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白到底還是沒能把東大寺弄到手, 因爲他去晚了一步,到的時候那塊木頭已經被點了。雖說滿院子的香味兒挺讓人沉醉,可惜就是一次性的。
“啊, 明明可以分好多次點的結果一下子全用完了, 這樣也實在是太過於浪費了。”聞人白有點不高興的抱怨着, 他並沒有急着問賣藥郎要先前說好的東西, 反而是發出邀請, “說起來你要不要去江戶?我打聽到附近有一艘不錯的船準備開過去正好一起走哦。”
“我的榮幸。”
無聊的坐在甲板的圍欄上一邊看海上的風景一邊晃腿,難得穿一次的木屐也被頂在腳尖上一晃一晃的好像隨時會被踢出去一樣,兩手抓在圍欄上支撐着身體的聞人白半眯着眼睛仰起臉注視着天上飛過去的鳥, 忍不住張嘴打了個呵欠。
“起風了啊。”聞人白忽然睜開眼睛笑了起來,身體向後倒去的同時手一鬆, 緊接着藉助腰部的力量在半空中反轉身體順便把腳上的木屐踢進了海里, 自己則是穩穩地落在了甲板上。
同樣站在甲板上的望着海面的言峰綺禮聞言看了聞人白一眼, 他知道聞人白大部分時間不會去做自己無關的事情。那個傢伙與自己所表現出來的那樣並不相同,內裡隱藏着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傲慢。他就像是一個站在魚缸之外觀察着裡面游魚的孩子一樣, 哪怕投身魚缸之中也帶着一種理所當然的傲慢。
無論他想幹什麼,總歸言峰綺禮繼續將自己的注意力投注在廣袤的海面以及偶爾從水底躍起又落下的魚羣,以及在魚羣之後追逐的捕食者們身上。自然的法則無非弱肉強食,優勝劣汰,殷紅的血隨着捕食者的動作浮出水面但是很快又被無處不在的海水所稀釋直至消隱無蹤。真是直白壯美的畫面, 他這樣想到, 就像是一隻無形的畫筆將這一幕描繪下來緊接着又塗抹掉一樣。
這艘前往江戶的船是被船主專門改造過可以運載淡水金魚的船, 除了聞人白、言峰綺禮以及賣藥郎三人以外, 另有幾個人也與船主打過招呼一同前往江戶。
也許是因爲覺得旅途中有些無聊, 也許是想要拓寬一下自己的人脈,船主打斷了正在喋喋不休的講着關於鬼船故事的男子, 首先做起了自我介紹。船主是一個身材矮小有着紅紅的大鼻子的中年男人,他叫三國屋多門,自稱自己姑且算是一個商人,並且對於自己在船中養那些從別處弄來的珍貴淡水金魚這件事十分的自豪。
被打斷的年輕男子有些不高興的晃了晃自己手中的檜扇,自稱自己是一個正在四處修行並且順手做些斬妖除魔的修行者,叫做柳幻殃齊。
緊接着年輕的姑娘,坐在甲板另一邊背靠圍欄的武士以及一老一少兩個和尚也都分別做了自我介紹。姑娘叫做加世,過去是阪井家的幫傭,也是賣藥郎處理的化貓事件裡唯一活下來的倖存者,目前打算前往江戶碰碰運氣。武士看上去似乎有些陰沉,他只是說了自己的名字佐佐木兵衛以及武士身份就閉上了嘴。至於那兩個和尚,年長的只是一直在誦經,年輕的則是開口說自己叫做菖源,是服侍身邊那位源慧大師的僧人。
見周圍的人都介紹了自己,船主衝着站在甲板上看海的聞人白和言峰綺禮喊道:“兩位不如也介紹一下自己吧。”
“哎,自我介紹啊,聽上去挺有意思的。”聞人白轉過身來懶散的靠在欄杆上,“聞人白,來自東土大唐。”說完他捂着嘴噗嗤一下笑了起來,全然不顧周圍人茫然的眼神。
“言峰綺禮,神父,第八秘跡會。”唯一一個大概明白聞人白在笑什麼的言峰綺禮並不打算替他解釋什麼,然後又轉身繼續觀察着眼前的海域。
聽到如此不走心的自我介紹,再加上二人看上起並不像那邊的武士一樣那麼的危險陰沉,加世不滿的大叫起來:“什麼啊,你們這兩個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能不能好好的介紹自己。”然後她忽然收住了聲音,驚訝的看着站在船艙二層的男人,“呀,原來賣藥郎先生也在穿上吶,對了,他就是解決阪井家貓妖事件的人哦,很厲害的。”
一條有着人類右腿,右眼朝上的魚?言峰綺禮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觀望着那條眼珠不斷亂轉躺在地面上瀕死模樣的灰色的魚。它的嘴一張一合,鰓蓋也隨着嘴巴不斷地開合着,看上去十分的痛苦。
“如果說人身魚尾代表了純潔,那麼那條魚就代表了慾望,你說,那會是誰的慾望呢?”耳邊傳來低低的笑聲,溫熱的呼吸讓言峰綺禮有些不適的偏過頭,面無表情的看着倒立站在層板上,長髮以及衣服違反牛頓定律的方式懸浮着的聞人白。
不等言峰綺禮說什麼,聞人白又問道:“說起來綺禮你最初要來找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麼?你追尋到了你想要的東西了麼?”
