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耐心會這樣差,約莫等了近兩個時辰,蘭裔軒就已經有些不耐煩起來,房門是敞開的,他坐在正對着房門的位置,看起來像是在細細的品茶,可那略有些張望的模樣卻泄漏了他的焦灼。
起身走到門口,想要出去,卻被人攔住,想要動手,想到弦月之前的話,硬生生退了回來,這些人,這些人完全就是未進化完全的野蠻人,要是傷害了他們一個人的話,必定真的會像弦月說的,遭受到他們的集體攻擊,在周朝,他和絃月或許都有以一敵百的本事,但是這些人,一個個體格健碩,還不怕死,這段時間下來,他和絃月耗力不少,身手再不能和以前相比。
“蘭公子,你居然等的不耐煩了。”
蘭裔軒轉身才走了幾步,那熟悉的聲音便在他的身後響起,心底不由的一喜,那雙溫和的眸在弦月看不到的方向迸射出喜悅連他自己都能感覺得到,他並沒有轉身,而是重新在原來的位置坐下,看着雙手端着木質的托盤,站在門口的弦月。
她換了身衣裳,和以前一樣素白的顏色,白皙的手指在那烏灰色的托盤襯托下,十分的細膩,比起周朝的小巧精緻,那托盤明顯要大上許多,上邊放置着一個木質的圓桶,手指長短的高度,被東西蓋着,左上角的位置擺放着的東西應該是酒壺,右上角的大概就是酒杯了,全都是木質的,也全都比周朝要大上好幾倍。
泰山崩於前也能做到面不改色,那不過是針對其他人,其他的事情,在這個看似祥和的地方,昨天,他親眼看着一個活生生的人被一棵樹吃了,他的血肉成爲了那顆魔樹的食物,而他的骨頭則被吐了出來,弦月這一消失就是近兩個時辰,他如何能不擔心
。
弦月勾了勾脣,她是明白蘭裔軒的心情的,也是瞭解他的,如果離開的是蘭裔軒,坐在這裡乾等着的是她,她同樣也會坐立難安。
“餓了吧?我有好東西給你。”
弦月舉了舉手中的托盤,對着蘭裔軒微笑,眉眼彎彎,側過腦袋,看了身後的人一眼,纔開口,那守在門口的兩個人便離開了,臨行前還好心的替他們帶上了門。
弦月一步步靠近,她的腳步輕盈,臉上是明媚的笑容,烏黑的髮絲和以往一般,隨意的披在肩上,遠遠的,蘭裔軒便聞到一股似有若無的幽香,淡淡的,隨着弦月的靠近,那香氣越發的濃郁,直到弦月在他的跟前坐下,那香氣縈繞在鼻尖,經久不散,蘭裔軒沒覺得舒適,反覺得一顆心都提了起來,臉上卻維持平靜,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異樣來。
弦月的托盤剛放在桌上,不待蘭裔軒開口,就已經掀開了托盤內的木質圓盤,層層的白氣縈繞,濃郁的響起噴薄而出,直接將弦月身上的香氣遮住,隔着如雲霧般繚繞的白氣,蘭裔軒卻依舊將弦月臉上的笑容看的清清楚楚,燦爛的笑容,像是鬆了口氣。
“這是什麼?”
蘭裔軒瞧了眼圓盤內被黃黃的燒焦的一層包裹好的東西,從外形上看,有點像雞:“你怎麼去了那麼久?”
