崢嶸仍待字閨中,平日若聽了這話,定然會覺得面紅耳赤,避之不及,但此時此刻,她心中更多的卻是對馮琬的同情與憐惜。是呀,在別人眼裡求之不得的榮華富貴、雨露恩寵,就是給這個癡情可憐的女子築下的最大牢籠,她將一生的自由與年華都鎖在了裡面,永遠都出不去,也永遠的失去了自己。
“過去我一直在想,當年的事,他是知情還是不知情?可是我不敢問,也不敢知道真相,倘若他事先便知情,還任由皇上將我迎進宮裡來,那我這些年的真心不都錯付了嗎?可是自從萬壽節上那一面後,我卻忽然想通了。”馮琬望着玉瓶裡那束潔白的梅花,目光哀怨而無奈,“這天古的所有人和物,只要皇上想要,又有什麼人可以反對?就算他知情,又能有什麼辦法阻止,我何苦爲難他,又何苦爲難自己呢?”
縱然是崢嶸這個局外人,也從那寥寥幾句話裡感覺到了她的無奈。她哪裡就是想通啊,分明就是在霸權與現世的雙重壓迫下,無奈認命罷了……
“昭儀……”崢嶸眼眶一熱,哽咽地喚道。
“得知他病重的消息,我恨不得能立即趕到他身邊去照顧,但是我知道我沒有這個資格,最普通的宮女尚能在他面前出入,而我,卻什麼都做不到。”馮琬眸光黯淡,似即將枯萎的白梅一般,全無生氣,“從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一件事,只要他能好好活下去,其他的事都不重要。所以我向上蒼祈求,若他能康復起來,我願以性命做爲交換。”
馮琬重重舒了口氣,復又道:“我想老天爺肯定聽見了我的話,他會慢慢好起來的,而我,也終於可以安心了。”
“宮中有那樣多醫術高超的御醫,不管是太子殿下還是昭儀,都不會有事的!”崢嶸想要安慰她,但這句話在馮琬悽然的眼神中顯得那樣蒼白無力。
“人在鬼門關走了一趟,總會明白許多過去不明白的事。”馮琬笑了笑說道,“崢嶸,我現在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求,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活下去,至於我,這具軀體本就已經骯髒不堪,死了,倒也不是壞事。”
她的神情那般平靜,崢嶸卻只覺得心頭酸楚不已,也顧不得什麼尊卑禮數,上前緊緊握住馮琬冰涼的手說道:“昭儀,我相信太子殿下的心也從未改變過,將來終有一天,你們可以將心事所藏的事說清楚,如此纔是真正沒有遺憾。”
“說清楚……已經說不清楚了,沒有人能說得清楚。”馮琬悽然一笑,“我是皇上的妃子,而他,是太子,我們之間,永遠都橫亙着這一堵高牆。崢嶸,我累了,真的不願再去想,再去念,再去奢望了,就讓這一切都過去吧。”
崢嶸忽然明白過來,馮琬的康復,並非因爲太子殿下病情見好,而是她心中已然絕望。對過去的不甘曾是她活下去的勇氣,現在連這最後的希望都消失了,她的心就像是一灘死水,再也沒有任何波瀾,如此的話,又如何能支撐她在這後宮中活下去……
“昭儀,你還有母家,還有綠意姐姐啊,爲了他們,你也應該好好活下去。”崢嶸焦急地說,她知道爲何馮琬會將綠意支開,因爲綠意必然無意接受馮琬已經一心求死的事。馮琬平靜的目光裡起了一絲波動:“綠意陪在我身邊已有二十餘年,以前我一直想給她找一戶好人家嫁過去,但她總是不肯,若我真的出了什麼事,唯一放心不下的也只有她。”
“既然如此,昭儀又怎能輕言生死,叫綠意姐姐傷心呢?”崢嶸怎能不明白她們兩人之間那種深厚似海的情誼,倘若馮琬當真如了事,忠誠如綠意,又如何能再活處下去?
