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二十八。
天氣奇冷,滴水成冰。
卞愛縮在旅館的房間裡百無聊賴,不時地看手機。
她希望那串數字女兒沒有丟掉,希望她還記得她這個朋友,給她打個電話。
叮鈴鈴,叮鈴鈴。
電話響了。
卞愛抓起電話。
“喂,姐姐,早上好。”女兒芷顏甜甜的聲音傳來,卞愛激動地閉上眼睛,眼角溼潤。
“你好,芷顏。”
“姐姐,你把微信號給我,我給你轉賬。說好AA的。”
“好。”她知道這時候答應纔是獲得女兒信任的最好方法。
一會叮的一聲,卞愛看到一個可愛的表情發過來。
立馬回了一個過去。
兩人你來我往又聊了很久。血脈親情真的很奇怪,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覺。和這個姐姐,芷顏彷彿有說不完的話,莫名的就想靠近她,信任她。。
“你玩這麼久,媽媽不管你。你可是高中生了。”
停了一會。芷顏才發來一句話。
“我沒有媽媽。”
“抱歉,勾起你的傷心事。”
“沒什麼。我習慣了。”
“媽媽去了哪裡!你想她嗎?”
“不知道。有時候想。”
“恨她嗎?”
“不知道。我就是不明白她爲什麼不要我。爲什麼要不辭而別?”
“或許她有無法言說的苦衷吧!”
“嗯。我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有些不願意被別人知道。可她是媽媽,怎麼能十幾年不來看我。真的想不明白。”
“一個人無論做出怎樣的選擇都是當時情況下最好的。你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好。”
卞愛把自己從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的事說了一遍,當然跳過很多她不願提及的環節。
“姐姐,那你有寶寶嗎?”
“有。”
“他是男孩女孩?多大了?”
“女孩,和你差不多大。不過,因爲一些原因我們也分開了”
“那你想她嗎?”
“想,每天都想。”
“你愛她嗎?”
“非常愛。可惜經常被生活的不堪打敗。愛的人不一定能相守在一起。”
“姐姐說的好深奧。有點不明白。”
“長大就明白了。”
“我已經長大了。”
“我是說心裡上的長大。”
“哦。姐姐爲什麼過年不回家?”
“我沒有家,找到女兒我纔有家。”
“那你找到了嗎?”芷顏擔憂地問。想不到姐姐這麼可憐。
“找到了。明天我想去見她。”
“太好啦。什麼時候?”
“上午十點,H鎮舊日時光咖啡店。”
芷顏發來一串大大的驚歎號,“我知道,我住那裡。”
“是嗎?好巧,要不看在咱們如此投緣的份上,你也來。咱們順便見個面。”
“好。加油!”芷顏在發來一個萌萌兔頭像。
卞愛撂下手機,找個藉口去了衛生間。她望着鏡子裡因興奮而發燙的臉蛋,嘴角慢慢上揚,弧度越來越大,她笑了。緊跟着又是一陣壓制隱忍的哭聲。
芷顏,她的女兒,明天她們就正式見面了。
十年的孤獨,十年的等待,整整三千六百五十天。哈哈,她還是等到了。在每個輾轉難眠的孤獨夜晚,在獨自一人穿梭城市的大街小巷,在苦苦支撐瞬息萬變的商戰,只有女兒是她活下去的最大動力。
怎麼能止住那滾燙的熱淚?
想她當初孤身一人像孤魂野鬼在陌生的城市遊蕩,一度餓暈在路邊。一個開飯店的大姐救了她,大姐看她能幹,就把留下來。從洗碗工開始,再到大堂經理,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有了自己的公司。
一路千難萬險風風雨雨到底是站穩了腳跟,不在受窮。
她拿出旅行包,翻出一本舊影集,裡面全是小時候的芷顏。她邊看邊哭邊笑。
反覆摩挲一套套孩子的衣服,那是每年爲女兒準備的生日禮物。
她把衣服抱在懷裡彷彿抱着暖暖的女兒……
卞愛一會哭一會笑一會又擔心女兒不認自己,緊張的手腳發涼。她光着腳披散着長髮像只困獸在屋裡來回走動,內心反覆設想明天見面的場景,穿什麼,說什麼,帶什麼禮物?繼而又擔心,女兒會和自己相認嗎?她當場翻臉怎麼辦?會不會指責她?還是激動地叫她媽媽?
她患得患失又幸福的一塌糊塗。
如願以償還是滿盤皆輸,不管怎樣,她都要試試。
如果女兒真的如他們所說的那般優秀,也不會因爲此事就一蹶不振自暴自棄。
折騰到半夜,她才窩在沙發裡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來,卞愛兩隻眼睛腫的像桃子,頭疼的厲害。
那輛散發着炫目光澤的瑪莎拉蒂出現在H鎮。
一個身材修長的女郎從車上下來,內斂清澈的目光掃視一下四周,徑直走進路邊的舊日時光咖啡店。
店門被打開的瞬間,午後的溫熱的冬陽爲女郎捲曲的黑髮罩上一層微黃的光暈,遠山似的眉毛似蹙非蹙,冷若冰雪的目光旁若無人,細細的高跟鞋噠噠地輕叩地板。服務檯的女店員愣了一下,哇,好一個氣質美女耶。
“請問喝點什麼?”
