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小茶壺仍然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起來給火盆添加幾次木炭,仍然感覺徹骨寒冷。
唐五麟的突然到來,讓小茶壺煩惱不已,按照他的本意,打死也不願再到英國洋行去了,因爲他對人撒了謊,心中並不是那麼坦然。
可是如今的情況,卻是他不去不行,雖然唐五麟態度友好,爲人看起來也很坦誠,但小茶壺絕對不敢拒絕唐五麟,要是惹惱了唐五麟,說不定直接的威脅就來了,成都城裡近三萬八旗子弟和眷屬無論怎麼落魄,他們都還是居住在西門內的城中城裡,兩百餘年來心安理得享受四川民衆的供養,享有高人數等的特權,哪怕他們當街殺人,成都各衙門甚至四川總督都管不了,能管他們的只有代表滿清皇帝坐鎮四川的成都將軍。
因此,要是唐五麟這樣的人發起狠來,後果不是現在的小茶壺能夠承受的,所以他無論如何,也不敢拒絕唐五麟的請求。
數月來的經歷,令小茶壺對這個世道有了較爲直觀的認識,時常陷入折磨人的反思之中,最後他面臨的只有一個選擇:儘快擺脫目前的生活困境,然後才能考慮下一步的發展。畢竟在這樣一個全無平等可言的時代,他這種賤如螻蟻的身份,要好好生存下去,非常不容易。
迷迷糊糊中,小茶壺被一陣拍門聲叫醒,他連忙披上棉衣,匆匆爬起來,穿過後堂前堂打開大門,看到是笑眯眯的麻桿和吳三、羅德發,便叫他們進來,吩咐麻桿幾個自己到後堂燒水泡茶,便獨自去洗漱。
小茶壺收拾完畢回到正堂,麻桿幾個已經泡好熱茶,圍坐在一起聊天。
羅德發看到小茶壺仍然是長髮散亂的樣子,隨手從懷裡掏出把精緻的牛角梳子,讓小茶壺坐下,開始爲他梳頭:
“小哥,這麼多年就沒見你頭髮整齊的時候,看來你得討個婆娘回來了,頭髮像雞窩一樣,走出去一點兒面子也沒有。”
麻桿和吳三一聽笑了起來,麻桿摸摸自己整齊的長辮,頗爲炫耀地甩了甩:“小哥不願討婆娘也沒關係,等過年茶館開張,就辭了茶館的事情搬回去住,家裡幾個小丫頭幹別的不行,梳頭打辮子可是一流的。”
小茶壺嘿嘿笑道:“我還真想這麼幹,說不定過完年我就辭掉這份活計搬過去住,不過,不能把一羣弟弟妹妹當成傭人丫鬟使,除了讓他們幹些家務之外,我想教他們讀書寫字,總不能一輩子當睜眼瞎吧?老二老三,你們兩個也是,抓緊學識字,學算數,要是將來連賬本都看不懂,就丟臉了。”
“對頭!我贊成小哥的說法,我每天都可以擠出半天時間,給二哥、三哥當先生!”羅德發眉飛色舞,大聲附和,心想要是真成了麻桿和吳三的先生,想必感覺會很爽。
麻桿自從跟隨小茶壺去一趟洋行,回來之後頗有感觸,早就打定主意儘快學會認字。天天練武一身力氣的吳三,卻把讀書寫字看得比登天還要難,但在小茶壺有理有據的威脅下,吳三隻好苦着臉,硬着頭皮答應下來。
弟兄幾個說說笑笑,不覺到了午飯時間,吳三很自然地到後堂淘米煮飯,麻桿出去買肉菜,識字的大哥小茶壺和老幺羅德發,繼續坐着喝茶,美其名曰討論兄弟和十幾個丫頭小子的教育問題。
午飯過後,小茶壺換上那身體面的衣衫,留下老三、老四看門,拉上麻桿匆匆出去,一路上把昨天傍晚滿人唐五麟找上門來的事情詳細說出,立刻引起麻桿的警覺和擔憂。
麻桿很不願意爲素不相識的唐五麟去冒險,小茶壺無可選擇之下,只好以江湖信用爲藉口搪塞,兩人走到隆興街口的時候,麻桿突然停下腳步,拉着小茶壺的袖子問:“小哥,等會兒見到洋人,你怎麼說?”
小茶壺無奈地回答:“還能怎麼說?昨晚我想了一夜,也沒理出個頭緒來,最後覺得,既然我們決定好好做生意,往後就少不了要跟洋人打交道,守規矩講信用才能長久,上次說瞎話是迫不得已,誰讓我們窮得發瘋了?可往後總說瞎話就不行了,我已拿定主意,先到前面那家茶葉鋪買兩盒上好的紅茶,見了面就老老實實陪不是,實話實說,我相信洋人也不會爲難我們。”
“啊!?真要送禮?”麻桿非常捨不得。
“送!一定要送!而且就送祁門紅茶,洋人喜歡那玩意兒,特別是英國人,走!”