弦月笑了笑,在蘭裔軒的跟前揮了揮手:“看清楚了,很乾淨的,我剛洗的。”
抽回手,想到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回答,擡頭看着蘭裔軒,那清亮的眸,光芒閃爍:“是叫化雞。”
她邊說邊將包裹在雞上邊的一層黑黃扒開,因爲是剛做上來,很燙,她沒掰一片,便會將手指放在嘴邊用力的吹幾下,然後放到耳邊降溫,然後又繼續去將外邊的一層焦黃去除,整個房間都是香氣,卻沒有雞原本給人的一種膩味感,聞着有一股甘草的清甜。
“嚐嚐看吧。”
弦月摁住雞的身子,直接扯了個腿下來,遞到蘭裔軒跟前,卻不見蘭裔軒接過。
“蘭公子,必須把你的潔癖徹底改了,不然就沒女的要你了
。”
弦月直接將手中的雞腿塞到蘭裔軒的手中,舔了舔指尖的油,挑了挑眉,那笑容讓蘭裔軒頃刻間有種不妙的感覺。
“蘭公子,你放心,我的手很乾淨的,這個叫化雞呢也是我專門處理過的,味道好的都可以出入宮廷的盛宴了,雞的脖子是我親手擰斷的。”
弦月盯着蘭裔軒,揮了揮右手,故作猙獰狀,做了個擰脖子的動作,大拇指與食指嚓咔一聲,蘭裔軒真的感覺彷彿有一隻雞在自己的跟前被弦月擰斷了脖子。
“去掉雞的內臟,帶血的毛塗上黃泥,柴草,然後把塗好的雞置於火中煨烤,待泥幹雞熟,剝去泥殼,露出了雞肉,就是現在絕對純正的棕紅色,是不是油潤光亮,有沒有覺得鮮香撲鼻,雞肉是非常嬌嫩的,口味獨特,而且營養豐盛,蘭公子,你該多吃一點,好好補補啊。”
蘭裔軒方纔沒有去接並非覺得嫌棄,只是驀然想起了他們初次見面,不想因爲一個雞腿中斷而已。
落英山初遇,她和今天一樣,皆是身着一身白衣,不過那個時候的她比起現在要狼狽上許多,白裙之上,點點的紅梅暈染,髮絲凌亂,將整張臉擋住,衣裳上有明顯樹刮的痕跡,火光映襯下,雪白細膩的肌膚是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傷痕,還有風乾了的血跡,眉間的硃砂天然而生,比起那些麗人的畫的妝要好看上許多,腰間別着玲瓏剔透的玉笛,舉止間是男子都少有的瀟灑不羈,尤其是那雙眼睛,清亮如上等銅鏡,彷彿能照到人的心裡去,當時的她看着雷安剛烤好的野雞,一副惋惜的模樣,一邊津津有味的吃着雷安的烤雞,另外卻滔滔不絕的說着她的叫化雞,眉飛色舞,那天上有地下無的東西,說的讓人有種想要品嚐的衝動,只是現在被她一說,食慾確實大打折扣了。
“蘭公子,我就奇怪了,爲什麼你現在還是有潔癖呢,你深陷沼澤,那裡邊髒兮兮的泥濘。”
弦月皺眉,然後又很快舒展開來,食指在蘭裔軒的跟前晃了晃:“那個和普通得到黃泥是不同的,這裡的每一樣東西都吃人,那片沼澤,或許會有老虎獅子那樣的猛獸,還有許多小動物,甚至和蘭公子一樣的活生生的人,他們陷入了那片沼澤之後,屍體一點點慢慢的腐化,模糊的血肉便與那些吃人的泥土混成了一體,還有啊,之後的那些天,爲了逃開食人蟻的追蹤,你三天三夜都沒有洗澡,身上全都是汗臭味,那個事後我都沒有嫌棄你,現在你居然嫌棄我親手做的食物來了
。”
蘭裔軒緊蹙着眉頭,最後那一丁點的食慾也沒有了,她嫌棄他,他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出了一身的汗,她還不是一樣,心裡雖然這樣想,卻還是將雞腿塞進了嘴巴,弦月看着含在蘭裔軒口中的大雞腿,毫無形象的拍了拍桌子,笑出了聲,盯着蘭裔軒,似有些期待的看着蘭裔軒:“怎麼樣?味道還不錯吧。”