我所追尋的東西……言峰綺禮沉默着,最初,他以爲追尋能夠讓自己的內心得到滿足的愉悅就是全部,可是漸漸地他卻發現事情似乎並不是這樣,愉悅僅僅是他追求的那些東西中的一部分而已。
很久之前他就明白了一件事情,他是個異常者,他是頭黑羊,不知何爲快樂也不知何爲痛苦,他無法理解那些過於鮮明而強烈的感情,只是遵循着他的父親,他的老師,言峰璃正的教導成爲他所期望的那種存在,至少在表面上正是如此的樣子。
他忍不住又想起□□花,那個到死都一直像愛孩子一樣愛着他的女人,那個讓他隱約窺見最初端倪的女人,那個因爲他的治療而多活了幾年的女人,他也曾下意識的對間桐雁夜做過詳細的調查,那個有着扭曲矛盾的情感,渴望贖罪,與□□花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男人。他與聞人白的夢境相互鏈接過,看到了那片有着天空色彩的無盡火焰。他窺見過衛宮切嗣的理想與爲了所謂大義而做的冷酷選擇,也看到過裹挾着黑泥從天傾瀉的火焰摧毀城市與拼命尋找倖存者然後落淚欣喜的衛宮切嗣。
他們有着各不相同的經歷,他們有着各不相同的目的,那些奇特的,悲傷的,哀嚎的,狂喜的感情,以及美好的,純粹的,理想的東西碎裂的一剎那的壯美,痛苦和哀嘆混合在一起,讓他感到困惑,可僅僅就是看着也讓他的心底生出那些溢滿的,不解的滿足來。
吉爾伽美什告訴他,那就是他的靈魂的形狀,他被聖盃選中的原因,他本性中的極惡,因爲他本來就是那樣的怪物,渴望着痛苦與哀嘆,用不着去裝什麼虔誠的聖職者,他需要的是放縱,甚至更進一步的作爲幕後推手來讓自己得到更大的滿足。他就像最初的古蛇那樣引誘着他,引導着他走向墮落。
可聞人白卻告訴他,他僅僅是因爲從小生活的環境,教育問題以及後來的職業問題而被封閉了情感。他所要做的就是跟着他的教導,將那些東西——愛與歡欣,悲傷與喜悅,嘆息與狂喜——那些能夠成爲一個人的感情,全部的順着本能與心意釋放出來,他說那叫做天性自然,是值得讚揚的,是不要被壓抑的。他同樣在引誘他,引導他背離教義——剋制與虔誠,可是比起英雄王的天性本惡而言又多了許多的溫情。
倘若那時他召喚出來的從者不是聞人白而是預期的某一任哈桑,他是不是真的沿着英雄王的引導繼續走下去?那樣的他又會變成什麼樣?他所能想到的大概就是與吉爾伽美什結盟,然後將咒令從遠阪時臣那裡奪走吧。說不定他可能真的會順着心意將間桐雁夜推上勝利者的位置然後再親手打碎他的願望吧。他所不知道的是,在某個遙遠的平行世界之中,他所設想的那些正在一一上演着。
無論是聞人白,亦或者吉爾伽美什,他們說的都對,也都不對。言峰綺禮這樣想着,與衛宮切嗣那種爲了世界和平又或者隨便什麼崇高理想能夠連自己都捨棄的男人不同,他所能夠看到的,僅僅是他所注視着的地方以及他本身而已。他本就是那樣絕對利己的存在啊。
“我所追尋的,我所探求的,是能夠看到過程的答案,愉悅,僅僅是這個答案的一部而已。”他喃喃自語着,因爲先前的思考而變得有些渙散的目光重新聚焦起來,落在了那條魚頭人腿的怪物上面去,“它就是你要來這艘船的目的麼,妖怪從一開始就在這艘船上。”
“唔,差不多吧,說起來這裡對於妖怪和物怪的定義似乎有點差別啊,不過也無所謂,畢竟號稱八百萬神明麼。”聞人白攤開手,“不如你再猜猜到底是誰把它帶上來的唄。”
在分析方面挺有一手的言峰綺禮根據現有的情報仔細地回想了一下船上的所有人,出去他、聞人白和那個賣藥郎,剩下的六個人裡面,那個性子看上去直白的女人首先被排除掉,其次就是那個應該只有半桶水的修行者,船主沒有理由自己給自己帶麻煩,比起那些,他更關心的是他的金魚能夠給他創造多少的價值,船員不予考慮,既然船主敢用,就說明是可以信任的,那麼跟那條怪魚有關係的就只剩下三個人中的一個了,可是和尚?他對古代的僧侶並不多麼瞭解,不過想來應該跟聖職者比較類似,但是考慮到聖職者中也有他這麼一頭黑羊的存在,就姑且把那兩個和尚跟武士一起列爲待觀察對象了。
不過話說回來:“武士或者是和尚,不過那兩個和尚,看上去似乎有點奇怪。”言峰綺禮的確是覺得有些奇怪,年輕的那個容貌偏向中性化,與年長的那個之間無論是言語還是行爲似乎都有那麼一點曖昧,可爲什麼其他人看上去都十分的習以爲常呢?
“啊,這個啊,大概就是類似於武士階級的小姓啊,據說空海和尚之前就已經有‘通侍童’的存在,不過那些都是年輕的侍婢,一直到空海和尚‘開基’之後,才變成現在這樣的啦。”聞人白隨意的解釋了兩句,然後又補充道,“哦對了,‘開基’指的是開創佛法之基,後來被‘衆道’用來一語雙關暗喻了。”[注]
“所以那條怪魚只有他們三個纔有可能帶來了。”
“綺禮,風就要停了,等會要小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