不一會兒,麻桿捧着包着禮盒包的上品紅茶,低着腦袋,亦步亦趨跟在小茶壺身後,邁進了洋行大門,看着手中三個銀元買回的東西,心疼得直咬牙,倒是小茶壺舉止從容,臉帶微笑,進門的時候,還不忘對守門的兩個滿族夥計點點頭。
年關來臨,洋行的鐘表生意出奇地好,衣着華貴、辮子油亮的官紳財主,帶着女眷下人足足有二三十人,分成一堆堆擠在各個櫃檯前,仔細挑選各種鐘錶首飾,驚歎聲、撒嬌聲,此起彼伏,反而是半敞開式的會客廳裡沒一個人,彷彿大家都沒時間坐,都在搶時間爭着花錢。
與上次前來不同的是,櫃檯裡除了兩個年輕的中國夥計之外,又增添了兩名身穿華美裘皮、渾身珠光寶氣、年紀一大一小的白人女子,身穿體面西裝的洋行老闆羅柏亭,穿梭其中,幾個人面對一羣有錢的傻大爺,忙得不亦樂乎。
小茶壺看到忙成這樣,也沒上去打招呼,領着忐忑不安的麻桿,徑直走到會客廳,大大方方地坐在長沙發上,耐心等候。
一個多小時過去,客人終於少了,早已看到小茶壺的羅柏亭,滿臉笑容地走了過來,親切問候幾句,在小茶壺發自內心的恭維下,爽快地坐下,小茶壺隨即恭恭敬敬站起來,送上禮物。
羅柏亭禮貌地站起,接過禮物高興致謝,大聲叫來櫃檯裡那位三十多歲的白人女子,略微交談,熱情地轉向小茶壺介紹起來:
“親愛的蕭,這是我的夫人,她非常喜歡你的禮物,這種紅茶連我們大英帝國的女皇都喜歡,你真是有心了!”
“泥嚎!我很喜歡,謝謝!”羅柏亭夫人向小茶壺致謝,一口彆扭的中國官話,比起她老公可差遠了。
小茶壺很紳士地微微鞠躬:“見到您很高興,夫人,在我看來,你比英國女皇更美麗動人。”
羅夫人誇張地掩嘴驚呼一聲,羅柏亭哈哈大笑,只有麻桿嚇得不輕,心想小哥你龜兒子的也太大膽了吧?哪有當人家的面夸人家老婆漂亮的?而且還誇得比人家國家的女皇還漂亮,這不是大違禮數嗎?
可奇怪的是,洋人不但沒生氣,反而很高興,讓麻桿覺得更加不可思議。
羅夫人簡單問候兩句,帶着禮物,走向櫃檯內的白人少女,羅柏亭示意大家坐下,便開口詢問小茶壺的來意。
小茶壺臉上露出羞愧之色,慢慢把自己和麻桿的窮小子身份,以及上次賣玉佩時的胡言亂語和盤托出,最後非常誠懇地致歉。
羅柏亭臉色數變,從高興到驚訝,從驚訝到皺眉,從皺眉到沉思,最後變成平靜的微笑:“蕭,很高興你能告訴我這些,你是個誠實的人,至少比我在中國遇見的大多數人都誠實。玉佩的事情你不需要感到不安,因爲我覺得自己買回了一件很滿意的東西,物有所值,不存在什麼欺騙,其他的致歉我接受,不但接受,而且我還希望能與你成爲朋友,今後如果有機會的話,我仍然願意與你合作,因爲,你的誠實和勇氣感動了我,親愛的朋友!”
“謝謝!謝謝先生的慷慨,今後還請先生多多關照和指點。”
小茶壺站起來,由衷感謝,覺得面前這個鷹鉤鼻下蓄着翹鬍子的洋鬼子,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壞。
羅柏亭示意小茶壺坐下喝茶:“蕭,請恕我冒昧,我感覺今天你專程前來,不僅僅是致歉那麼簡單吧?”
小茶壺連忙放下茶杯,把自己幾兄弟準備成立人力車行的事說出來,虛心地徵求羅柏亭的意見。
羅柏亭非常感興趣,詳細詢問一番,便提出自己的建議:“蕭,你有沒有興趣購買英國生產的人力車?我們英國的產品比日本的優秀,無論質量還是設計都非常好,爲何你只考慮買日本的產品呢?”
小茶壺解釋道:“英國有生產人力車嗎?價格想必很貴吧?先生,英國的產品的確是好,可太貴了,我們買不起……”
“不不不!蕭,你的認識是錯誤的,完全錯誤!”
羅柏亭激動起來,攤開雙手竭力辯解:“也許你不知道,人力車這種東西,在上海和天津已經流行很多年了,而且中國流行的人力車也不是在日本製造的,而是在日本製造輪圈和輻條,從英國或者德國買回普通軸承,一起拿到他們的上海工廠進行組裝的......我認爲,我們完全可以從英國購買輪圈、輪胎、輻條、軸承等零配件,拿到成都自己生產,這樣一來,價格就會很便宜了,你說對嗎?”
小茶壺嚇了一大跳,立刻體會到羅柏亭的意思,冷靜一想,疑惑地問:
“先生,我的購買力有限,僅僅是幾輛車的生意,不敢想得太遠,也不值得麻煩先生,可先生這麼說,是不是早有了其他想法?”