確實就像她說的,雞肉酥嫩,口味獨特,沒有一般雞的膩味,帶着淡淡的青草甘甜,脆脆的,蘭裔軒盯着一臉期待看着自己的弦月,微蹙的眉頭一點點慢慢的舒展開來,不去想她剛纔說的那些話。
一直都知道,她的手藝不錯,今日嚐到了,更覺得如此。
弦月見蘭裔軒的表情,便知道他心裡的想法了,輕笑出聲:“不比雷雲的差吧。”
十多年的經驗,對食物,她有自己的見解和想法。
弦月臉上揚着驕傲而又略顯得得意的笑容,重新扯了個香嫩可口的雞翅,直接塞進嘴巴,吃的津津有味,和蘭裔軒的是不言寢不語不同,那美味的雞翅並不能堵住蘭裔軒的嘴巴:“蘭公子,第一次見面,我是故意和你說叫化雞的,你這個人,對周圍所有的一切都挑剔的要命,我見過愛乾淨的,他們坐在草地上最多就墊個墊子而已,還從沒遇到過居然給樹穿衣服的,簡直太恐怖了。”
弦月微擡着頭,眼睛瞪大,像是見到鬼的驚恐模樣,然後笑了笑:“我知道,如果我那樣說的話,你一定會對那個烤雞失去食慾,不過你真的是個大好人,居然還把野兔也給我吃了,美味的梅花醉。”
想到梅花醉的味道,弦月瞪大的眼睛寫滿了垂涎,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居然還把舒服的牀讓給我。”
弦月吸了吸鼻子,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但是她自己知道,她心裡是嗤之以鼻的,爲了給別人一個好印象,吃那麼大的虧,在她看來,這實在是太不划算了。
弦月取出托盤中的酒壺和酒杯,分別斟滿了酒,放在蘭裔軒和自己的跟前,然後直接舉起酒杯將斟滿的酒一飲而盡,滿足的嘆了口氣,又很快的皺起了眉頭:“味道實在太一般般了。”不過聊勝於無。
“自古英雄出少年,他們都將蘭公子當成英雄少年,君品玉的懸壺濟世與你相比,就和這酒沒什麼差別,實在是太一般般了,完全不能和你相提並論,他們哪裡知道,你這個少年大俠就是個假仁假義,滿腦子算計,奸詐狡猾,隨時都能把他們給賣了
。”
蘭裔軒已經將手中的雞腿用完,對於弦月的評價,頗爲贊同:“他們是心甘情願的。”
弦月連笑了幾聲,點了點頭:“對,他們不但對你不會有半點的指責,依舊會對你感激涕零,他們的心裡,你依舊是那個善心仁舉的少年英雄,只能膜拜,不敢親近。”
弦月繼續給自己斟了杯酒,放在鼻尖聞了聞,然後對着蘭裔軒舉杯:“無論他們怎麼樣,我鳳弦月能認識蘭公子,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
無論蘭裔軒出於什麼目的,對別人做了些什麼,但是他對自己,至少從未有大的傷害,雖然有過利用,但那些都無傷大雅,根本算不得什麼,他或許自私,但是對自己確實是真心的,現在的她很在意這份真心,比起君品玉那些人,蘭裔軒真的已經走到了她的心裡,不是因爲什麼甜言蜜語,而是用他強有力的行動。
“爲了我們的緣分,我先幹爲盡。”
弦月仰頭,和方纔一樣,一飲而盡,眼底的深處卻有越來越多的悲傷和不捨,一點點慢慢的匯聚,而她就只能藉着這短短飲酒的時間,一點點慢慢的平復緩和。
蘭裔軒看着方纔他跟前的酒,然後那輕如鴻羽般的視線落在弦月的身上,微抿着的脣,似乎也劃出了苦澀。
弦月放下酒杯,看着蘭裔軒跟前的依舊滿滿的酒,輕道了聲:“你怎麼不喝?難道你不覺得能遇上我是意見很幸運的事情嗎?”
