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葉小西試着叫了一聲。
回答他的是模糊不清的□□。
他確定得走過去, 想要摸索着解開捆綁的繩子,剛碰到對方身體就帶出一陣沙啞的慘叫,頓時手上粘糊糊的, 那觸感不僅僅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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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小西不受控制的往後退, 一步步, 退到了從天窗照進來的月光下, 手上沾着溼嗒嗒的血和模糊的碎肉, 中間夾雜着一種白色晶體以及另一種吸引螞蟻的透明液體。
辨認出鹽巴和蜂蜜,葉小西吞了吞口水,有些踉蹌的腳步踩到了一把丟擲在地的小刀, 小刀的旁邊躺着一塊血肉模糊的東西,和人皮類似。
忽的, 聽力被擴大了百倍, 彷彿能聽到被蜂蜜吸引而來的螞蟻爬過被凌遲過的軀體的聲音, 令葉小西有窒息的錯覺。
“我說過,不會把她給你。”猶如鬼魅般的嗓音響起在門口, 發現異常而趕來的人視線並不往石室裡看,陰翳的側臉寫着絕對的生死權力。
還是那一襲紅如血的寬袍,在愈見墨色的茫茫黑夜裡,宛如剛從地獄裡逃出來的惡靈,帶着天地難容的罪惡來到世間報仇。
葉小西無法想象, 上一刻向自己撒嬌的是這個人。
天音的殘暴, 讓他懷疑自己的決定是對是錯。
“想在裡面待到什麼時候。”那鬼魅般的聲音又飄來。
葉小西卻挪動不了腳步。
“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她已經是個六七十的老人, 她已經被你嚇的夠慘了, 你一定要這樣做才覺得舒服嗎?”
“這是她背叛我的代價。”
凝視着那不可理喻之人, 葉小西問,“無論我說什麼, 你都不會放過她,是不是?”
“是。”
“好。”葉小西眼中的兇狠之色一閃而過,他反手拔出林碧雲的劍,純白的劍在光線幽邈的石室內劃出一道紅與白的交錯。
劍,回鞘。
板牀上的龍淑華,斷了氣。
那雙丹鳳眼裡流露出怒意,彷彿是有人破壞了自己的玩具,卻見擦肩而過之人目不斜視的欲離開。
“你去哪裡?”
“我暫時不想看見你。”
昭月韶光之下,葉小西曲着一隻膝蓋坐在樹梢,腦袋靠在樹幹上,仰頭凝望着寂靜的夜空。
夜風拂過山頭,遠處傳來不知名的展翅聲。
無盡的沉默瀰漫在靜謐的夜裡,給向來多話的人蒙上一層淡淡的憂傷。
冷峻的劍客走到樹下,抱劍而立。
“碧雲,我殺了外婆……”葉小西呢喃着開口,會如此安靜陪在他身邊的只有林碧雲,“我第一次殺人,殺的第一個人,是我外婆……”
“你說過,她不是你親外婆。”劍客的聲音一如往常的淡漠。
“不是這個問題。”葉小西輕輕搖了搖頭,眼裡有着說不出的心疼,“我曾經不懂,爲何折翅之鳥已非鳥,現在才體會到。你一定過得很辛苦,對自己的親孃下手。林碧佳告訴我了,你是爲了不讓你娘再承受瘋癲之苦才做出那樣的決定。”
原以爲劍客不會去應聲,卻聽到林碧雲開口,“是你爺爺告訴我的——折翅之鳥已非鳥。”
“碧雲,爺爺是什麼樣的人?”
“好人。”
聽到這個籠統又簡單的回答,葉小西失聲笑了笑,“我還以爲爺爺和我爹一樣,是個丟三落四的冒失鬼。”
“你和你爺爺很像。”
“你該不是因爲我和我爺爺像,才喜歡我的吧。”自嘲得揚起悲傷的嘴角,葉小西嘆息道,“怪不得外婆那麼討厭我。外婆說,爺爺負了她,本來他們是一對,可是在叛教後,爺爺拋棄了她,和我奶奶在一起,所以青龍會和白虎幫勢不兩立。你說,他們爲什麼要叛教?爲什麼要偷涅槃之術?也是爲了那長生不老的謠言嗎?”
