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鬧到了宮裡。
太醫署中,崔玥和曹太醫等餘下幾人連夜爲元儀制藥,好在那蠟淚只是燙傷了孩子的肩頭,並未傷及臉頰,只不過嬰兒膚嫩,已經狼藉成一片了。
皇后等人也被驚動,連着花君都匆忙進宮來看望,恆王站在太醫署的門口,被自己的母妃狠剮了一眼,頗爲侷促的低下頭來。
韓婕妤先行進去,瞧着元儀肩頭的傷痕,憂心道:“這肯定是要留疤啊。”
崔玥也無奈的說道:“婕妤說的不錯,這孩子這麼小,皮膚還這麼嫩,被蠟淚燙了肯定是要留疤了。”接過曹太醫的紗布,包裹着搗好的藥液輕輕敷着。
太后也走了過來,瞧着好容易入睡的元儀,這孩子太小,又不會說話,疼痛襲來必是比大人還無助百倍,有些憐惜道:“沒事就好,不過是道疤。”恍然想起來某個人的遮傷刺青,淡淡道,“等她及笄的時候,請個會刺青的老手藝匠來,挑個花樣遮遮就是了。”
話音清冷,緩緩送入一人耳朵。
寧容左初聞此言,靜靜的停在了門口,徹夜寒冷,便是有星子放進眸子裡也亮不起情緒,他想起那人,胸口似有重錘襲擊。
恆王斜睨着他:“你怎麼了?”
寧容左穩定下心緒,搖了搖頭,隨即擡眼斥責道:“那可是你的親生女兒!”
恆王抱臂冷淡:“那又如何?”
寧容左氣極反笑:“你捨得拿蠟淚傷他?”
恆王甚是不放在心上:“不過是個丫頭,你若是想要,過繼給你啊。”
寧容左聞言皺眉,慍怒道:“這麼多人在場,別逼我動手。”
恆王冷笑,復又垂下笑意:“父皇那邊怎麼樣了?”
寧容左深吸口氣,壓住心頭怒火:“口風探過了,父皇對新政倒還算滿意,只是真拿出來還不知道是什麼態度。”
恆王眼神謹慎:“什麼時候拿出來?”
寧容左的眸光逐漸匯聚:“明日。”
恆王頷首,剛要開口,忽聽屋內皇帝道:“老二和穆玟這兩個毛躁的,連個孩子都照顧不好,還能幹什麼!”一指韓婕妤,“罷了,元儀先放在你的隨安堂裡養着,等長大些再交給他們吧。”
韓婕妤連忙道:“臣妾遵旨。”
穆玟雖然心有不甘,但眼下也不得不從。
太后冷眼,瞧着穆玟蔓延出袖口的手臂淤青,微微蹙眉。
正說着,外面院門口又走進來一人,是衣衫不整的長歡,她無視房門口的恆王和寧容左,掙脫開望雲,三兩步跨門檻而入,先是和太后皇帝打了聲招呼,隨即過去瞧着睡去的元儀,滿眼的心疼:“這可憐的孩子。”回頭又壓低聲音訓斥穆玟,“粗心!”
穆玟低頭,委屈的應道:“公主說的是,都是穆玟大意。”說罷,起身要跪,結果又被長歡接住膝蓋,這人扶起她坐下,嘆道,“你這嗓子怎麼又啞了,好像比那日病得還厲害,我叫你喝的茶,你沒喝嗎?”
穆玟搖了搖頭:“還沒喝。”
許是長歡的指甲有些長,穆玟輕嘶一聲,那人低頭查看,果然又在她的手臂上發現了大片淤痕,但這麼多人在這兒,長歡也不能發作,遂掩蓋好,低聲道:“恆王就是這樣的脾氣,你忍忍也就罷了,可千萬別記恨他。”
忍忍?
不記恨?
寧容卓如此待她,如今又傷了愛女,豈能不狠!
穆玟心中泛冷,面上卻沒表,只垂頭沉默無語。
長歡握着穆玟冰冷的手,感受到她那鋒利的指甲因着憤怒而在搔刮自己掌心,斜睨着她那微微咬住的嘴脣的動作,長歡眼中的精光越聚越濃。
翌日常朝會上,寧容左果不其然的將所更訂好的新政推出,整個麒麟殿瞬間陷入死寂,龍案前的皇帝微微擡眼,聲音清冷:“老四,你說什麼?”
