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粹的, 靜謐的黑,並不壓抑,可怖, 反而覺得無比安心與溫暖。看不到任何的東西, 聽不到任何的聲音, 也無法嗅到任何的味道, 然而卻能夠覺察到與自身相互聯通的脈動。他是什麼?不知道, 也許只是一道無形無質的意識。他在哪裡?不知道,只知道這片黑暗讓他無比的熟悉,無比的眷戀, 是可以讓他安然沉睡的地方。
當第一個散發着瑩白色光芒的小點出現在這片黑暗之中的時候,原本混沌矇昧的意識陡然清晰起來, 就像是擦去了長久以來一直蒙在玻璃上的霧氣與塵埃一般, 他想起了那些能夠構成他存在的一切的記憶, 那些零零散散關於過去的記憶正在重新整合統一。隨着這個過程進行的時候,越來越多的小點逐漸佈滿黑暗, 將這裡點綴的如同浩瀚星海。
他尋回了過去缺失的一切,遠古的部落時代中,他的神魂先於身體誕生,他與父親母親一同遊歷大地,一起觀察世間百態, 卻因爲意外神魂破碎尚在孕育的身體遭受重創不曾真正的誕生於世。隨後部落彼此間征伐衝突乃至融合, 父親與母親也投身某位首領麾下參與其中, 得到的天材地寶全部用來溫養瀕臨消散天地間的他。身體被重新修補, 收集回來的大部分神魂則是待到輪迴建立後便投入其中以期通過此種手段不斷地吸引散落的其餘碎片進行補全。
之後呢, 便是數不清的輪迴,直到某次意外終止了這樣的過程, 導致原本應當順其自然甦醒的他提前誕生,然而尚未完全的補完修復的神魂並不能與強大的身體相互適應,出於本能的順着彼此之間的吸引四處尋找。然而縱觀歲月長河,歷代的朝政動盪,文化彼此交流碰撞,那些碎片或自願或被迫的被吸引至異國的土地,靜待他的追尋。唯有這些全部補完,故土的大門纔會真正的向他打開,歡迎他的迴歸。
順着記憶追尋的過去,他是古老的,而自魔界誕生起,他又是年輕的。一杯水被分成數份防止許久之後又重新被合併,還能被稱之爲是原先的那杯水麼?這是個很有趣的問題,可他並不願意去想,也沒有思考的必要。
小小的付喪神躺在酒罈上仰望着天空,日神月落,春去秋來,祂已經不記得自己曾經看多過少次這樣的景象了。過去的那些日子裡也是這樣等待着某一天大人的迴歸,時間對祂而言毫無意義,可是如今歸來的大人就在這裡休息,祂卻覺得只是短短几十個春秋交替,卻是如此的漫長。
今晚的月亮很好看,這裡的公園也已經荒廢的差不多很少再有人來了,也不知道大人能不能醒來。祂這樣想着,嘴裡叼着一根細細的草莖,也忍不住倦意沉沉睡去,可祂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睡着之後,無數散發着瑩白色光芒的小點慢慢的升騰,在半空中盤旋着,漂浮着,聚集着並且越來越多——因爲還有別處的同樣升起的光點正在向着這裡源源不斷的聚集而來,然後柔和的將在樹下沉睡的人包裹其中,形成一個巨大的,蛋形的光繭。
偶然發現這裡罕有人跡,就連妖怪的蹤跡都不曾見到於是把這裡當做秘密基地的孩子驚訝的瞪大眼睛瞧着眼前的場景。他仰着頭,那座低矮的小山包上除了一顆高大的不知年齡的大樹外明明就什麼都沒有了呀,孩子的好奇心與無所畏懼催促着他前往那裡一探究竟。
漫天飛舞的光點散發出柔和的光芒,照亮了通往山包上的路,儘管道路因爲長久無人維護有些破損,兩邊的野草瘋狂的生長几乎將這裡全部覆蓋截斷,他卻如同一隻身手矯捷的小動物一般飛快的向上奔跑着,然後在快到盡頭的時候放慢腳步,悄悄地將自己藏在路邊一塊巨大的石頭後面,撥開高大的草叢偷眼向着那些光點的落處望去。
那是妖怪還是神靈?孩子下意識的捂住了嘴巴,就連呼吸都放輕的幾乎快要消失。巨大的白色光繭之中,一個生着雙翼,長着長角有些細長身體的影子在其中若隱若現,就好像自己因爲學校佈置的觀察作業觀察的蝴蝶那樣,即將破繭而出。
身爲本家中最有天賦的繼承人,儘管年紀還很小,但他直到那光繭之中一定孕育着一個十分強大的存在,要是讓家中的長老發現的話一定會不計一切代價在那個存在真正誕生之前殺死保護它的存在,然後趁着此時它最脆弱的狀態下籤訂契約讓它成爲自己的式神。
