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神地望着她,目光逐漸有些呆滯。有那麼一瞬間,我的眼睛自發地忽略了她,目光集中到我們之間的玻璃牆上。陽光斜射進來,我看見空氣中不斷躍動的細密灰塵。在灰塵的映襯下,玻璃牆彷彿成了一面鏡子——牆那邊的葉秋薇逐漸模糊,我的倒影卻迅速清晰。
我看了一眼玻璃牆,本能地低下頭,背後一陣寒意——我從小就對鏡子之類能反光的東西心存恐懼。我咳嗽一聲,下意識地摸摸腦袋,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地揉了揉眼,手中的筆再次掉落,發出清脆而遙遠的撞擊聲。
我撿起筆,看見牆那邊葉秋薇銳利的雙眼,如夢初醒。
“請繼續吧。”我鬆了口氣說,“說說你對劉向東的接觸。”
“張老師。”葉秋薇的語氣怪怪的,“你真的沒事吧?”
“沒事。”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昨晚不該睡得太晚。”
她沉默下來,對着我觀察許久,目光冷熱交替,許久之後才繼續分析和講述:“爲了儘可能不引起劉向東的察覺,10月27號晚上,我把報告內容一字不落地記到腦子裡,第二天一早,就鄭重地交待了劉智普,讓他不動聲色地把報告放回原處。28號晚上,在朋友的幫助下,我偷用了z大的分子化學實驗室,對‘m成癮性研究’後期的兩個數據進行了驗證。我發現報告中採用的數據並非由實驗得出,而是爲結論量身編造的,因此確定m成癮性研究項目是一場騙局,並據此對幾位當事人的行爲、心理進行了猜測與分析——也就是我剛纔跟你講述的那些。”
我看着她,默默點頭。
“接着往下說。”她身體微微前傾,“根據推測,在研究報告的事上,劉向東很可能對a集團高層存在誤導與欺瞞。如你所言,這既是他向上爬的高明手段,也是他的致命弱點。只要推測屬實,我就可以以此爲把柄,逼他說出m對於e廠的重要意義,甚至打探出與x有關的信息與線索。所以接下來的關鍵,就是證實關於劉向東的推測。”
我問:“如何證實?”
“老辦法,直接試探他本人的反應。”葉秋薇說,“28號晚上回到家,我換了一個從未用過的手機號,給他發了一條短信:劉主任,研究報告的事,就不怕集團高層知道麼?”
“簡潔明瞭,直指內心。”我點點頭,“他是怎麼回覆的?”
“他沒有立即回覆。”葉秋薇說,“爲了隨時收到他的迴應,我一直保持着新手機號的暢通。第二天臨近中午,他突然給我打了電話。我當時在醫院陪我丈夫,身邊沒有變聲設備,所以只是接了電話,沒有發出聲音,想聽聽他會說些什麼。可是電話剛剛接通,他就立即掛斷,緊接着給我發了六個字:我知道你是誰。”
我心中一沉,隨後鬆了口氣:“或許在你之前,已經有人用研究報告的事要挾過他,他把你當成了這個人。”
“有這種可能,但無法確定。”葉秋薇說,“爲了弄清楚這一點,我回復:那你說說我是誰。這條短信發出去的前一秒,我收到一條新短信。短信發出去之後,我打開新短信,發現也是劉向東發給我的,內容是六個字:那你說我是誰——只比我發出去的短信少了個‘說’字。”
我一愣:“他——這——”
“我當時也愣了一下。”葉秋薇說,“緊接着,他又給我發來一條短信:被人讀懂的感覺如何?”
我腦袋有點懵,下意識地做了個深呼吸:“那句‘那你說我是誰’,是對你即將發出的短信的預測。”
葉秋薇點點頭:“顯然如此。”
我以手撫額,雙眼發酸,思亂如麻:對行爲的預測,自然建立在對心理的準確剖析之上。一個能精準剖析葉秋薇心理的人——
“是x?”我用力捏着下巴,“這個人不是劉向東,而是x。或者說,x就是劉向東本人?!”