葉小西跳下了樹,落在沉默的劍客面前,很不好意思的撓了撓後腦,“讓你聽我發牢騷了。”
“沒有,這樣,很好。”
冷峻的表情沒有太大的起伏。
葉小西伸手環住林碧雲的脖子,把人擁到懷裡。
“碧雲,你要是覺得苦,就說出來,不必在我面前堅強,你不用再一個人承受。我知道,你離開林家,不是因爲罪惡感,而是不想待在有那麼多回憶的地方。”
有涼涼的東西滴到了脖子上,那冷漠的聲音帶上了梗咽,喃喃着,六年來,第一次提及,“我沒有她笑的記憶……”
而在房間內大發脾氣的人摔了一地的瓷器,翻了所有桌椅,滋滋燃燒的火盆倒在一側,燒得火紅的木炭在嫣紅的寬袍上燙出一個窟窿。
氣頭上的人居然赤足踢走了木炭,下一刻就疼得摔倒在地,不顧被燙痛的腳傷,歇斯底里的撕扯着房樑懸下的帳幔。
“我沒有錯!是她先背叛我的,我沒有做錯!我沒有錯!!”
聞訊趕來的苗陽,質問在門口旁觀的蕭還玉,在聽了經過後,她咬牙切齒,“又是這個人!”
此時,火盆中的木炭燒到了隨地亂扔的簾蔓,火勢一路蔓延。
在半山腰看見山頂騰起的煙霧的兩人,即刻趕了回去。
到時,火已經被撲滅。
現場一片混亂。
“發生什麼事了?”葉小西問。
苗陽一見他,掄起柺杖就要打。
林碧雲手中的劍微微出鞘。
幸而蕭還玉擋下柺杖,及時阻止了一場沒必要的惡鬥。
“滾,你給我滾,今生今世都不許你再踏進丹鳥山!”苗陽惡狠狠的罵道。
葉小西不解,“天音呢?這裡是他的房間,怎麼會起火的?他人呢?”
“不用你關心。我請你離開這裡,離得遠遠的!你再待在這裡,即使有涅槃之術,教主也會被你害死!”苗陽失態的大吼大叫,跺着地面的柺杖顫抖不已,“我們從不違抗他,對他言聽計從,就怕他受刺激會崩潰。他的情緒已經很不穩定,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他。你完全不知道他身上發生過什麼,根本沒資格指責他的殘暴!還不快滾!”
“……”葉小西沉默,他理解天音在苗陽心裡的地位,他也猜到天音的過去並不輕鬆,但這不能成爲殘暴的理由。
突然一連串的慘叫和驚呼響起在不遠處的水榭。
衆人匆匆趕到的時候,只見曲橋上遍灑鮮血,侍女和教衆的屍體橫七豎八,清澈的湖水染成了紅色。
一個奄奄一息的教衆艱難的爬過來,斷斷續續道,“教、教主……發……發瘋了……”
血跡一路沿着曲橋,出了水榭,延向了外面。
血跡消失在山腳,之後便毫無蹤跡。
距離丹鳥山一里之外的嶧城。
這兩天來,一路向南訪遍大街小巷,沒有任何收穫,以天音的脾氣和相貌若是曾出現過,一定會有人記得,但就像是人間蒸發般,就這樣不見了。
“不知道蕭還玉他們那裡找的怎麼樣……”不經意吐露出心中所想,葉小西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眼裡寫着擔心:那晚殺了那麼多,傷勢未愈的人一定又任性的妄動真氣,這人又執拗的不肯把涅槃之術抄錄下來,就算想自治也沒轍。
葉小西回頭總能看見沉默的劍客跟在後面,不發表任何意見,也不鬧任何脾氣,只是這樣靜靜的守護,讓他內疚。
或許,他該選擇走過去站在劍客的身邊,一起回到他們的家。但他始終放不下,那個重疊了無知的小北和殘暴的天音的人影。
而不遠處,走出巷口的男人似乎在思考什麼,擰起了眉,正是不日前離開的白何。
跟在他後面的數人中,有武當有峨眉,也有其他一些門派。其中一個稍年長的人叫了他一聲。白何掏出一份紙張遞給他,視線卻緊緊盯着遠去的葉林二人,“這是丹鳥山以及水榭神壇的詳細地圖,我都標註在上面,你們先去客棧匯合。葉小西會出現在這裡,恐怕天音不在丹鳥山上,我要去看一下。計劃暫時不變,如果確認天音不在山上,對你們來說更有利。”
“是對我們!既然峨眉、武當掌門,少林方丈以及寧、林兩族當家都被你所救,併力薦你爲新任盟主,就應該不分你我。”
“等攻下丹鳥山,再稱我盟主也不遲!”白何揚了揚嘴角,眼神不再如從前正直,稍做吩咐後,便悄悄尾隨着葉、林二人而去。
一里外的一處村莊入口搭建着劍樁,村裡瀰漫着緊張的氣氛,男丁們手執鐵棒與木棍,婦孺小孩都畏懼的待在屋中焦急等待。
“來了。”突然一個觀望的男人低聲道。
循聲而去,遙遠的地平線上逐漸出現一抹如血的嫣紅色,赤足走在乾涸的泥地上,微風捲起塵埃在他身邊飄蕩而過,背景是一片天蒼地茫。
村民們不禁紛紛嘀咕。
“怎麼只有一個?”