寧容左倒不緊張,從袖子裡取出那本冊子,交由秦戚呈上。
皇帝接過,眼睛一直盯着寧容左,而那人無畏對視,幾秒後,他將視線重新投到冊子上,翻開來細細看着,呢喃道:“一州九城制?”
這麒麟殿雖大,但架不住衆人耳尖,從開始的唏噓一下子炸開了鍋。
但事情還未敲定,他們也不敢先行開口。
皇帝的目光在那冊子上停留了許久,將寧容左的每一字都烙印在眼中,並且在腦海中織出一張細密的網,細密到毫無錯漏,這人將所有能想到的,沒想到的和可能出現的問題,全部列舉出瞭解決方法,並且不下三種。
皇帝擡眼看過去。
看來不是一時興起,而是準備周全。
只是此事突然,皇帝本想先行退朝然後再進行深究,誰知瞥眼看到武將列首的李侃元,想着他手裡還有十萬禁軍的兵權,遂輕咳一聲,又坐正了身子:“老四說,想要重啓一州九城制。”將冊子遞下去傳閱,“你們先看看吧。”
這冊子像是掉進狼窩的白兔,衆官卿爭搶的厲害。
大抵是一刻鐘後,大家又各自散開來,有說好的,也有說不好的,只是說不好的被寧容左的心細如髮給爲難住,一時不知從何處下嘴。
皇帝瞧着滿面各異的滿殿公卿,淡淡道:“推行新的國政可不是什麼小事,老四這主意雖好,但就怕不周全,你們可有什麼異議?”
話音剛落,尚書令段槐序橫跨一步,舉着笏板道:“啓稟皇上,推行新的國政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少說也要十年,而放眼我大湯國史,也只有縱帝之後的文帝推出過新的國政,也就是如今仍在施行的道州縣制,既然此制度能延續兩百年不倒,那麼微臣以爲,再延續兩百年也不是不可以。”
婁玉冷哼,這個段槐序是長歡的人,察覺出新政推行後的劣勢就立刻出言阻止,遂也上前一步,舉起笏板道:“啓稟皇上,微臣倒是覺得此新政不乏精良,說是新的國政,其實就是在舊國政上進行修補完善。”
頓了頓,又重新梳理道:“當年文帝推行的國政不比如今周全,之所以如段大人所言,能延續兩百年,正是因爲這百年間,數代國君對其的補正,才使得它走到了今天,眼下有更好的進行彌補,此乃難得好事。”拱手,“還請皇上納之。”
段槐序微微側身,皺眉道:“新的國政猶如治國猛藥,一經推出受益受害的皆是百姓,若能成自然是好事,倘若不成呢?至時湯國境內民不聊生,動亂驚擾四疆,消息漏至其餘野國,這個責任又有誰來承擔?”
婁玉不屑道:“段大人,下官方纔說的一清二楚,這新的國政實際上是舊國政的修正版,乃是推陳出新,揚長而補短,將利處精益求精,尋弊處加以完善,這樣才能將我大湯國祚再綿延兩百年,而不是因循守舊,抱殘守缺以固步自封。”
沈蕭站在文官列,瞧着殿中你言我語的兩人,心道寧容左絕對不會突然推出什麼新的國政來,必定是有他自己的謀劃,而在這份謀劃裡,必定是利己而折損長歡,他身爲其麾黨重員,不得不爲主子盡忠。
上前一步,他舉着笏板道:“啓稟皇上,此國政雖好,但以微臣短見,仍是百利而唯一害。”停了停,道出一州九城制最重要的一點,“若是真的將湯國境分爲十四州,那麼州官刺史的權力就不亞於一地藩王,適時地方官員的權力猛然加大,那麼中央的皇權就會分散,此事不可小覷,還請皇上三思。”
好在沈蕭找到了致命的一點,餘下反對者紛紛出言。
先是御史中丞許琉灰道:“皇上,放手中央政權無疑是在養虎爲患,不說新國政推行之後,就說這兩年,各地刺史屢屢冒罪,先有通州刺史苟良賣官鬻爵,哄擡米價魚肉百姓,後有洮州刺史常密,夥同前奉天府尹黎宋倒賣長安貨物謀私利充囊。”停了停,言辭愈烈,“皇上,這些人還是隻二級便如此放肆,若升了直屬一級,怕是真的要脫離控制,禍亂大湯了!”