“從短信判斷,這個人絕對不是劉向東。”葉秋薇分析說,“首先,他說他知道我是誰,但顯然不是真的知道。如果知道,a集團恐怕早就對我下手了。退一步說,即便a集團出於忌憚暫時允許我活着,爲什麼我一直以來的調查如此順利,沒有受到絲毫的干擾和阻撓呢?結合之後的短信,‘我知道你是誰’這句話,是對我進行的試探,也表現出了對方面對我時的優越感。這說明,雖然對方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但已經覺察到了有人在對m事件進行調查,並認爲我發給劉向東的試探短信與之相關。否則,他對我大可不必理會,而不是試探我的反應。”
我點點頭,簡短地做了記錄。
“其次。”葉秋薇繼續分析,“‘被人讀懂的感覺如何’,帶有明顯的挑釁意味。而他之所以會對我進行挑釁,顯然是知道我也有很強的心理力量。他準確地揣測我的心理,對我發出赤裸裸的挑釁,想表達的只有一個意思:他的心理能力比我強——這和‘我知道你是誰’表達出的優越感是一致的。既然他知道我一直在對m事件進行調查,那他一定也明白,我早就察覺到了x的存在。所以,他對我的預測和挑釁,就是在明確地告訴我,他就是x。”
我只是點頭。
“綜合這些。”葉秋薇說,“如果他真的是劉向東,絕對不會向我暗示他就是x,從而暴露自己的身份。”
我緩緩地吸了口氣:“原來如此。”
“考慮這些時,我先在手機上打出‘你是誰’三個字,之後又隨着思路的變化而刪除,改成了‘你不是劉向東’。”葉秋薇又說,“剛輸入完這幾個字,還沒按下發送鍵,我就再次收到了他的短信:我是誰?我不是劉主任。”
我不可思議地搖搖頭:“僅憑隔空的揣測,就能如此準確地把握你的心理活動,肯定是x無疑了。”我定了定神,看着她問,“你當時是怎麼考慮的?”
葉秋薇平靜地說:“x對我發出挑釁,說明他認可我的心理能力,而這種認可,則說明他見識過我的心理能力。此前的調查一切順利,說明沒有受到過x的干預。那麼,他對我能力的認可從何而來呢?”
“死者。”我說,“六個與m事件有牽連的人接連死亡,而且都死於非命,x知道那是你做的。”
“這正是我擔心的地方。”葉秋薇說,“雖然我此前所做的一切足夠縝密,但騙騙普通人尚可,卻未必瞞得過深諳此道的x。如果x對那些死亡事件進行詳細調查,查到我身上恐怕只是時間問題。與此相反,我對x的身份卻一無所知。前路不通,後退無門,我似乎只能坐以待斃。x之所以對我發出肆無忌憚的挑釁,應該也是明白這種形勢。”
聽到這裡,我緊繃的心反倒鬆弛下來,問道:“之後呢?如果你選擇坐以待斃,恐怕也就不會有咱們今天的會面了。”
“既然他不給我活路,我也只有放手一搏。”葉秋薇說,“我決定殺掉劉向東。”
我一臉詫異:“爲什麼?x當時關注的重點就是劉向東,你這麼做,不是進一步暴露了自己麼?” Wшw●тt kǎn●¢O
“所以說是放手一搏。”葉秋薇說,“我的目的不是劉向東本身,而是x——我對劉向東進行暗示,x必然會進行干預,只要他有所行動,我就有機會發現與他相關的線索,甚至查明他的身份。如果能查明他的身份,我就能掌握主動,至少不像之前那樣被動。這是我當時唯一的機會。”
我思慮片刻,點點頭:“確實,形勢太過不利,沒有更好的選擇了。請繼續,說說具體過程,怎麼殺劉向東?直接接觸他麼?”
“不可能。”葉秋薇說,“劉向東28號晚上收到我的短信,第二天上午,卻是x使用其手機對我進行回覆,很顯然,是劉向東主動把短信的事告訴給了x——或者a集團高層。劉向東沒有立即回覆,應該也是受了a集團高層的指示——a集團已經意識到,劉向東很可能是我的下一個接觸對象,所以提前給他安排好了對策。由此可見,‘有人在對m事件進行調查並利用暗示殺人’的事,劉向東應該也有所瞭解,他甚至知道自己是下一個潛在目標。在這種情況下直接接觸他,無異於自投羅網。”
說完這些,葉秋薇突然起身走到窗邊,摘下眼鏡,伸到窗外緩緩搖晃,有幾個瞬間,陽光通過鏡片反射到我眼中,讓我突然覺得恍如隔世。
“劉智普。”我看着她的背影,眨了眨眼,隨口說道,“你要利用他來傳遞暗示。”
她回過身,靠在窗口一側:“劉智普寄託着父親的權力夢想,父親一定對他充滿信任。與此同時,劉智普最信任和依戀的人卻是我。利用他對劉向東進行暗示,一定不會引起劉向東的警覺。即便x有所察覺,對劉智普產生懷疑,劉向東也一定不會相信,或許還會因此和x甚至a集團高層產生矛盾——局勢越亂,對我就越有利。”
我站起身,又茫然地坐下:“要殺劉向東,必須先了解其心理弱點。你此前和他毫無交集,又無法和他直接接觸,想找到他的弱點,還是要通過劉智普。”我想了想又補充說,“你兩次描述了劉向東緊張時摸門牙的舉動,他致命弱點,恐怕正與此相關吧。”
葉秋薇眯眼看着我,左手依然捏着鏡框緩緩晃動。刺眼的光不時反射到我臉上,我閉上眼,耳畔逐漸響起一陣怪異的嘶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