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很是順利。
大火四起之後,位於衛所的人抱頭鼠竄,包括衛所的軍戶,還有混雜在裡面被當做俘虜的壯丁。
大難臨頭各自飛,可不僅僅適用於夫妻。
謝敬守在外面,讓陳家村的人把自己的親人聚集到了一處,而後偷偷遁入山林之中。
事情按照既定的方向發展,可謝敬的臉色卻依然凝重,跟在他身邊的玉娘反倒是腳步輕快,對她來說,這可是大功一件。
而且,她自然也有自己的小九九,這畢竟替謝敬做了事兒,咱那也是有功之臣,現在他總不好趕自己走了吧?
幾個陳家村人正在和孩子們說着話。
陳家的人大部分都是陳氏海盜的後裔,姓氏和淵源各有不同,但到底熟稔,他們本來以爲自己肯定要跟着這些軍戶成爲奴隸亦或是九死一生的府兵,他們本來就是不怕死的,只是不甘不願。
這算什麼事兒嘛,老子原本在海上呼風喚雨,現在卻要替那些狗一樣的東西效力?
憑什麼!
好在現在,是逃出生天了。
爲首的是一個頭發半白的老者,彷彿是衆人推舉出來的臨時頭目,他急匆匆地趕到謝敬身旁,而後一抱拳。
“阿敬。”
“吳六叔。”謝敬也回了一禮。
海盜有很多規矩,作爲一個與海天搏鬥,並且刀口舔血的職業,海盜在船上的禁忌尤爲多樣,其中涉及到海事的先是便有上百種,而與綠林無異的是他們對於兄弟和戰友之間同樣有各種各樣的階級排行,以及禮儀切口。
謝敬是小輩,而這個被稱作吳六叔的人卻是他的長輩。
吳六叔的祖宗乃是陳氏海盜裡的大頭目,在陳祖義的時代,乃是統帥兵馬的大元帥,地位比之謝敬只高不低。
吳家只不過是一個海盜世家,並非是謝家這般拳腳傳家,所以到了吳六叔這一代也不過是體格健碩,沒有其他所長。
而且,吳家擁兵自重,在陳祖義的時代,若不是他不曾發兵救主,自保爲先,陳祖義也萬萬不會落到這個地界。
吳家先祖倒是孤身一人直入滿次加,最後當場被抓了個正着。
所謂的勤王也就成了一紙空談。
吳家後代雖然仍舊以陳氏人自居,但最後和陳氏一脈不相往來,不做臣服之姿,作爲陳家最爲位高權重的幾人,吳家是個異類,也因此爲人嗤之以鼻。
謝敬沒有太多的想法,但不代表吳六叔沒有。
“你這次回來是爲了什麼事情?少東家……”
“少東家命我帶你們去濠鏡。”
“濠鏡可不是好相與的地方,六叔早些年聽咱們這兒與那兒做生意的貨郎講過,那兒有佛郎機人……”
“佛郎機人已經退去,如今濠鏡由少東家當家做主。”
吳六叔一愣,臉上頓時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色。
在他看來,後世崛起的佛郎機人比起尋常的海盜更爲強大,這是一羣吃人不吐骨頭的渣滓,而且堅船利炮,就以陳閒的勢力,簡直是以卵擊石。
可他知道,謝敬並不會說謊。
他猶豫了一下,他在陳家村威望正隆,吳家人多有生意的頭腦,他和各地的商賈都有聯絡,於是自己便開拓了一條販賣勞力與商品的線路。
兩廣人世代貧瘠,尤其是打壓許久的陳氏。
到了如今,依靠着他的努力,越來越多的陳家人依附到了他的麾下,也吃上了飽飯。
因此如今村中青壯,唯他馬首是瞻。
誰和自己的生計過不去嘛。
吳六叔因爲當年的事情,在陳家人面前擡不起頭,但對於他來說,這有什麼關係,即便這樣,你們這些人還不是到了最後,要看我的臉色行事。
要看我的本事來吃飯?
往日裡叫我們吳家叛徒的人呢?
現在還叫啊!
有本事這口喂到嘴邊的飯也不吃?我吳孜敬你是條漢子!
只是,誰都不會放過就放在眼前不遠處的飯粒,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海盜尤其是。
他們是海盜之後,誰會和自己過不去呢?
吳六叔露着幾分狡黠,他看着謝敬。
在他看來,謝敬就像他的老祖宗,世世代代愚忠於陳氏,愚不可及。
還等着什麼陳家的崛起。
東山再起?
我呸!
就你陳閒燒得一把火,人家大明水師滋一泡尿,都給你澆滅了,還東山再起,看樣子是要帶咱們這些人去濠鏡送死當炮灰。
我躲過了陳祿,還逃不過你個陳閒?
他笑臉滿滿地衝着謝敬說道:“阿敬,那可不好辦,濠鏡沒着沒落的,不知道陳閒怎麼安置我等?”
他的語氣帶着幾分疑問,身後的青壯也都擡起了頭,支起了耳朵,這是他們十分關心的問題,如今他們脫離了束縛,這幾十號人同樣也沒了着落。
也並非無人想去濠鏡。
只是眼下生活正在變好,人都要爲自己謀條後路不是?
謝敬看了吳六叔一眼,而後說道:“少東家自有本事,你們願來便來,不強求。”他說的是虛話,陳閒當初下了死命令,無論如何,要把陳家人帶到濠鏡。
但謝敬隱隱之中,已是有了幾分戾氣。
他本就覺得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歷來問題往往都是出在集體的內部,就像是哪怕王和與陸一農這樣的外敵,他尚且可以大搖大擺地衝着他們舉起屠刀。
蓋因他是匪,而他們是官,官匪不兩立,對於他來說,他殺官乃是天經地義。
但眼前的這波人卻是看着他長大,或者與他並肩成長的陳氏後裔,他們是海盜,與他屬於一個集團,一個羣體,同樣也是匪。
但匪,不見得一條心。
上百年的消磨,已經讓不少人失去了本身的戾氣與兇頑。
而且還有像是吳六叔這樣,包藏禍心的家族隱藏其中。
其實在陳祖義時代,山頭傾軋也十分嚴重,除了靠近權力核心的幾家爲了陳祖義肝腦塗地之外,其餘的大頭目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所以謝敬看着那些海盜都沒有說話。
吳六叔笑着說道:“阿敬說得對,還是少東家寬厚,如今咱們不少人,都已經在陳家村紮了根,要離開是不怎麼容易吶。”
他衝着身後的人喊了一句:“大傢伙說,是與不是啊!”
響起的是此起彼伏的叫喊聲:“是啊!是啊!”
有人甚至開口說道:“少東家可不一定管得上咱們一口飯吃!還真當自己是以前陳家的少主啊!哈哈哈哈。”
謝敬停下腳步,看着吳六叔。
這個看上去六十歲上下的老人,捏了捏自己的鬍子說道:“阿敬你看,大傢伙,好像都不大樂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