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她依舊面無表情,但我能感覺到她對我此番推測的滿意。
“是。”她說,“當我下定決心要讓丁俊文死時,瞬間就想起了他老婆。他老婆叫呂晨,是個挺漂亮的女人。我第一次見到她,是07年的平安夜。那晚,我和我丈夫邀請他們兩口到家裡吃飯。見面後,只說了幾句話,我就覺得呂晨有點問題。寒暄過後,兩個男人在客廳閒聊,呂晨則進了廚房,說要幫我做菜。一開始,她還顯得十分謹慎,只刷刷盤子、擺擺素菜什麼的。等我開始炒熱菜,她就開始指指點點,而且語氣強硬,不可違抗,像‘你必須怎麼怎麼做’‘先放醋絕對不行’‘這樣根本沒法吃’之類的話。”
“第一次見面就說這麼失禮的話。”我看了看死亡資料,“看來,她確實有偏執型的人格障礙——”
“張老師。”葉秋薇打斷我,認真地說,“分析心理,絕對不能主觀臆斷。僅憑几句話,是無法判斷人格的,更不能斷言人格障礙。我當時只是感覺,她在做菜這件事情上,的確比較偏執,或許,她真的比我會做菜呢。你要牢記,分析他人心理的首要前提,是自己保持高度冷靜。”
我惶恐地點點頭:“明白了,我會謹記的。”
她也點點頭,接着說道:“那時候我的性格很軟,很怕得罪人,所以她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她對我的表現非常滿意——若非如此,我後來也不可能輕易地利用她。那晚,飯吃到一半,丁俊文突然說起學歷問題——這大概有助於他的幻想。他恭維我和我丈夫,我們也想辦法恭維他,他很受用,但呂晨卻很不自在。她只是忍了片刻,便滔滔不絕地說起中國教育和科研領域的落後和醜陋,說學歷與能力完全無關,說教育系統裡沒一個乾淨的人。”
我一邊聽着,一邊在筆記本上寫道:
呂晨,偏執型人格,嚴重。
“我那時的性格真的很軟。”葉秋薇繼續說,“雖然學過多年心理學,卻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樣的人。爲了不得罪她,我只能順着她的意思,說教育與科研領域確實黑幕遍地之類的話。我丈夫出於禮貌,也一直沒有反駁她。倒是丁俊文,似乎早就習慣了老婆的性子,跟她在飯桌上辯論起來。呂晨沒說過他,狠狠地錘了他兩下,便起身離開餐廳,生氣地坐到客廳沙發上,臉漲得通紅。”
“這已經是非常明顯的偏執了吧?”我不禁自言自語說。
“是。”葉秋薇說,“我坐到她身邊,握着她的手安慰她,繼續用好話哄她。她當時的偏執還不算嚴重,所以對我沒什麼敵意,反倒因爲我的順從,對我產生了一種十分特殊的好感。等她消了氣,丁俊文不免覺得有些尷尬,便道了歉,帶她匆忙離開了。”
“你第二次見她是什麼時候?”我問。
“08年的2月14日,情人節,是她主動聯繫的我。”葉秋薇回答說,“那天晚上,明膠項目的科研組在研究所裡進行一次至關重要的實驗,我在家裡看書等我丈夫。晚上十點,呂晨給我打了電話,說是丁俊文出去跟別的女人約會了,說得非常難聽。但據我所知,丁俊文當晚應該是去了研究所幫忙。我拗不過呂晨,只好去了一趟丁家。她跟我說了很多,細數了她丈夫幾年來的每一次‘出軌’,以及她跟蹤和調查丈夫的經過,談話過程中,她兒子好幾次衝入客廳,讓她不要再說,換來的卻只是她的責罵。最後,我一再保證,會幫她留心丁俊文的行蹤,她才依依不捨地放我離開。”
“沒來由地懷疑配偶不忠,也是偏執型人格的典型特徵。”我用平白的語氣敘述說。
“是。”她繼續回憶,“那晚,我丈夫快一點纔回到家裡,不過還是給我帶了花。我說起呂晨的事,他肯定地告訴我,丁俊文當晚一直在研究所裡。而且據他所知,丁俊文是個非常顧家的人,從來沒有過沾花惹草的行爲,如果有,男人們之間不會不知道的。”
我認同最後這句話:即便如我,在受到女性邀約後,也總會忍不住向身邊的同性朋友炫耀。如果丁俊文真的招惹過別的女人,秦關一定會有所耳聞的。
她接着說:“幾天後,丁俊文單獨去了我家。我也是爲了他們家庭考慮,就說起呂晨懷疑他出軌的事,還質問他究竟有沒有出軌。他當着我的面對天發誓,自己從來沒有沾惹過別的女人,還說了一句話,一句讓我印象深刻的話。他說,她(呂晨)有點神經,大概是因爲以前受過傷害。”
“受過傷害?”我拿起筆問。
“據丁俊文說,她母親病逝得早,她是跟着父親和繼母長大的。繼母脾氣很壞,經常對她打罵,父親慣着繼母,從不保護女兒。後來,她考上了公費的研究生,卻在報道前的幾天,被通知研究生資格作廢。她堅信是本科時一個同學頂替了她,那個同學的父親,是本地教育系統的高官。”
我回憶起教科書裡的內容:“幼年缺乏肯定和關愛,長大後又遭遇戲劇性的挫折,確實很容易導致偏執型的人格障礙。她也挺可憐的。”
“初期的偏執型人格障礙,除了會影響人際交往之外,並不影響作爲人的社會功能。所以,丁俊文從沒想過帶她去看心理醫生。她的偏執狀況,隨着時間的推移不斷加深。等我決定殺掉丁俊文時,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她。09年3月下旬,再次見到她時,我發現她已經處在精神分裂的邊緣。”
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壓抑感,眼中充斥着一股溫熱。我猜,我的潛意識正對呂晨報以最真切的同情。
葉秋薇緩緩擡起手,護住頸窩,輕輕咳嗽了一聲,我的同情便立刻消失了。
“請繼續。”我隨後說道,“說說利用她的過程吧。你是如何對一個有嚴重心理障礙的人進行暗示的?”
