嫁人………小兒,你才十四歲。”
“以前我說不嫁人,是爲了留在將軍府和你在一起,如今我說不嫁人,是因爲不想被困在一個院子裡。齊魯之國,鄭衛之地,有機會我都想去看看。”我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緊皺的眉頭,“等將軍成親了,就有人能照顧府裡了,到時候我了無牽掛,做個仗劍走天下的遊俠兒,豈不快哉?”
他臉上不動聲色,可放在案几上的手,卻緊緊地握成了拳,沒有一絲血色,我把雙手輕輕地覆在上面,呢喃道:“我沒事的,沒事的……”
“報——”一個士兵飛快地衝進了房門,跪倒在地,驚慌失措道:“將軍,穀倉着火了!”
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