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廟殘破不堪,隨處可見枯藤纏繞、蛛絲橫生,若非餘下幾堵牆壁尚可抵擋風雨,南宮雨陌絕不會踏進這個鬼地方。
她現在真後悔出門前對父親與哥哥許下的承諾,如果早知道旅途這樣寂寞無聊,她寧可待在家裡,抓那幾名侍衛跟她過招。
可是父親南宮恆用一臉讚許的表情看她:“雨兒,爹從來沒有把你當成女孩子養,你知道爹對你的期望。爹完全贊同你的決定,你是該出去歷練一番,開開眼界,真正瞭解什麼是江湖。”
而從小雙腿殘疾的大哥南宮俊則對她寵溺地微笑:“我們雨兒芳齡十七了,偏偏眼高於頂,連慕容世伯家的三公子慕容笙都看不上,看來只好自己出門撞姻緣了。”
一句話把南宮雨陌說得滿臉緋紅,衝上去擂兄長的胸膛:“哥哥壞,不許取笑我!要找姻緣也得哥先找,我還小,纔不想成親呢。”
南宮世家乃是武林世家,歷代枝繁葉茂,可輪到南宮恆當家主,卻只生下一兒一女。長子南宮俊從小患病,落下殘疾,只能靠輪椅行走。南宮夫人心疼兒子,不忍讓他苦練武功,便逼着他學習琴棋書畫,頤養性情。
而比南宮俊小了三歲的南宮雨陌一出生便被當成兒子養,連名字都取得比較像男孩。雖然沒有刻意隱瞞外界她是女兒身,但南宮家對她的教育與兒子無異。
小時候南宮雨陌還意識不到自己身上的責任,稍稍長大一些,她便求母親再爲她生個弟弟,將來好繼承父親的衣鉢。可南宮夫人只是苦笑,神情有些恍惚。被問得急了,才發出一聲低沉的嘆息:“不會有了,能夠有你們倆……已經難能可貴了……”
南宮雨陌不明白,可她發現母親忌諱這個問題,所以她懂事地不再追問。
現在她已經十七歲,可只隨父親出去過兩次,她覺得她始終是溫室裡的花,沒有經歷風霜雨雪的考驗,她怕將來難成大器。即使是女孩,她也不能給南宮家丟臉。
於是她決定獨自外出,獨自去面對紛繁複雜的世界、刀光劍影的江湖。所以,她簡單地收拾了行囊,一身男子打扮,不帶任何隨從就出門“闖蕩江湖”了。
一路走來,南宮雨陌並沒有遇到什麼麻煩,信馬由繮,倒似去郊遊一般。
偏偏今日半路逢雨,將一人一馬滯留在這荒廟之中。她見隔壁廂房看起來稍稍起眼些,便拉了馬走進那廂房,又隨便找了塊石頭,用帕子擦乾淨,坐等雨停。
然後她便看到了那三個戴着面具的神秘人,許是練武之人的天生敏感,她一下子警惕起來。大白天遮遮掩掩,不是好路數,莫非她遇到了什麼邪派中人?
直到爲首少年出聲斷喝,她才知道自己已被發現,索性坦然走了出來。
“三位乃是避雨而來,我恰巧比你們先到,就在隔壁坐着,只等雨過便要上路,不知哪裡打擾到三位?”爲扮男子,南宮雨陌刻意壓低了嗓音,倒讓她的聲音帶着一種沙沙的味道,聽來彷彿有羽毛在撩撥着人心,癢癢的,酥酥的。
少年不禁擡頭看了她一眼。
南宮雨陌怔住,這個“邪派中人”怎會長着一雙如此迷人的眼睛?剛纔瞧見他進來時還是氣息冰冷,可此刻,當她對上他的眼睛,卻發現那雙眼裡泛起一絲笑意。
這笑意令他的眼睛越發生動,她恍惚覺得,那是一個春日的湖泊,碧波盪漾。
彷彿受了魅惑一般,她忽然覺得心跳加快,連忙移開目光,冷冷道:“怎麼不回答我?”
少年擡擡手,甚至維持着烤火的姿勢,沒有站起來:“姑娘請坐,看你身上的衣服還未乾透,萬一生起病來,人在旅途,多有不便。都是江湖中人,姑娘不必忌諱,不妨與我們一起烤火吧。”
南宮雨陌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她此刻真希望自己也戴着面具。原來這人早就看出自己是女子,原來,我的扮相竟然這麼差,一眼就能被人看穿?
鬱離與明軒齊齊看向他們的門主,剛在樓外樓殺過人,滿身的殺氣還未被雨衝盡,此刻卻突然變得溫柔起來。平日裡當門主笑得溫柔時,下一秒就有人命喪在他手上。而此刻,他眼裡的溫柔那麼真實、那麼純淨,那麼……動人。
看到南宮雨陌害羞的模樣,少年眼裡的笑意更深,瞳孔深處有星星點點的光芒閃爍:“怎麼,害怕了?”