蘭裔軒也只是微笑,那微抿着的脣向上揚起,看着弦月,指着那隻叫化雞:“我想嚐嚐雞翅是什麼味道。”
弦月呵呵笑了幾聲,沒有任何的微詞,直接扯了個雞翅遞給了蘭裔軒,蘭裔軒接過,方纔脣邊:“遇上你,我一點也不覺得幸運。”
這個世界上,總會有那麼一個人,她或許會讓你失望,讓你心痛,你難受的時候,心裡或許回想着,爲什麼我會遇上她這樣一個人呢,但是如果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你依然希望自己不要與她錯過。
“那就好
。”
弦月盯着蘭裔軒,只是微笑,呢喃般的聲音,只有她自己能夠聽得見,她笑着點了點頭,配合着蘭裔軒道:“蘭公子,我也覺得你挺倒黴的,我整日除了吃就只會睡,偶爾清醒的時候也只是和你唱反調,說話的時候似笑非笑,陰陽怪調的,還時常破壞你的計劃,在人前損毀你完美無缺的形象,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女人都比我好,而且呢,你還是蘭國的皇子,說不定將來的某一天你還會坐擁整個周朝的江山,未來一片光明,怎麼能和我呆在這個地方埋沒一生?就算你願意我也是不願意的。”
蘭裔軒手中拿着雞翅,靜靜的看着弦月,沒有插話,其實,他是願意的,什麼天下,什麼江山,被人衆星拱月般的膜拜,高處不勝寒,那些東西,根本就不值得他去眷戀,但是就像她說的,計算是他願意了,她心裡也是不情願的。
“我放心不下我哥哥,他一個人,我不放心。”
尤其還是在這亂世。
“我很感激蘭公子,真的非常感激,在關鍵時刻對我的不離不棄,這段時間如果不是有你,我一個人在這個地方,或許堅持不到現在,但是蘭公子依舊不能超過我哥哥在我心目當中的地位,無論將來發生了什麼事,我都希望哥哥還有哥哥想要守護的鳳國子民都能過的好,總要有那麼以給人扛起這樣的責任。”
弦月盯着蘭裔軒,大大的眼睛,晶瑩的一片,像是隨時都能掉出眼淚來,而他,似乎一直在極力壓抑着什麼。
蘭裔軒左手拿着雞翅,另外一隻手突然扣住了弦月撐着桌上的右手手臂:“我會帶着你安全離開這個地方的。”
弦月仰頭,看着蘭裔軒,使勁的吸了吸鼻子,笑着點了點頭,蘭裔軒鬆開他的手,右手在弦月的跟前晃了晃,輕輕的叫了聲:“弦月。”
那低柔的聲音,像是情人間的囈語:“就是這隻手。”他繼續晃了晃:“當初我就是用這隻手結束了母妃的生命,她的嘴巴張開,裡邊已經沒有了舌頭,那鮮紅的液體順着拇指和食指的縫隙,直接流到了掌心。”
弦月瞪大着眼睛,蘭裔軒溫和的眸光變的深沉而又空濛,他似乎一直都很討厭流動的鮮紅,就是因爲那件事吧。
“我最最害怕的就是摯愛的人在我的面前流血,然後徹底離開,所以弦月,終有一日,宮少華會死在我的手中
。”
弦月盯着蘭裔軒,心猛然一震,腦海中剛有什麼想法浮出水面,蘭裔軒突然抽回手,揉了揉眼睛,輕呼了一聲,打斷絃月的思緒。
“怎麼了?”
