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笑着舉箭對準了叔嬀,她身後的男子大叫一聲,扔下刀連滾帶爬地朝城內逃去,逃出去五十多步,就被巷弄裡跑出來的趙無恤一劍刺死了。
我收了箭,忙伸手去扶癱倒在地上的叔嬀:“你沒事吧?”
“別碰我!你這個賤奴,你居然敢拿箭對着我!我定要夫君砍下你的頭顱!”叔嬀擡起頭來看着我,咬碎了一口銀牙惡狠狠道。
我身後的幾個兵士嚇得立馬跪倒在地,拼命地磕頭:“夫人饒命啊!夫人饒命!”
我一把甩開叔嬀的手,冷冷地站了起來,對兵士們喝道:“都起來!跪在這裡做什麼?想活命?就給我上城樓殺敵去!”
兵士們看了我一眼,拎起長矛,頭也不回地衝上了城樓。
“放肆!豎子——”叔嬀將之前所受的驚嚇全都化成了怒火,劈頭蓋臉衝我一通惡罵。
“你做什麼了,把人氣成這樣?”趙無恤走到我身邊,挑眉笑道。
“你還笑!你跑到哪裡去了?”
“我們追殺了七個太子鞝的刺客,跑了的那兩個,燭櫝他們去追了。沒有找到嬀夫人,我又不放心你,所以就到這兒來看看。”
“嬀夫人在這呢!”我朝坐在地上的女人努了努嘴,對趙無恤道,“我送她回去,你上城樓去幫公子利吧!”
“你一個人行嗎?”無恤擔憂道。
“城若破了,我也活不了,你還是趕緊去吧,千萬小心!”
“你也小心!”他按了按我的肩,提劍奔上了城牆。
“走吧,我送你回去!”我蹲下身去扶叔嬀。
她重重地甩開我的手,厲聲道:“我哪裡都不去,我要在這裡等夫君。”
“好吧,那我就在這裡陪你一起等。”我找了個能擋流箭的地方,盤腿坐了下來,對叔嬀喊道,“你也過來坐吧,不然被流箭射死了,沒辦法跟你的好夫君告我的狀!”
她瞪了我一眼,訕訕地支起身子走到我身邊坐下:“你是誰?是男是女?”
“我是鬼,一個你有三分像我,我有三分像你的鬼。”我看着她微笑道。
“你是……”她捂着嘴巴,一臉懼怕地看着我。
“是,就是我。所以你猜,待會兒你向公子告狀的時候,他會幫我還是幫你?”我伸手拿下她捂在嘴巴上的手,嗤笑道,“而且,我覺得我跟你長的沒有半分相像,也許待會兒要讓公子好好看個清楚,那樣他纔會明白,叔嬀就是叔嬀,阿拾就是阿拾。”
“我要回府,送我回府!”叔嬀搖晃着站起身來,朝公子府走去。
我輕笑一聲搖了搖頭,心中暗道:哎,爲什麼這女人非要我這樣撕破臉皮才肯聽話。
把叔嬀送到公子府門口後,我沒有跟着進去,因爲不知道與紅藥面對面時,我該說些什麼,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絕不會爲了我還活着而高興,一個性格乖張的叔嬀已經夠她受的了,再加上一個我估計會把她逼瘋。
雍城的戰鬥從清晨一直持續到了黃昏,當殘陽染紅了天空,雙方的兵卒都已經精疲力盡,日入時分,太子鞝終於收兵了……
我爬上東門的城牆,卻被堵在了石階上,士兵們正在向下搬運城牆上的屍體。這些面目模糊,殘缺不全的屍體,今天早上還都是活生生的人,會說會笑的人。
我屏住呼吸衝上了城樓,支着膝蓋深吸了一口氣,卻差點被濃郁的血腥之氣薰暈。東門外的沃野上,到處都是屍體,外牆根下更是疊滿了想要衝入城內的巴蜀士兵,他們中有的連腦殼都已經被石頭砸碎,只留下一個大大的血窟窿,像一雙雙猙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顫抖着往後退了一步,跌進一個堅硬的懷抱,我轉身緊緊地抱住他的腰,企圖用這熟悉的感覺驅趕心中的恐懼。
“下去吧,公子來找你了。”他嘆了一口氣道。
我整理一下自己的心緒,邁步走進了木樓,公子利正穿着一件血跡斑斑的戰袍背對着我站在案几後。
“阿拾,見過公子!”我跪地見禮。
“起來吧!”公子利握着我的手臂把我扶了起來。
他的眼睛佈滿了廝殺過後殘餘的血絲,他的髮髻凌亂,皮甲帶血,手臂上被劃了好幾道傷口,整個人看起來狼狽不堪,卻比記憶中那個謙謙貴公子要更像個成熟的男人,沉穩的主將。
“陪我出去走走。”他看着我的眼睛柔聲說道。
“諾!”