“楊教授自殺事件發生後,丁俊文大概是暫時放下了對我的懷疑,不怎麼往醫院去了。”她說道,“我不能輕舉妄動,只好從長計議,耐心等待機會。讓我沒想到的是,沒過多久,他就主動把機會送給了我。”她略加思索,繼續回憶,“那是09年3月24號,晚飯過後,我坐在我丈夫身邊讀一本書,丁俊文突然來到病房,神色焦慮而匆忙。當時,我還以爲他發現了我身上的疑點,因而有些緊張,便故作鎮定地問他有什麼事。他的回答讓我意識到,殺他的最好機會就在眼前。”
我理所當然地做出猜測:“他終於發現了呂晨的精神異常,想找你幫忙。”
“對。”她眼中閃動着滿意的目光,“他說,呂晨的精神似乎不太正常,總是無緣無故發脾氣、找家人的麻煩,有時候甚至會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直到那時,他依然沒有意識到,呂晨已經有了精神分裂的趨勢。”
“自言自語——”我深吸了一口氣,“很可能是幻聽導致的吧,這已經屬於準精神分裂的症狀了。”
“沒錯。”她說,“我知道自己必須抓住這個機會,當即就答應了他的請求。在我的授意下,第二天一早,丁俊文就以探望我和我丈夫爲名,帶呂晨去了醫院。”
我明白:心理偏執嚴重的人,會否認自身存在的問題,因而對任何形式的心理治療都存在牴觸情緒。接觸和治療這種患者,通常都要在患者無察覺的情況下進行。
葉秋薇頓了頓,接着說道:“寒暄幾句後,丁俊文就藉口離開了病房。面對呂晨,我依然保持着一年前那樣的軟性子,她顯然對此很有好感——偏執的根源在於自卑,所以,偏執者喜歡能力或處境比自身差的人,喜歡會示弱的人。我誇張地描繪了我和我丈夫的遭遇,以及那些事帶給我的無助,讓她認爲我是天底下最可憐的女人。她依然保留着大部分的社會功能:主動握住我的手安慰我。等確定她對我不會產生懷疑和敵意,我就開始引導她說自己的事。”
“恐怕不怎麼順利吧?”我下意識地說了一句。
“比你想象的要順利一些。”她解釋說,“一年前的幾次見面,讓她對我產生了良好的印象——偏執者很難改變對他人的印象。同時,08年情人節那晚,她曾經向我進行了意猶未盡的傾訴,再次見到我時,傾訴的慣性可能依然存在。”
我點點頭,請她繼續。
“在我的引導下,她很快就打開了話匣子。她說,秋薇,你知道麼,這一年以來,丁俊文又找了好些女人。每次我問他,他都會編一堆理由,後來連理由都懶得編了,直接罵我,罵我是神經病,還打過我。說完這些,她湊到我耳邊,小心翼翼地說,秋薇,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說:丁俊文最近已經開始想要害我了,他總想找醫生檢查我,還蠱惑那些醫生,說我有精神病。他肯定是想串通那些醫生,把我關進精神病院,這樣他就能爲所欲爲,想找誰找誰了。我跟你說這些,是想讓你在必要的時候幫幫我,證明我根本沒有病,你可千萬別讓丁俊文知道。我就是死,也不能讓他得陰謀得逞。”
“正是最後這句話,激發了你的靈感?”我試着問。
“是。”葉秋薇順了順發梢,接着說道,“不過謹慎起見,我必須進一步確定她的心理狀況。說話的同時,我拿起一本書,在身後輕輕翻動,發出輕微的刷刷聲。呂晨聽見聲音,滿臉歡喜地看着我,說,真的麼?謝謝你,秋薇。”
“機能性幻聽。”我的語氣不免有些沉重,“精神分裂的典型症狀。”
葉秋薇點點頭:“之後,我又進行了多次試探,發現除了機能性幻聽之外,她並不存在其他精神分裂的症狀。所以我的判斷是,她正處於偏執型人格障礙向偏執型精神分裂的過渡階段。我所要做的,就是加速她的過渡,並在這一過程中,強加給她一些觀念。”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那一刻,葉秋薇在我心裡與魔鬼別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