弦月看着蘭裔軒不停流着淚的眼睛,站了起來,微曲着身子,輕聲問道。
蘭裔軒抽回手,閉着眼睛:“手上的油好像滲進去了,眼睛有些辣。”
蘭裔軒指着自己的右眼。
弦月蹲低身子,雙手掰開蘭裔軒的右眼,湊上去,對着他的眼睛用力的吹了吹。
“好點了嗎?”弦月問道,突然發笑:“蘭公子,我的口水都到你的眼睛裡邊了。”
蘭裔軒扯了扯嘴角,發出輕輕的笑聲,左邊的眼睛咪開一小段縫隙,左右兩隻手分別拿着自己和絃月桌旁的酒杯,交換了一下,弦月盯着蘭裔軒的眼睛,根本就沒發現任何的異樣來。
“好多了。”
蘭裔軒長舒了口氣,弦月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剛坐下,房間的門突然被推開,四個黑黑大的大塊頭站在門口,身後突然出現了一個女子,走到弦月跟前,嘰裡呱啦的說了一聲,弦月起身,擡頭看了眼門外的天空,原本的蔚藍色已經漸漸變成了血紅色,還只是淡淡的血紅,漸漸的凝聚,像是要噴發的火山,隨時隨刻都能要了人的性命一般。
弦月轉過身,對進來的女子和顏說了幾句,那個女子看着弦月,手指向天空,轉身離開,然後站在門口等人。
“蘭公子。”弦月手指着站在門口的五個人:“他們說我們把這裡的食物還有酒全部喝了。”
蘭裔軒跟着站了起來,舉起手中的酒杯,對着弦月:“我陪你喝。”
弦月低着身子,掠過坐上的酒杯,偷偷的鬆了口氣,擡頭的時候,臉上便是如花的笑靨,美麗乾淨的笑容,眉間的硃砂妖嬈,她笑着,用力的碰了碰蘭裔軒杯中的酒,仰頭又是一大杯下肚,蘭裔軒看着她喝下杯中的酒,低頭,輕輕的聞了聞,學着弦月的模樣,豪爽的飲下了杯中的酒
。
房間的門突然被站在門口的兩個男子關上,弦月扔掉手中的酒杯,突然上前抱住了蘭裔軒,墊着腳尖,湊到他的耳邊,微顫抖着的聲音有些哽咽:“蘭公子,你真的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的人了。”
蘭裔軒的手伸到半空落下,拍了拍弦月的背還有肩膀,輕輕的恩了一聲,弦月靜靜的靠在他的懷中,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有種昏昏欲睡之感,她起初並未放在心上,漸漸的,那股倦意越來越濃,她這才推開蘭裔軒,比以前更瘦弱的身子晃了晃,手指着蘭裔軒。
蘭裔軒看着自己僵在半空中的手,這纔開口:“我換了我們兩個人的酒。”
弦月想要睜大眼睛,可是腦袋確實迷迷糊糊的,上下眼皮不停的打架,想要好好的睡一覺,空白的大腦有許多疑問,爲什麼是酒?蘭裔軒是如何看出來的?她應該在叫化雞上動手纔對,但是那是她親手給他做的最後的食物了。
“不行,她不能暈。”
弦月使勁的晃了晃腦袋,走到蘭裔軒的跟前:“蘭公子,你不能。”
她有許多話要對蘭裔軒說,兩個人,如果不是她死的話,那只有一起死了,蘭裔軒去了也沒用的。
“好好睡一覺。”
蘭裔軒低頭看着拽着他衣裳不放的弦月,揚手,一掌打在她的後腦勺上,弦月的話還沒說完,最後看了蘭裔軒一眼,那壓抑着的悲傷和絕望像是十五的月光,傾瀉而出,然後一點點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蘭裔軒將昏倒在懷中的弦月抱上了牀,輕輕的替她整理髮絲,從未有過的柔情。
弦月以爲自己做的很好,事實上,面對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事實,她能在自己心愛的人面前做到如此坦然,她確實已經很好了,但是無論再怎麼努力,心境總歸是不一樣的了,想要留下自己最爲美好的一面,很多時候便有些刻意了。
