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高大如赤色巨龍的朱壁宮牆,從文和殿進入西三所,綠琉璃瓦歇山頂的御醫院就出現在眼前。衛公公位高權重,還沒進門就有一個身着石青色仙鶴紋低品階御醫滿臉賠笑地迎上去:“這不是衛公公嗎,什麼風把您老人家吹過來了?”
“有位蜀國貢女身體抱恙,我奉皇后娘娘之命前來請醫。”衛公公眼皮也不擡地說道。
“唉呦,區區貢女,怎能勞您大駕呢!”那人卑躬屈膝地說。
“吳醫員若是得空,便跟去瞧瞧吧。”衛公公微垂眼瞼,不動聲色地朝那人使了個眼色。
吳醫員在後宮中浸淫這些許年,哪能不會揣摩上家心思,立即便點頭哈腰道:“是是是,小人這便去收拾一下。”
“這位是蜀國來的女官,一會你就跟他去吧。”衛公公睨了他一眼說,“警醒着點,這可是皇后娘娘吩咐的差事。”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請姑娘稍候片刻,我去去便來。”吳醫員賠笑着說。
鄭皇宮裡對御醫的管理十分嚴格,院內設正一品太醫一名,由最德高望重者居之,主管御醫院大小事務,下分不同品階,品階越高,自是隻服侍地位尊貴者,像普通高人及女官,只能向六品以下醫官求診。吳醫員身爲正七品醫員,醫術自然平平,但以容篤篤的身份,也只能如此了。崢嶸心裡十分清楚這尊卑制度,向衛公公道了聲謝,又在院中等了片刻,吳醫員才提着藥箱走出來。
轉身準備離去的時候,沈雲朝從院外走進,他雖不過二十來歲,但已位列正三品院使,身份地位遠在吳醫員之上,吳醫員見了他便立即躬身行禮,滿臉諂媚之意。沈雲朝崢嶸望了一眼,點頭微笑示意,崢嶸回了平禮,從他身邊匆匆經過。
回到湘春苑已經是月上柳梢,有玲瓏守在裡面,林薇兒他們都紛紛躲在屋裡不敢出來,生怕惹禍上身。吳醫員早已經換了一臉不耐煩的表情,走進容篤篤屋裡便是一陣捂鼻皺眉,崢嶸見他老大不情願的樣子,說道:“病人就在裡面,請吳醫員診脈。”
吳醫員慢騰騰地走過去,從藥箱裡取了個綢包墊在牀邊,作勢便要去握容篤篤的手。崢嶸見狀連忙上前,在容篤篤的手腕上蓋了條絲帕,再把她的手放到綢包上。吳醫員不悅地瞪了她一眼,搭上脈象聽了片刻。他在宮中當了這麼多年醫官,自然對後宮爭鬥爛熟於心,不外乎就這些手段,衛公公離去時使的眼色是什麼意思他也明白得很,此時不動聲色地說道:“這位姑娘寒氣侵體,導致五內鬱結,溼熱不散,待我開幾貼藥,每日按時煎服便可。”
崢嶸見他說得輕鬆,不由得懷疑:“當真不要緊嗎?”
“我乃大鄭醫官,還會信口開河不成?”吳醫員瞪了她一眼,說道,“此地陰寒,不宜養病,最好將她挪去它處。”
“要不把篤篤姑娘帶回攬星殿吧?”木棉見容篤篤削瘦成這般模樣,不忍地說道。
“胡鬧!她病得如此之重,怎能與殿下同居一殿之內!”玲瓏斥責道。
崢嶸想了想說道:“木棉,你先跟吳醫員去取藥,這件事我來安排。”
吳醫員慢悠悠站起身,把綢包放回藥箱裡,睨了躺在牀。。。上已面若死灰的容篤篤一眼,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陰狠笑意。玲瓏會留在這裡完全就是因着楚南的命令,現在崢嶸回來了,她一刻也不願意再呆在這兒,說道:“殿下那兒還需覆命,我先回殿裡去了。”
崢嶸不疑有他,點點頭說道:“煩請玲瓏姐姐替我向殿下說一聲,我今日要晚些才能回殿裡。”崢嶸稱她一聲姐姐,一是她如今已不是蜀國郡主,而玲瓏確實比她年長;二是因爲同爲楚南殿下親近之人,她寧願退讓一步,也不想再多生枝節。
玲瓏眼裡露出一絲詫異,旋即被不屑覆蓋,不作聲扭頭便走了。
天色已晚,已然沒有宮人在這裡侍候,崢嶸拿盆子從院裡打了乾淨的水,坐在牀邊替容篤篤擦拭臉龐和手掌,看到那個秀美的女子如今頹敗的像一捧枯草,她的心頭便陣陣發疼。容篤篤悠悠醒轉過來,視線拉到她身上,好一會兒才虛弱地喚道:“崢嶸……”
“你別害怕,醫官已經來過了,他說你沒什麼事,吃幾付藥就會好的。”崢嶸拍着她柔聲安慰。
“我不會好了……不會了……”容篤篤搖搖頭,眼淚在眼眶裡聚集起來。
“怎麼會呢,只要你按時吃藥,再好好養兩天,就會很快好起來的。”崢嶸替她掖了掖被子,微笑說道。
容篤篤從被子裡伸出一隻乾枯的手,緊緊抓住崢嶸的胳膊,眼裡流露出深深的恐懼:“是她,是她派人餵我喝的藥,是她……是她……”
崢嶸心頭一驚:“什麼藥?你說得是誰?”