微微帶着挑釁的語氣,聲音卻輕柔得猶如微風拂過。
南宮雨陌覺得自己的心已經軟了,下意識地,她不想被眼前這位少年看扁。於是也學着他們的樣子席地而坐,目光看向跳躍的火光。
她的面容被火光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雙眸沉靜如水,放下一切戒備,脣邊甚至帶了絲淺淺的笑意,淡得如同月光。
“姑娘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少年用手中的木棍輕輕撥弄着火堆,漫不經心地問道。
南宮雨陌不想隨便在幾個陌生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於是便撒了個謊:“我是杭州城裡人,出城去拜訪一位親戚,不想路上突然下雨,耽擱了行程。”
見少年沒有反應,她忍不住問道:“你們呢?是什麼人?爲什麼要戴着面具,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少年輕笑:“沒什麼,只是相貌太過醜陋,怕嚇壞了別人。”
南宮雨陌幾乎氣結,長着這樣一雙漂亮的眼睛,他竟然說自己相貌醜陋?忽然有些生氣,連自己都不明白爲什麼會這樣。她狠狠瞪了少年一眼:“拜託找個好點的藉口,這樣的謊話騙小孩子都不信!”
她不知道自己瞪着眼睛的樣子有多可愛,那少年不禁一愣。
南宮雨陌咬咬脣,避開他的目光:“算了,萍水相逢,我們誰也不必追問彼此的身份。雨過之後,自然各奔東西。”
鬱離與明軒互視一眼,這女孩,怎麼好像有些負氣的味道?
少年看着她,瞳孔收縮,目光漸漸黯淡。默然良久,忽然看向門外,說了句完全挨不上的話:“看這樣子,這場雨今天止不了了。”
外面的天灰濛濛的,南宮雨陌覺得自己的心情也灰暗起來。若是雨不停,恐怕今天就要夜宿廟中了。可自己一個女子,面對三位陌生男子,縱然她藝高膽大,畢竟江湖經驗不足……
少年彷彿知她心意,溫和的目光又向她看過來:“不必擔心,我們帶着乾糧,若是雨不停,我們把乾糧留給你,你宿在廟裡,我們冒雨出去。”
一絲輕微的顫動猶如湖面的漣漪,在南宮雨陌心裡悄悄擴散。這個素昧平生的男子,爲什麼會對她如何溫柔呵護?
她覺得不好意思起來,訥訥道:“不必,反正這裡還有廂房,我的馬也在裡面,大不了我宿廂房,你們留在殿內。”
少年想了想,輕輕點頭:“這樣也好,留你一個人在這荒郊野外,我們也不放心。”
那場雨果然沒有停歇,反而越下越大。到黃昏時,少年命鬱離、明軒拿了乾糧出來,分些給南宮雨陌,等她吃完,又折了些木料,到隔壁爲她生火。
等一切安排妥當,少年纔回到殿內,坐在火堆前。看着眼前的火光,思緒不知飄向了何方,一雙黑瞳深得見不到底。
“門主。”鬱離輕輕喚了聲,期期艾艾道,“門主莫非……對這位姑娘……”
少年似乎苦笑了一下,滿眼落寞:“你以爲我對她有好感?”
“......是,屬下看門主很關心這位姑娘。”
“怎麼會?萍水相逢,轉眼便是路人,再不相干了。像我這樣的人,一輩子只該絕情絕愛……”他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指尖,“這雙染滿鮮血的手,怎配去擁抱心愛之人?何況,我根本無法預料,我什麼時候……會死無葬身之地。”
“門主!”鬱離跪起身來,看着少年,聲音微顫,“請不要這麼說,等大王成功了,我們的使命就完成了。”
這少年,分明就是來自黎國的“貔貅堂”主蒼夜。
看到自己忠誠的屬下露出惶恐不安的表情,蒼夜微微笑了:“我從來沒抱什麼希望,大鳳有麒麟王,這鐵桶江山,恐怕誰都無法撼動。而我……”他的聲音低下去,幾不可聞,“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裡……”
夜深了,南宮雨陌卻睡不着。她的眼前一直浮現出黑衣少年那雙絕美的眼睛,那雙眼睛,若是長在女子臉上,將會迷倒多少男子?可它偏偏長在男子臉上,而這個男子,時而冷漠,時而溫柔,時而又散發出淡淡的憂傷與迷惘。真是謎一樣的人啊!
她側耳傾聽,隔壁沒有聲音,於是她悄悄出來,走到殿外。殿門虛掩着,裡面火光未熄,還有此起彼伏的鼾聲傳出來。
她心中微微一動,這三人竟然毫不防備她,否則怎能睡得這麼熟?一念至此,心中不知道是喜悅還是苦澀。
她悄無聲息地推門進去,見那少年背靠柱子,閉着雙眼,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輕輕揭下他的面具。
然後她整個兒呆住——這世上竟有如此漂亮的男人,他是天上的神仙下凡,還是山中的妖靈出世?
忽然,她的手被一雙修長的手抓住,少年猛地睜眼,目光鎖在她臉上,森冷如刀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