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章慕容與司徒

外一章 慕容與司徒

咫尺

“你說什麼?”慕容舒意聽到囈語,轉過頭去問他。

“我是說……怎麼不見你提到如瑄?”司徒朝暉懶洋洋地靠在車窗上,漫不經心地望着外頭。“在姑蘇時,你不是總把他掛在嘴邊的嗎?”

“我不是不想提他,但想到他一個七竅玲瓏的人,偏被那虛假的情愛束縛着,心裡就不是滋味!”慕容舒意總愛笑鬧的臉上有着嘲諷,看去不太像平日裡的模樣:“這世上誰見海枯石爛,哪有地久天長?人生何其短暫,一轉眼就百年身了,爲情癡狂的人再傻不過!”

“沒想到士別三日,真要刮目相看了!”司徒朝暉低下頭,用手指理着腰間的絲穗。“既然你已達到這般非人境界,怎麼還不快點出家去當和尚?說不定世人有幸,有機會見你插了翅膀飛上天去的樣子。”

雖然已經習慣他的刻薄口舌,可慕容舒意還是有些掛不住面子,一臉哀怨地嘟囔着:“我拼了命趕來救你,居然這樣說我……”

“蜀中山川錦繡,我一直心嚮往之,可惜這次來去匆匆,無緣飽覽鍾靈秀色。自古蜀道難行,路阻且長,也許這一生沒有機會再來了。”司徒朝暉撩動指尖,任由銀色絲穗從指縫縷縷流瀉,散落到漆黑的錦袍上。“如你所說,人生何其短,轉眼百年身,中間多少人多少事,就如這蜀地風光,錯過了一時也就錯過了一世……”

許久,車中都沒有聲響。

“舒意……”

那裡聽到他這樣喊,目光閃爍了一下,因這許久未見的稱呼覺得意外。

“我的指環呢?”司徒朝暉伸出手去:“在你那裡嗎?”

“對不起,我來時趕得太急,在路上不小心掉了。”慕容舒意眯起了眼睛。“你不會怪我吧!”

“我不怪你。”他蜷攏手指收了回去。“自你處得來,從你手失去,也是冥冥中註定,就算了吧!”

慕容舒意沒想到他這就罷休,心中不免疑惑,過了一會忍不住問:“那唐有餘……真的沒爲難你嗎?”

他挑眉淺笑,反問道:“你是急着救我,所以才馬不停蹄趕來蜀中的?”

“你說呢?”慕容舒意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刻意調笑起來:“我聽人說,唐有餘的女兒唐翠翹是個大美人,想着反正要來救你,若能順便有段風流韻事,纔不枉千里迢迢跑來蜀中一趟嘛!”

還是和以往一樣,這模樣讓司徒朝暉瞪了一眼過來,從鼻中輕哼了一聲。

“啊!”慕容舒意往後退了一些,訕笑着說:“你別生氣,我可看不上那種青澀的小丫頭,只是和你開個玩笑罷了!”

“我知道。”但和往常不同的是,下一刻司徒朝暉非但沒有怒而拳腳相加,竟然對他微笑搖頭:“別擔心,我不會再對你發脾氣了。” шωш▪тт kǎn▪¢ Ο

“喂!司徒,你這是怎麼了?”慕容舒意戒備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吃錯東西了?怎麼……怎麼這麼奇怪?”

“你自小才智過人,心思縝密,若是命裡不曾有我,一定早成就了事業,也許美眷如花,兒女承歡膝下……又怎會像現在這樣,終日**散漫佯裝輕狂,白白埋沒了將相之才?”司徒朝暉直起身子,俊雅眉目之間笑意流轉,目光裡不知深藏了多少的情緒:“何況,這些年來你放下過往,待我像真正的兄長摯友,只是希望我有朝能從逆倫背德的妄想中清醒過來……你這番良苦用心我未嘗不懂,只是……”

有一瞬,慕容舒意以爲他會伸出手來碰觸自己,可最終他卻沒有,而是慢慢地靠了原處。

“只是我始終不及你灑脫,少年時那種愛慕那段情仇,你已經可以坦然面對,甚至當作趣事說給人聽。我卻視作心中隱秘,夜夜獨自輾轉回想,一絲一毫也不願意與人分享。”司徒朝暉轉過頭看向車外,出神地望着艱險崎嶇的蠶叢秦棧:“慕容舒意,有時我真恨極了你的寬容大度!哪怕你把我當成仇人,也比這一笑泯恩仇強了不知多少倍……這樣就像你往前走,把我獨自留在後頭,不知不覺就離得太遠了……”

“司徒,語不驚人死不休可不是什麼好習慣,或者……這是你想出來捉弄人的新點子?”慕容舒意抿脣哂笑:“就你平日裡的手段,這種程度未免有失水準!至少也要像前幾次那樣,叫人拿刀架着說這話纔夠淒涼嘛!”