“所以,我纔想將綠意拜託給你。”馮琬終於說出她支開綠意的目的,“崢嶸,綠意是個死心眼的人,即便我現在給她安排人家,她也不會願意,我不能將這些話跟她說。崢嶸,若我有一天真的出了事,希望你可以幫我照顧她,開解她。她若想回到瑞賢王府,我也會盡量去安排,只是……這件事不能讓她知道……”
她連續說了這許多話,漸漸有些體力不支,喘息不穩,捂着脣輕咳起來,崢嶸上前輕拍她的後背,安慰道:“昭儀莫要再這樣消極了,再苦再累,命還是自己的,若這樣輕言生死,豈不更叫親者痛仇者快……”那話尚未說完,崢嶸便愣在那裡,她赫然看見馮琬手中的絲帕上有一抹觸目驚心的血跡,當下聲音已變了調:“昭儀,你……”
“崢嶸,我也不瞞你,其實御醫那些話,都是我叫他對綠意說得,我的身子已經……已經不中用了……”馮琬搖着頭,神情悽苦,“這些年若不是綠意,我如何能撐得下去,崢嶸,你我也算得上有緣,我只求你這一件事,你……你便答應我吧……”
她一邊說着,一邊咳嗽不斷,竟有血跡沿着脣角滴下。崢嶸心痛萬分,淚水已然浸溼眼眶,她扶住馮琬嬌弱的身子,點頭道:“好,昭儀,我答應你,我……我答應你……”
馮琬將她的手握住,一抹感激的笑意在淚光中閃爍:“謝謝你,崢嶸,至今在我最後的日子裡,仍你們在身邊陪伴。”
“昭儀,你肯定還會再見到太子的,一定會的!”崢嶸再也顧不得什麼避諱,聲音悲切地說道。
馮琬把目光投向窗外,那是永寧宮所在的方向:“罷了,見或不見,都不再重要了,只要他平安,便好。”
最深的痛苦,莫過於訣別;最深的無奈,莫過於放手。馮琬累了,這十年的煎熬與折磨,她真的累了,現在,她什麼也不願再去期待,只想靜靜坐着,等着行將就木的那一日,化爲一縷清風,重新獲得那失去的自由。
可是,從她那平靜的目光裡,崢嶸依舊看見了眷戀,看見了不捨,她不是不想,只是不敢想罷了。崢嶸心口一陣陣劇痛,那淚水從臉頰不斷落下,馮琬瞧見了,伸手溫柔地爲她拭去,說道:“崢嶸,我沒事的,這樣的結果對我來說是最好的,你別傷心了,綠意一會就該回來了,咱們兩人在這裡淚水漣漣的,不是叫她起疑嗎?”
崢嶸將馮琬手裡那塊染血的帕子收起來,將那盒梅花胭脂遞過去,在淚光中擠出一絲笑意:“這尋常的物件,望昭儀不要嫌棄。”
馮琬打開鎦金蓋子在鼻下輕嗅,輕嘆道:“這世上唯有你和綠意是最懂我的人,崢嶸,謝謝你。”
這一個“謝”字,不止是因爲情投意合的欣賞,也不是止因爲崢嶸方纔的承諾,更是因爲在這深宮大院裡,有這樣一位知己存在,已經是非常令人欣慰的事。這後宮之中,有紫玉皇后這般心狠手辣之人,有貞靜夫人這般狐媚惑主之人,也有像馮琬這樣般高潔若梅之人,可是這朵梅花,終究還是被霸權黯淡了光華,消磨了時光。
“能認識昭儀,纔是我的榮幸。”崢嶸真切地說。她們的年紀雖相差了近十年,但此時此刻眼神中卻只有對彼此的欣賞與信任。殿外響起腳步聲,綠意親自端着兩盅暖湯走進來,這是用紅糖配了一些暖身暖胃的藥材熬製的,最適宜在冬日飲用,她似心情不錯,笑着招呼道:“今日這湯熬得極好,昭儀快來嚐嚐。”
馮琬望了崢嶸一眼,那眼中的神色崢嶸瞭然無心,她們二人什麼也沒有提,只喝着湯故作尋常的閒聊,見時辰不早,崢嶸才起身告辭。綠意送她出門,瑤華宮的花園裡多栽有綠樹而無花草,想來也是因爲馮琬性子的緣故。馮琬的一番話讓崢嶸的心情跌至谷底,也不敢在綠意麪前顯露出來,離去時的腳步已然沉重起來。
瑤華宮位置較爲偏僻,與之相鄰的宮房便只有聽雪堂,那是良媛杜恩兒的住所。崢嶸往那個方向望了一眼,同樣都是這後宮的妃子,有的人削尖了腦袋都要往宣遠帝跟前湊,可有的人,卻是想避都避不過。崢嶸低嘆一聲,離開此處,她本想按原路回去攬星殿,卻在經過一處叉道時隱隱聽見有聲音傳來。那聲音隱在樹林之後,雖模模糊糊的聽不真切,卻還是叫崢嶸腳步一頓。
那似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