羅柏亭點了點頭,笑着道:
“蕭,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年輕人,你有很好的商業天賦,令我深感意外。蕭,我也要和你說老實話,我有十二輛英國產的自行車已經運抵上海,大約半個月到二十天就會出現在這個商行裡,但是之前我並沒有想到人力車,是你提醒了我,我的朋友,我忽然發現,在成都這個四十多萬人口的大都市,人力車也許要比昂貴的、只有貴族才能消費的自行車擁有更大的市場。”
小茶壺爲難地搖搖頭:“先生,以你的實力,辦個工廠很簡單,從英國買進零配件和鐵皮螺釘什麼的,再買兩臺焊機和幾臺人力切割機,就能按照自己的意願,生產出適合的人力車。
“可我們就不行了,由於資金不足,只能暫時先買幾輛回來,然後通過自己的努力,慢慢積累,慢慢增加資本。我們祖宗有句格言,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而不是去做沒有能力實現的美夢。”
羅柏亭深感意外,沒想到眼前這個年輕人竟然還知道電焊機、切割機這樣先進的機械設備,而且談吐大方,條理清晰,言語中不卑不亢,隱隱透出古老中國的智慧,不由得對小茶壺高看一眼,略作考慮,和氣地問道:
“蕭,有個問題我想聽取你的看法,按照你的估計,整個成都,到底能夠賣出多少輛人力車?”
小茶壺早就考慮過這個問題,想都不想,隨口就來:
“剛開始時需求不會太多,畢竟人力車在成都還算得上是個新鮮事物,誰也不知道會怎麼樣,但只要做起來,人們接受它完全沒問題,只需要看看上海的情況就知道了。按照上個月《成都日報》的統計報道,成都城裡城外人口數量已經達到四十五萬人,這個數字還不算周邊各縣鎮的居民人數,這就意味着人力車、甚至自行車都擁有很大的市場。
“我粗略計算了一下,成都有二十幾個專門從事客運的車馬行,共有各種轎子、客運馬車一千五百架以上,這個數字還不包括官府和富人家自己擁有的數量,所以我預計,幾十萬人口的成都,起碼需要一千輛人力車。人力車只需一個人拉動,更快更平穩,相信很快就會取代落後的轎子和馬車,如果再加上週邊十幾個縣城,數量至少翻一番,而且還會年年遞增。”
羅柏亭眼前一亮,讚賞不已:
“說得很好!蕭,你不但有遠見,而且還是個生性嚴謹的人,你看這樣好不好,三天後,你到我這兒來一趟,我們繼續就這一大有前途的商機交流一下。”
“這?先生,我……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小茶壺隱約想到什麼,但卻不敢確定。
羅柏亭微微一笑,道:
“誠然,這是個不錯的商機,但在實踐之前,每一步都需要反覆分析才能決定。這兩年成都發展很快,政府招商局的火力發電廠,已經投入建設,不久後即將運營,中國西南最大的商業展示區,就建在城西的青羊宮,建成後將成爲全世界商品的集中展示銷售區,你們中國人自己辦的各種機器廠、燈泡廠、五金廠陸續出現,在東郊的龍潭鎮的私營水泥廠,已經投產,這些企業幾乎都顯示出驚人的活力和贏利預期,所以我也很想做點兒什麼。”
小茶壺聽得目瞪口呆,他壓根兒就沒想到,這個時代成都的私營企業竟然這麼有活力,這和印象中封建愚昧落後的情況大不相同。
羅柏亭很滿意小茶壺的反應:“所以我說,蕭,機會來了,就在我們面前,因此我想在成都建立個自行車廠,不但生產自行車,還要生產人力車,當然,前期我們還是應該以組裝爲主......
“簫,你是個難得的人才,對新事物接受得很快,我認爲,你能很好地幫助我,我們接下來的合作,一定會很愉快,我有信心做好,或許還可以推廣到其他方面。簫,恐怕你不知道,我手上擁有多項英美各國產品的西南代理權和經銷權,包括現在已經成功佔領成都市場的英國煤油。”
小茶壺心中對羅柏亭的精明和能力,非常欽佩,但他卻不想做洋人的狗腿子,雖然如今窮得叮噹響,羅柏亭拔根腿毛都比他大腿粗,可小茶壺還是癡心妄想地選擇平等的合作立場,儘管他沒有本錢,也沒有勇氣說出來。
該說的已經說了,小茶壺起身告辭,臨走前低聲詢問羅柏亭是否仍然對中國的古董感興趣?羅柏亭一愣,隨即會意一笑,低聲告訴小茶壺:只要真有價值,他就捨得花錢。
小茶壺在羅柏亭夫婦禮貌送別下,離開洋行,臨行前小茶壺還拽出幾句精心準備的英語,引來羅柏亭夫婦一陣舒心的笑聲。
在小茶壺看來普普通通的一件事,卻讓街道兩旁的各店家和過往行人,一時引爲奇觀,紛紛打聽這是誰家少爺,竟然獲得洋人的如此禮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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