等了一會,竟然還是沒見到司徒朝暉的拳頭招呼過來,慕容舒意不禁有種汗毛直豎的感覺。按照他的經驗來說,通常司徒朝暉脾氣越是溫順,就越是有怪異的事情在後頭等着……

“舒意,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形?”

“那些古早往事,怎麼又要拿出來說了?”慕容舒意定了定神:“這問題你隔段時間就要問上我一次,我怎麼敢忘呢?”

“是啊!我是怕你忘了,所以隔些時候總要你說上一遍。”司徒朝暉嘴角含笑:“可你每次都不說實話,明明是被人打得鼻青臉腫,抱着我的腳哭得一塌糊塗,卻總說什麼猶記翩翩少年,當時楓林初見……”

“這些話你上次也說過了。”慕容舒意靠到一旁,笑容也和緩起來。

“青楓樹,秋赤葉,豔陽天……翩翩少年,當時相見……”司徒朝暉閉起眼睛輕聲細語,儀態風姿嫺雅端麗,就如同世人眼中的風流才子,傾國名士……但慕容舒意再清楚不過,在這優雅皮囊之下藏着的,是多麼喜怒無常,偏執激烈的魂魄……

“司徒,好像有些過了。”這是許多年來,他第一次對司徒朝暉說這種話:“到此打住,我們都別再說話了吧!”

司徒朝暉卻好像不願順遂他的心意,一副執意糾纏到底的架式。

最叫慕容舒意想不明白的,那讓人吃不消的壞脾氣,怎麼會突然間從他身上消失不見了?

“舒意,此番事了之後,你也好好爲自己的終身大事做個打算吧!”

慕容舒意自顧自地揣測,一時沒有認真聽進耳中,直到感覺有些怪異,才仔細想了想……其實不用多想,這句子根本只有一個意思!

“司徒。”他完全地放下了心來,暗自鬆了口氣:“你不用試探我,我已經說過,這一輩子是不會娶妻生子了。”

“我這些年想盡方法,不許你沾染別人。原本是打定主意,怎樣都要纏你一輩子的,可……”司徒朝暉一臉悵然若失:“你身份顯赫,人品出衆,怎麼也不該做一輩子孤家寡人。”

“你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雖然流水流雲兄弟都不錯,但畢竟不是你的親生骨肉,慕容家血脈單薄,還是不要在你這一代斷絕了。”

“司徒朝暉,你倒是敢說這樣的話啊!”慕容舒意的聲音低低沉沉:“難道你忘了,當初是誰逼着我在月老祠裡發誓,說要是今生娶妻生子,就不得好死的?”

“你還記得……其實……”

“其實你只是和我說笑,對不對?”慕容舒意冷冷笑問:“那麼司徒大人,你現在可滿意了?”

“不是。”司徒朝暉望了過來,目光是從不曾有過的溫和柔順:“舒意,我不是在開玩笑。”

“那好,你可要記得自己對我說了什麼啊!”慕容舒意扯起嘴角,笑得有些惡劣:“等一回到蘇州,我就娶上十個八個美女,到時候你可不要後悔!”

“後悔……”司徒朝暉低下頭,雙肩微動,看樣子像是在忍着笑:“我有什麼可以後悔的?”

“司徒朝暉,你夠了沒有?”慕容舒意笑容垮了下來,恨恨地咬了咬牙:“逼我發誓不娶的是你,現在要我娶的也是你,你就這麼想讓我不得好死啊!”

“怎麼會呢!”司徒朝暉輕聲地嘆了口氣:“舒意,那時你不過七八歲,又是半夜裡被我從牀上拖起來,所以難怪會記錯了。”

“記錯什麼?”

“你發的那個誓。”他擡起頭:“我是讓你發誓不能娶妻生子,可沒說要是你娶了就會不得好死,所以你儘可以放心。不過……你也要答應我,不論以後你娶多少個女人,不論她們多麼年輕貌美,你也不可以愛上她們中任何一個,你可以對她們好,可是你的心……不能給任何人……”

“你……”揹着光看不真切,但那雙眼眸裡閃爍的,彷彿水光……慕容舒意伸手過去。“你在哭嗎?”