我們一前一後地走出木樓,爬上了城門左側的一座箭塔,他伸手拉了我一把,帶我坐在高高的木架之上。
此時天色已暗,城樓下有一隊士兵正藉由夜色的掩護,收集屍體上的羽箭,脫取敵軍兵卒身上的皮甲。
“在渭水裡找到你的屍體時,我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你,直到發現這把匕首。”他從懷裡掏出那把寶石匕首,“我把它送給你,卻從來沒有想過有一日會在你的屍體上把它拿回來。”
“對不起,我當時被人打暈了,等醒過來時,人已經離開了秦國,衣服和匕首也都被他們拿走了,不過我還留着這個。”我從頸項里拉出了那塊碧玉環,“幸好貼身藏着沒有被他們發現。”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公子利緊緊地抓着我的手,緊得讓人發痛,“誰抓走了你?你是怎麼逃出來的?爲什麼現在纔回來?”
“太子鞝找了刺客想殺死紅藥,阻礙你和百里氏的聯姻。爲了救出紅藥,我只能以身相替。”
“果然是太子所爲,當日紅藥被救而你莫名失蹤時,我就已經猜到了。”
“抓我的那些人倒也不是窮兇極惡之徒,他們發現自己抓錯了人後就打算放了我,只是在放我之前給我下了咒術,奪去了我的聲音也讓我忘了自己是誰,直到巫士明夷救了我。”
“巫士明夷,那天能通鬼神的小童……”
“小童既濟就是我,只是我當時雖然記起自己是誰,卻爲時已晚。”爲了隱瞞在天樞的一段過往,爲了不讓公子利遷怒明夷,我只能編了一個謊言來騙他。
“所以,你纔會在婚禮上哭,所以你才知道我們那麼多的過往。”公子利苦笑一聲,如夢方醒,“我和你面對面坐着卻沒有認出你,你明明就在我手邊,我卻沒能抓住你。”
“你不要自責,巫士說,我是被神選中的巫女,我這一生都不能嫁人,如果違背了神的意願,上天就會降下災禍。今日我把你從東門叫回來,救下你的夫人和孩子,也都是受了神旨。公子,你註定要成爲秦國的國君,你既然承了天命也就必須割捨掉一些無法屬於你的東西。”
“比如你,對嗎?”他擡眼怔怔地看着我,神色哀慟,“這就是你回來的理由?告訴我你還活着卻永遠不可能屬於我?”
“公子……”
“不,我不會再放開,這一次我絕不會放開你!”他猛地一拉將我緊緊地抱在懷中,“阿拾,留在我身邊好嗎?我不管上天會降下什麼災禍,所有的懲罰都讓我來領……”他用手指輕輕地摩挲着我的頭髮,聲音哽咽晦澀。
“上天會讓我死……”我幽幽地在他耳邊嘆道。
他抱着我的手驀地僵住了。
“鴻雁于飛,中心藏之,吉士顧我,何日忘之?公子,你若想我好好地活着,便忘了我吧,阿拾今生註定是要負你了……”
他怔怔地鬆開雙臂,一雙滿是傷口和血污的手顫抖着撫上我的臉頰,他沒有說話,只是用他哀傷的眼睛靜靜地看着我的臉,良久他閉上眼睛長出了一口氣:“我明白,我不能再害你一次,我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謝公子憐惜。”我按下心中的感動,輕聲回道。
“伍將軍知道你沒死嗎?”
“和公子一樣,是這兩日才知道的。”
“你以後還會住在將軍府嗎?我還可以和以前一樣去找你嗎?”
“我如今拜了晉國太史墨爲師,此後幾年應該都會住在新絳。公子若想見我,每年祭天的時候可以派人來晉國接我,無論我將來人在哪裡,都會虔誠爲公子和秦國祈願。”
“我以爲爭過了伍封就能得到你,沒想到最後我們兩個都沒有爭過天命。”公子利把寶石匕首重新遞給了我,“這是你的,如今還給你。還有,我不要每年只見你一次,我若想見你,便會派人去晉國接你,來了以後,不管你是要做祭祀還是小住,我都隨你。”
他信了我的謊言,深情而真摯的眼神讓我羞愧無比,只能含淚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