“奇怪。”
“會不會是圈套?”
就在此時,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馬背上凶神惡煞的盜賊們興奮的吆喝着。
老村長衝着夾在盜賊與村莊之間的陌生人焦急喊道,“年輕人,快離開,馬賊來了!”
爲時已晚,好奇的馬賊羣團團圍住了不怕死的獨行者,昭示着得意的口哨聲不絕於耳。
駐足的人有着一雙沒有焦點的丹鳳眼,那一身嫣紅色的寬袍在失色的天地中,紅的驚心動魄。
他喃喃了一聲。
“我沒有錯。”
頃刻間,天地肅殺。
“老伯,你確定是這個方向嗎?”
葉小西再三確認後,謝過挑水的老人,和林碧雲向着城外走去。
待他們遠離後,那挑水的老人即刻又被一個公子哥攔下。隨後,那人來到一處僻靜的角落,發射了信號,接着他快步追向了葉、林兩人。
出城後,望着來來往往的人羣,竟尋不到兩人的身影,正當他以爲‘跟丟’之時,背後傳來一個質問。
“爲什麼跟着我們?”
聽出葉小西的聲音,他鎮定自若的轉身。
“白何?”葉小西驚訝的脫口而出,“你幹嘛跟蹤我們?”
“我路過這裡,感覺你們的背影有點熟悉,所以就想來確認一下。”
“你直接叫我們不就行了,幹嘛鬼鬼祟祟的。”
“但是我想你們應該在丹鳥山上,不會出現在這裡。”白何一邊說一邊觀察着兩人的表情,果然在聽到‘丹鳥山’時,出現了一絲變化,他繼而進一步探道,“話說回來,你們爲什麼在這裡?”
“恩,我們有點事……先不說我們,你怎麼會路過這裡?聽說,你救走了峨眉武當少林的掌門還有寧、林兩家的當家。你逗留在丹鳥山附近,還想着報仇嗎?”
白何只是扯了扯嘴角,道,“有時間嗎?去喝一杯。”
“這個……”
“也是,爺爺不在了,我和你也沒關係,本來我們之間就不算親兄弟。”
“我不是這個意思。可是,我們有事在身。”
“你們有什麼重要的事,說出來,我也可以幫你們。之後,再去喝一杯也不遲。”
葉小西面露爲難之色,他不敢冒險告訴白何關於天音的下落,可是對方又拿兄弟之情說辭,“那你想去哪裡?先聲明,我不怎麼會喝酒。”
“我剛纔過來的時候看到一個不錯的鋪子,就去那裡吧。”
好難受,彷彿有什麼東西叫囂着要從腦袋裡炸裂出來。
猛然驚醒,爬起身,立刻迎來一陣天暈地轉的頭疼。葉小西拍着額頭,茫然的看着這客棧廂房內的擺設,好一會兒纔回憶起剛纔盛情難卻被白何拉去了酒館,然後就只記得對方一個勁兒的灌自己酒,明明說了不能再喝了,白何又說什麼‘不把我當大哥’。
眼前送過來一碗醒酒湯,葉小西喝下後,埋怨的看着冷漠的劍客,“你怎麼也不幫我,頭好痛……我醉了多久?”
“兩天。”
“什麼?”
“你喝醉後發酒瘋,吐完後,又喝了三壇。”
“……”葉小西一想象自己的醜態就羞得恨不得找條縫鑽,手忙腳亂的穿衣套鞋,居然白白浪費了兩天。
出門前,他想起還有個人,“白何呢?”
“走了。”
“什麼時候走的?”
“今早,他說有事要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