“舒意,你答應我好嗎?”司徒朝暉的手握了上來,在和暖的陽光裡微微冰涼:“我知道其實你是愛着我的,只是當年你母親……”

“說這些有什麼意思?”慕容舒意擰着眉頭,有些惱怒地說:“怪只怪天意弄人,你我今生除了兄弟好友,不可能再有其他的關係了!”

“我……我只是……算了!”司徒朝暉淡淡一笑,然後鬆開了與他交握在一起的手:“我一直對你要求得太多,是我太貪心了。”

“司徒朝暉,你這次是當真的,對不對?”慕容舒意看着自己空無一物的掌心,有些茫然地問:“你怎麼突然想通了呢?”

“相去萬里,遠在天涯,縱然讓人夢縈魂牽,可比起近在咫尺,心若參商,終究要好上許多。或者相忘江湖,對你我來說纔是最好吧!”司徒朝暉輕笑了幾聲,然後半閉起眼睛曼聲吟道:“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聽着那舒緩清揚的聲音,有什麼自慕容舒意腦海中閃過……

我今日在此發誓,若慕容舒意敢娶妻生子,那我司徒朝暉就腸穿肚爛,萬箭穿心,烈火焚身,死無全屍……

“你……發的誓……”慕容舒意臉上血色全失。

司徒朝暉向他微笑,帶着一如既往的眷戀凝望他,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要對他訴說,卻沒有開口……

“司徒朝暉!”

眼看着就要抓住了,可那寂寥孤獨的黑色身影霎那間化作片片鮮紅,從他指掌間穿透散落……

他驚恐大喊,翻身坐了起來。

“王爺!”他的貼身侍從連忙靠了過來:“您怎麼了?”

他迷茫地環顧四周,從篝火到周圍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王爺!王爺!”侍從看他模樣古怪,不由緊張了起來。

“這是哪裡?”他茫茫然地問:“朝暉呢?朝暉……他在哪裡?他到哪裡去了?”

問到最後兩句,他的聲調不知不覺尖銳起來,神情也變得異常激動。

“回王爺,此地距離川中大約還有百里路程。”侍從低着頭回答:“您可能是連日趕路過於疲乏,又擔心司徒大人安危,所以才做了惡夢。”

他擡起頭,望見天心月明如素,銀河璀璨……

“原來……”他彎了彎嘴角,寬慰着自己:“沒事的,只是惡夢罷了!”

可就算是這樣,一想到剛纔夢裡的畫面,他猶有餘悸地吸了口氣。

等稍稍平復了些,他才察覺臉上有種奇怪的冰涼,伸手去摸卻沾到了滿手溼意。

侍從始終低頭跪着,周圍的人也都不敢看他。他呆了一呆,站起來胡亂地抹了抹臉。

“現在……”他剛想問問時辰,但眼角恰巧瞥見一抹紅豔,心猛地一跳。

再定睛一看,他的臉色頓時就變了,哪怕被火光映着,也是慘白一片。

就在他的腳下,有一片鮮紅楓葉靜靜地躺在那裡。

他慢慢地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了那片葉子。鮮紅在他指間顫抖許久,猛地被揉作了一團。

“什麼嘛!”他扯開嘴角:“只是做夢,不可能的……”

他拖出衣領裡的紅繩,緊緊握了一下又再放開。

“來人,把我的千里追牽過來。”他大聲吩咐,用腳挑起靠在身旁的長槍,綁到了背上。

“王爺,千里追速度極快,餘下衆騎恐怕追趕不上。”侍從試圖阻止他:“唐家綁走司徒大人脅迫王爺,實是居心叵測,若是對王爺你……”

“那本王就看看,唐有餘到底有多大的本事!”他拉住遞來的繮繩,翻身跨上了通體漆黑,四蹄雪白的大宛名駒:“我先行一步,你們隨後趕上就是。”

“王爺,不可孤身涉險!”

“駕!”他一拉繮繩,**駿馬仰天長嘶,前蹄離地空蹬,爾後四蹄翻飛,足不殘土,眨眼已經飛奔出了很遠。

風聲在耳旁掠過,臉頰不知何時被路旁橫出的樹枝尖梢劃出道道血痕,他卻恍若不覺,始終彎着腰夾緊腳蹬,讓速度保持在最快。

月光穿透樹林,灑下斑駁的光亮,眼前幽暗的道路盡頭,依稀是一片火紅楓林……他用力地閉了下眼,再睜開時,向來清亮的眼眸蒙上濃濃晦暗。

“我馬上就要到了。”他略低下頭,輕聲地說:“你等着我。”

頸中用紅繩繫着的白玉指環,在冷冷夜色中散發出溫潤的光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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