她穿上了自己一貫穿着的白衣,將髮絲隨意的披在肩上,她從來不用胭脂香粉,可身上卻又一股似清淡又似濃郁的香氣,她說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生出那麼多的感慨,甚至還讓蘭裔軒喝酒,她說她最最放心不下的人,她說她對蘭裔軒只是感激,如果那些人真的只是讓他們住在這個地方的話,能夠有一輩子的時間對蘭裔軒好,她不會親自動手做叫化雞,如果有商議的時間,她不會在今天做這些事,而那些人推門的時間與昨晚祭祀的時間,相差無多
。
蘭裔軒不是一般的男子,擅長算計的人必定是心細如髮的,他們能注意到每一個就細節,別人能注意到的,還有一般人無法察覺的,他雖然聽不懂弦月與那些人說了些什麼,但是他卻有敏銳的判斷力。
如果那些人只是不想讓他們離開,不會是那樣的眼神,彷彿他們是被困在囚車的獵物,兩隻手指,收回了一根,留下的一根,他當時的理解就是,你們兩個人就只能留一個,如果說他們之前對弦月的態度還算合理的話,那麼後邊就有些恭敬過頭了,在這個地方,他比以前更加小心,腦子轉的也更快,弦月做的一切事情都讓他覺得不對勁,尤其是後來,她指着門口的那些人,告訴他,是他們讓他們喝酒的時候,他心裡越發肯定了之前的猜測,她之前告訴自己這裡的人團結,不能對任何一個人對手,也不是沒有目的的吧,她知道自己中午會離開,擔心他會因爲一時衝動動手。
蘭裔軒輕輕的撫摸着她的額頭,看着弦月的臉,就算是昏迷,她的眉頭也皺成了一團,那樣的不安,蘭裔軒伸手,輕輕的撫向她的額頭,抽出一直藏在腰間的雪魄,放到弦月的身旁:“真是個口是心非的女人啊。”
他笑着,低頭,輕輕的吻上她的眉梢,他也有害怕的事情,他體會過至親離開,不想悲劇再一次發生,她有牽掛的哥哥,而那個地方,他什麼牽掛也沒有。
蘭裔軒起身,轉過身,深深的凝視了弦月一眼,再沒有任何猶豫的離開。
以前,他總認爲萬事萬物皆在心中,只要有心,沒什麼是不可能的,人定勝天,但是現在,看到那麼多的千奇百怪的東西,他漸漸明白,很多東西,根本不是他能夠決定的了的。
他和絃月或許會被那些食人蟻追了三天三夜,但是內心裡,他們並不害怕這些野人,都是人,大不了放手一搏,如果她選擇用自己的生命作爲讓他繼續活着的代價,那一定是他們不能離開這裡。
弦月昏睡在牀上,她能聽到房門關閉的聲音,讓人的整顆心都顫抖起來,她在夢中,可意識卻是那麼的清醒,蘭裔軒已經離開,他很有可能會和那個人一樣,變成那顆魔樹食物
。
弦月覺得自己好像跌進了夢中,那個夢是一個怎麼都無法攀越的深淵。
身着薩滿服的首領站在臺上正中的位置,輕輕的摸着那個即將喪生的男子的腦袋,口中唸唸有詞,那個穿着奇特的穿着紫色的衣裳,虔誠的接過首領遞過去的湯汁,她就站在他身後的位置,身子不停的向前探,可無論她怎麼努力,都看不到那個少年的臉。
那個紫衣少年突然轉過身,弦月整個人一驚,那份心顫,就算是在睡夢中,她也明顯能夠感覺得到,溫和而又空濛的眸,就算是微抿着也是上揚的嘴角,親近卻又讓人覺得不敢靠近褻瀆的笑容,是蘭裔軒,是蘭裔軒,可他現在的眼睛卻是明亮的琥珀色,一臉的茫然,那個薩滿突然走到她的跟前,拍了拍她的肩膀:“神明讓你能用我們的語言與我們交流,讓我知道了你們此行的遭遇,但是你們破壞了我們的祭祀活動,激怒了我們的神明,所以你們兩個必須有一個人喝下我們神明的乳汁,投入她的懷抱,否則你們全都要祭祀我們的神明,只要你們一個人喝下我們神明的乳汁,在他死之前,你還有時間逃跑。”