有人反駁,乃工部尚書羅三春,他則道:“許大人看的太過片面,苟良和常密不過是十道百州中的星點敗類,殊不知也有新上任的通州刺史謝雲霄,還有那滄州刺史鄭通這樣的清正廉潔之輩,不能單以苟常二人以偏概全。”
正議大夫周景儒又站出來道:“可話又說回來,人心行欲,以政權爲劍,手中握有銀針,便只想着縫線,倘若換了一柄長刀在手,可就一定要見血,從前各州刺史只是皇權以下的二級官僚,眼下要升爲直屬一級,必定會有人心生惡念,以全權行惡,四殿下的新政雖好,但這樣許權實在是太過冒險。”
皇帝聞言,若有所思。
人心行欲,以政權爲劍。
這話說的可真好。
若手中握有銀針般的政權,**再大也只能是徒勞,反之則不同。
想他寧歷在二十年前不正是如此嗎?
好在他**如洪湖的同時,手中又剛好握有慕容秋和李侃元這兩把利劍,此後披荊斬棘,篡權奪位,弒兄囚嫂進行的無一不順利。
周景儒說的不錯,當人手的權力增大,**也會隨之增大,況且新政許給地方的權力還不是一星半點,幾乎是脫離皇權,可以說是完全單獨行政了。
恆王瞧見皇帝眼底的遲疑,連忙瞥眼吏部尚書唐亦風,這人自打旭王貶去壽州做廉郡王以後,不止一次露出想投靠寧容左的意思,遂連忙道:“皇上,周大人說的不錯,可新政推行需要大把的時間,那大可用這些時間來循序漸進。”
看向段槐序:“正如段大人所言,治國猶如治病,新政既然是猛藥,那便稀釋後再下手,此法亦如治人,先養身,再除根,最後固本培元。”稍微停了停,“再者說了,現在國態平穩,又非病入膏肓,怎能不思慮新政益國。”
皇帝緩緩擡眼,沒有表態。
片刻,中書省侍郎範仇道出那個致命點:“唐尚書說的不錯,可是放去地方的不僅僅是政權,還有最重要的兵權,要知道,一州兵權與人頭成比例,並小州爲大州,也是將兵權集中,但掌權者只有一人。”
光祿寺少卿齊宏衫也道:“正是,豈非叫他們爲所欲爲?”
許琉灰也接着話茬:“這和西昌放權世家有什麼區別?”
恆王見局勢僵持的厲害,瞥眼旁邊的寧容左,誰知這人自打上疏新政後便一言不發,笑眼觀瞧殿中口舌紛爭,於是開口道:“諸位方纔難道沒有細讀老四的新政嗎?上面分明有對兵權”
“老二。”
久未開言的皇帝截住了他的話,然後轉頭看着寧容左:“老四,諸位愛卿意見相左,新政熱鬧,你可有什麼話說?”
寧容左不卑不亢,不爭不搶:“回父皇的話,兒子已經盡力了,新政的推行與否,還得由父皇定奪。”
皇帝聞言,又瞥眼一直寂靜無聲的慕容秋:“怎麼不說話?”
李侃元緊緊的盯着他,心道這人是肯定不會讓政權下放地方,以稀釋中央集權的,遂在袖中握住拳頭,直等着他說完自己再開口。
誰知道慕容秋沉穩輕笑,道:“微臣覺得此新政很是不錯。”
他一說完,滿殿寂靜。
李侃元的眉頭皺的像是溝壑,可左右思忖片刻,也大抵摸出些一二。
皇帝也頗爲意外,淡淡道:“你說。”
慕容秋娓娓道來:“這新政好就在於,它並非是單獨推陳,更是要出新,揚長補短纔是治國根本,眼下大湯最根本的,也是最該重視的,便是政不下基,很多時候不能顧及到底層百姓,而新政則徹底解決了這個情況,如今戰亂剛平,正是民心散亂的時候,推行新政,一來可以穩定民心,二來還能廣撒陛下恩澤,在江家鎮國後重新立威,所以微臣認爲這是好事。”
他說完,又有長歡麾黨想要反駁,卻見皇帝揮手,不可置否道:“罷了,此事非朝夕能解,今日就先議論到這裡,朕自會思慮。”
秦戚見勢,揚起拂塵尖聲道:“退朝”
百官跪地:“恭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