“兩杯卡布奇諾。一杯加糖,一杯不加。”
“好,請稍等。”
女郎低頭從包裡拿錢包付錢,女店員看到那包竟然是GUCCI馬銜扣1995系列小號手提包,網上價格19000。喑啞的紋理和經過特殊處理的皮質無不散發出低調奢華之美。
女店員態度更加畢恭畢敬,絲毫不敢怠慢。
這是她工作以來接代過最最尊貴有錢的客人,沒有之一。
女郎找個角落靠裡的位子坐下,扭頭看窗外。
十多年沒什麼變化的小鎮,說好聽是原生態,說不好聽是沒發展前景,沒特色沒內涵沒品味,和三無產品差不多。註定要落後於時代的發展。
芷顏一出現在街上,她就注意到了。長長的黑馬尾隨着歡快的步幅甩動,飽滿白皙的額頭下一雙善睞明眸,櫻桃般紅潤的嘴巴,鼓鼓的肉乎乎的腮幫子,整個元氣十足的美少女。
她向芷顏招手。
芷顏走向她。
“不好意思,遲到了。”
“沒有,是我來早了。坐吧。”卞愛說。“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喝,我讓她們加了糖。”
卞愛把咖啡推到芷顏面前。
“謝謝。”
芷顏覺得今天的姐姐有點不一樣,少了些許冷硬多了幾分溫情。
“學習怎麼樣,累嗎?”卞愛問。
“還行。”
“以後想考那個大學?”
“澳門大學,我喜歡大海。”
“我也喜歡海。想沒想過出國?”
“啊!沒想過。”
我們這個小地方那有什麼人出國,到北京的人都沒幾個。芷顏心裡說。
“沒什麼。你考上大學,我去廈門看你。”
“好。說話算話,我要是考上了,你一定要來。”芷顏一臉期待。
“一定。”卞愛拍拍她的小手。
“你去過廈門?”
“嗯。”
“給我講講。”芷顏對未來自己想去的地方忍不住想打探一下。
卞愛給她講廈門的鼓浪嶼、增厝安、南普陀、集美村夜景,出海趕海的快樂,在海景房裡看日出,各種海鮮大餐.....芷顏聽的心都醉了,無比嚮往。
芷顏給卞愛講學校的整天黑着臉卻很愛學生的教導主任,踩着恨天高時髦又洋氣的英語老師,有點迷糊的政治老師,因爲他經常穿兩隻不一樣的襪子。講同桌的糗事,班裡的趣聞。
不知不覺到了午後,卞愛點了一份披薩。
“小愛姐姐,不是你女兒要來嗎?人呢?”芷顏往嘴裡塞了一塊披薩。
卞愛溫柔一笑,母性十足地說:“她已經來了。我們聊的很開心。”
“哪兒?”芷顏左顧右盼,“嗯,好吃。”又往嘴裡塞一塊。
“不急,多吃點。”喝點水。”
“你還沒告訴我她在哪兒?”
卞愛深情地看着她,儘量用平靜的語調說:“她,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芷顏塞滿披薩的嘴半張着,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捏住了喉嚨的可憐獵物,彷彿張嘴就可以逃脫厄運的降臨。停在空中的手指着卞愛,似乎被施了魔法動彈不得。瞳孔因驚愕而放大。
空氣凝滯,一道無形的壁壘刷的一聲將兩人隔離。剛剛融洽溫馨的畫面消失殆盡,似乎一切都是幻景。
“芷顏,芷顏……”卞愛搖晃楚楚可憐的少女。
“不,你不是我媽。你怎麼能是她。你騙人。”半晌,芷顏喃喃道。
“孩子,我真的是媽媽。”
“不,你不是。”
“我是,我是啊!”卞愛摟住她顫抖的肩膀。
“不,你不是。你不可能是她。她早死了,死了。從她不要我的那刻起,她就死了。”芷顏拼命掙扎,掙脫她的懷抱,惡狠狠地說。
“芷顏,對不起。都是媽媽的不好,都是媽媽的錯。你原諒我,好不好?”卞愛的淚撲簌簌滾落。
“原諒?哼!你拋棄了我,消失了這麼多年。現在回來要我原諒。原諒一個拋棄孩子的母親,有資格被原諒嗎?”芷顏搖晃一下,向門口走去。
卞愛追出去,拉住她。
“芷顏,你看,這時你小時候的照片。”卞愛拿出一張照片,照片上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正是小時候的芷顏。
“你走,我沒有你這樣自私的母親。以前我和你沒有關係,以後也不會有任何關係!你走,你走!”芷顏咬牙切齒,憎惡至極。
字字都是女兒對她的譴責和控訴,眼中的怨恨讓她不寒而慄。
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日思夜想的女兒,爲什麼她這麼恨自己?她聽到了什麼?
卞愛目瞪口呆如遭雷擊,站在孤獨的冬夜中對着周顏離去的方向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