弦月甩開那個在自己跟前喋喋不休的首領,快步去追蘭裔軒。
“蘭裔軒。”
“蘭裔軒。”
她跟在蘭裔軒的身後,使勁的叫着他的名字,可是她的喉嚨都已經快要喊破了,蘭裔軒依舊沒有半點反映,那行走着的肉體,完全是沒有靈魂的,朝着森林的深處走去。
弦月急了,雙手緊握成拳,雙手張開,攔在他的身前,可奇異的,蘭裔軒居然從她的身體穿過了,繼續朝着林子裡邊走,最後在一棵外形酷似於菠蘿的樹前停下,八塊巨大的葉子,圍成一個拱形,葉子上長滿了像老虎爪一般的針刺,樹的頂端是六根白色的枝條,彎曲的枝條在空中飛舞,劈打着周圍的空氣,就是昨天她看到的食人樹,樹底下還有昨天殘留下的白骨。“蘭裔軒。”
然後那個薩滿又走了上來:“你的朋友馬上就離開這個世界了,他剛纔通過了神明的智慧與你進行了道別,在他沒死之前,我是不會傷害你的,你趕快離開吧,他並不是我們神明想要的美味,一旦他離開,我們就會全力追殺你,然後將你供給我們的神明,我相信她一定會滿意的。”
她完全沒聽清楚薩滿的話,只是一個勁哭着喊着蘭裔軒的名字,但是他卻什麼都聽不到,他的雙手攀上了那棵魔樹,那些如章魚般的枝條在空中狂舞,發出像蛇吐信子一般的絲絲聲,蘭裔軒的臉色一點點發白,然後變成了暗紫,那些那些佈滿了尖刺的巨型樹葉,像是惡魔的血盤大口,猛然張開,將他整個人的身體完全包裹了下去
。
弦月覺得好痛,絲毫不遜色於皇陵的痛楚,心口好像裂開了一個大洞,不停的有鮮血流了出來,那鮮紅的血液一點點離開她的身體,而牀上,弦月的臉色也一點點變的難看起來,她用力的呼吸,眉頭皺起,因爲就算是呼吸,那也是痛的。
弦月倒在牀上,渾身的血液彷彿逆流了一般,那原本蒼白的臉像是被火燒了,紅的能滴出血來,尤其是眉間的硃砂,如血液一般,又像是盛開的花朵,一點點慢慢的流動。
弦月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好像被鐵鏈鎖住了一般,根本就動彈不得半分,她努力的掙扎,用盡自己畢生的力量,眉頭擰成了一團,放在牀邊的雙手一點點慢慢的鬆開,像是在繼續力量,然後緊緊的握住,想要衝破一切的束縛,弦月的身子用像烏龜一般的速度蠕動着,一顆心像是有千萬只螞蟻在爬動,痛的,亂的,她身上全部都是。
蘭裔軒,你不能去,不能去,你去了也沒用的,就算是你犧牲了也一定能就得了我。
睜開眼睛,睜開眼睛,臉上是冰冰涼涼的,她不知道那是什麼,長長的指甲已經刺進肌膚,滲出點點的血跡,忽然,她碰到了一個冰冷堅硬卻又機器柔軟的東西,就像是燥熱的夏天一把冷水,她覺得欣喜,拇指和食指中間關節的位置用力往上邊一蹭,疼痛的感覺,卻讓她覺得舒心,身上那些捆綁着自己的鐵鏈在遇上那些鮮血之後,那無堅不摧的鋼鐵瞬間融化成了水,弦月的雙手緊握成拳,大叫了一聲,突然坐了起來。
她是不是該慶幸,自己從小被柳心悠當成藥人,就算是這樣強悍的迷藥,自己也能憑藉着過人的毅力提前醒來,但是她睡了過久,還來得及嗎?
伸手,一摸臉上,那冰冰涼涼的,果真是自己的淚水。
心,是惶恐的,胸口的那個位置,砰砰跳的奇快,彷彿要躍出來了一般,弦月看着放在牀榻的劍,想也不想,掠劍起身,直接將門劈開,天邊的晚霞已經變成了烏黑色,弦月一驚,手中拿着的劍差點掉在地上,深吸一口氣,朝着昨天的祭祀場跑了出去。
千萬要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