容篤篤尖細的指甲扎進崢嶸的皮肉裡,那雙空洞的眼睛充滿恨意,吐出兩個讓崢嶸心驚地字:“皇后。”
長樂宮裡燈火通時,華麗的宮燈映着月華愈顯柔美,紫玉皇后倚在寢殿的娥黃色密織金線軟榻上,身上穿着藕荷底繡油綠色纏枝紋的衣裙,身披墨綠蟬翼紗,雲鬢裡簪着一枚羊脂玉五福如意釵,處處都透着精心修飾過的華麗。
衛公公從門外走進,跪下行禮道:“叩見皇后娘娘。”
“事情辦妥了?”紫玉皇后慢條斯理的說道。
“請皇后娘娘放心。”衛公公垂眉低首地說道。
紫玉皇后滿意地點點頭,從桌了拈了枚葡萄在指尖,緩緩問道:“你在宮中當了這些年的差事,自有一番眼光,你來說說看,那蜀國女官生得如何?”
“恕奴才冒昧,她不過是螢火之光,怎可與皇后娘娘的日月之輝相較。”衛公公惶恐地說道。他陪伴在紫玉皇后身邊多年,自然對紫玉皇后的喜好了若指掌,這句話雖然有大不敬之意,但卻是把紫玉皇后誇進了骨子裡。
紫玉皇后臉上露出笑容,又問道:“比之容篤篤又如何?”
衛公公腦海裡浮現在中元節上驚豔了衆人的那張臉孔,能令宣遠帝一見傾心,自然是一等一的美人,但是,那張錦衣華服、精心裝飾過的臉,卻還是遠遠不及純淨如羊脂玉般的崢嶸。有人的美,是珠寶首飾、錦衣華服堆砌出來的;而有人的美,是眉宇之間的淡然,是顧盼之間的風華,是銀碗盛雪、不染纖塵的清麗,是任何外物都奪不去的光輝。
他沉默了這許久,紫玉皇后微睜着雙眸,說道:“你直說無妨。”
“皇后娘娘恕罪,奴才已不記得那容篤篤生得是何模樣了。”紫玉皇后本來就對中元節上的事耿耿於懷,衛公公倘若說他還記着容篤篤的模樣,那豈不說明容篤篤令人印象深刻?但紫玉皇后的問題他又不能不答,便躬身隱諱地說道:“至於那蜀國女官,奴才也未細看,聽她談吐不俗,想來生得不錯。”
紫玉皇后細長的指甲剝着一枚葡萄,眼裡露出一絲兇光:“若皇上見了她,會當如何?”
“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衛公公的心頭已然明白。
葡萄露出了晶瑩剔透的青色果肉,紫玉皇后把它舉在眼前,嘴角一抹陰鷙的笑容:“既然是朵不開放的花,那就讓它早點凋謝吧。”她手指用力捏下去,飽滿的果肉迸出青汁濺到軟榻,而她細長的鳳目在宮燈下愈加陰狠。
皇后。
這兩個字令崢嶸心頭猛然罩上一層寒霜。她不是沒有聽過後宮爭鬥的殘酷,在蜀國的時候,她就知道瑞雲王后並非良善之人,從父親忠勇王左利的那裡,她甚至聽到了瑞雲王后曾殘害蜀王子嗣的傳聞。這麼大的事並非無跡可尋的,但最後卻不了了之,只因爲瑞雲王后的家族勢力龐大,蜀王還需要靠他們來治理江山,唯視而不見。
後宮,是無數女人的牢籠,它鎖住了青春年華,也鎖住了愛恨情癡。崢嶸從未見過哪一個嬪妃臉上真正歡欣的笑過,後宮中如履薄冰的生活,唯有至高無上的權利,才能她們感覺到欣慰和安全。
而皇后,是整個後宮權利最高的女人,她掌握着無數女子的生殺大權,只要她願意,可以讓這後宮的任何一個女人得寵或者消失。
容篤篤那已經失去神采的眼睛流出淚來:“她給我喝了那個……那個不能生孩子的藥,我以後再也不能……不能……”這幾個字彷彿用盡了她的氣力,只得大口大口喘着氣,任憑眼淚刷刷流下。
崢嶸身體猛得一顫,抓着牀沿的手不自覺收緊。
她已猜到那藥是什麼,大量的麝香和紅花入藥,足以斷絕任何一個妙齡女子的生育能力,而只有一個不能生孩子的女人,纔不會對將來的太子之位造成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