可是現在它是我的了,就算孩子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他確信周圍並沒有什麼保護着那個光繭的傢伙,就連覬覦它的傢伙們也沒有,而那個光繭此刻正毫無遮攔的暴露在他的面前。他取出一張隨身攜帶的,可以與妖怪定下最嚴苛契約的符咒一步步的走向光繭,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到的時候,那看似無質的光卻發出如同玻璃落地時的破碎聲,隨即再次化爲萬千光點,如四散的流螢在空中飛舞。
孩子在那片光中看到一個穿着廣袖長衫,容貌俊美的高大男人。雖然從未見過那個男人,可是在一見到男人的時候就像是有誰在耳邊告訴他,他們彼此之間有一個未曾完成的約定。同時他的心中升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自己提了很久很久非常沉重的東西,如今一下子放下來那般輕鬆。他忽然想起父親曾經對他說過,他們的先祖曾與一個妖怪做了約定,卻因爲沒有履行的緣故,於是那個妖怪就會在每一代家主繼任的時候來奪走他們的右眼,難道父親說的就是他嗎?可他明明是剛剛誕生的呀。不管如何,他忽然有點後悔此刻自己冒失的行爲了,因爲今天他並沒有帶着父親給他保護自己的式神。
“你是來奪走我的眼睛的嗎?可是時間還沒到,我還不是家主呢。”孩子仰着臉看那個高大的男人,父親曾經告訴過他,妖怪雖然執着,雖然理很奇怪,可一旦做下約定,就會遵守而不是提前破壞約定,“等我成爲家主的時候你再來好嗎?我一定會成爲家主的,不過到了那個時候我一定會努力不讓你奪走我的眼睛。”
男人低頭看着孩子的臉,伸手落在了孩子的頭上,撫摸着柔軟的發頂:“我只是來取回曾經寄放在這裡的東西,並不需要你的眼睛。”
“那你寄放的是什麼東西?跟我回家吧,我讓父親把東西給你好不好?”
“你是個狡猾的小傢伙,不過這個時間你應該乖乖的回家躺在牀上睡覺了,不然的話可就長不高了。”男人盯着孩子看了好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他低下頭附身湊到孩子的耳邊說道,“東西我已經拿到了,至於那個會來奪走你們每一代家主眼睛的妖怪,等你當上家主之後擊敗它,它就不會再出現了,畢竟那只是你那個與我做交易的先祖的貪婪、歷代家主被奪走眼睛的恐懼與怨恨共同製造出來的,不過東西拿回來了,交易也算是結束了,那個直接處理掉就好了。”
“什麼?”孩子並沒能明白對方在說什麼,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倦意扯進了睡夢之中。第二日一早,才被前來尋找的家人發現他的身上蓋着一件黑色有着精美繡紋外衣蜷縮在樹下沉睡。很多年以後,早已長大成人的他再次回想起夜晚的事情,直到現在,他也不知道那個傢伙到底拿走了什麼,如果不是那件一直被他掛在衣櫃深處哪怕不用護理也依舊光潔如新的樣式古老的外衣,他也一定會覺得那只是一場夢罷了。
坐在低垂樹枝上的付喪神望着聞人白,手裡抱着對方送給他的一串平淡無奇毫不引人注目卻能夠將本體藏進去隨身攜帶的灰色項鍊,“大人,您也要離開這裡了麼?”
“歸鄉的時間到了。”聞人白的神色十分柔和,他的目光流露出難以掩飾的眷戀,“我已經在外面流浪了太久的時間,無論如何,總是要回去的。”大門已經對他敞開,他聽到了來自家鄉的呼喚。
“大人一定很愛那裡吧。”付喪神看着聞人白的表情低聲的問道,祂忽然有些羨慕起來,能夠被大人那樣的眷戀,那裡一定是非常美麗的地方。可是如果大人也離開這裡,那麼祂該怎麼辦?祂明明就是爲了等到大人的到來而誕生的啊。
“……四處去看看吧,總會找到什麼喜歡的東西,你也可以去找離開的那些傢伙們啊,我想他們現在也一定在哪裡快樂的開着宴會舉行慶典吧。”
原來剛纔的自語被大人聽到了啊,不過既然是大人的要求,那就這樣做吧,四處遊歷,然後找到那些離開這裡的傢伙們好了:“我知道了,那麼祝大人您一路順風。”
一頭美麗強悍的生物展開雙翼飛上天空,在空中舒展着自己的身體,盤旋了幾圈之後順着呼喚的聲音飛去,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直至消失在天空與地面相交線的盡頭。
“啊呀,不好了,竟然忘記告訴大人了,曾經有個奇怪的不像是人類的人類來找過大人,希望大人能在醒來後去他的店裡一趟呢!” 準備離開這裡的付喪神忽然慌慌張張的跳了起來,邁開小短腿向着聞人白離開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