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道兩個字從莊恭的嘴裡說出來,怎麼就那麼噁心呢?
好像在看老鳥拉屎。
江淮微微蹙眉,她知道是這老蹬子想要報復自己,遂瞥眼蔣明堂,那人的臉色果然有些古怪,莊恭比他和白聘高了一輩,又是西昌世家之首,在他面前丟了做老子的尊嚴,實是有些難看。
莊恭見蔣明堂無所動作,仍是不依不饒道:“前些日子豫新去我的外宅,我見他胳膊上還有傷。”回頭看江淮,“這畢竟不是小孩子間的玩鬧。”
白聘見氣氛不對,想要調和,誰知莊恭立刻截住他的話,勢必今日要在白府好好教訓一下當日之仇,遂道:“再者說了,這裡又不是大湯,既然遠來是客,哪有對主家動手的道理,更何況,打的是你們家豫新。”
莊恭這幾句輕輕,卻直戳蔣明堂的肺管子,這人在白府見到江淮,就是滿肚子的火氣沒處撒,本來不想在白聘面前耍威風,可莊恭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也不得不起身道:“老太爺說的是,豫新被欺負了,我自然要替他報仇。”
聞得此言,江淮也謹慎的站起身來。
白聘還算明事理,雖然江淮已是籠中困獸,但湯帝是出了名的護短,若真的讓她死在這裡,怕是會生出些不必要的麻煩,便道:“蔣兄弟,事出有因,而這個因在豫新,六殿下不過是路見不平而已,我看還是算了吧。”
“算了?”莊恭冷笑,一雙眼睛裡滿是蔑然,“這小王八犢子是哪裡來的六殿下?不過是個求和質子,敢到咱們地盤撒野,還打傷豫新?”
他猛地拍案,一口咬死:“今日不教訓一番!難解我心頭之恨!”
蔣明堂眼中深邃,他現在被莊恭架到了一定高度之上,自己的兒子受罪,總不能讓別人做主,爲老子的袖手旁觀,這才道:“老太爺息怒,這件事情我自會處理。”看了一眼面色不善的江淮,“六殿下,你出手打傷我兒,我本想看在白族長的面子上放你一馬,但今日莊老太爺發了話了,你難逃此劫。”
江淮雙眸眯起:“那你們要拿我如何?”
旁邊的蕭晃見三大世家的族長同時針對江淮,嚇的屁都涼了,往後退了退,卻不小心碰倒了自己的凳子,咣噹一聲惹得衆人側目。
蔣明堂停了停,這才說道:“豫新是個混小子不假,但做錯了事情,自然有我和他爺爺管教,於情於理都輪不到殿下出手,況且此事已經鬧得闔洛陽城人盡皆知,如此沸沸揚揚實在有辱我蔣家門楣。”
江淮絲毫不懼:“那又怎樣?要我登門賠罪嗎?”
蔣明堂的眼光泛出精明,沒有立即回話。
不怕大湯來的求和質子。
就怕這個質子是個硬茬。
大湯畢竟是中原主國,況且江淮此來的目的是求兩國之和,並非越王所派的穆王那般來示弱的,二來,他們世家勢大,卻也只在西昌國內,引火燒身太不明智。
回頭看了一眼得意揚揚的莊恭,這人名望太過,面子不能不給,想了半天終於尋得一個折中的法子:“聽豫新說,六殿下酒量甚好。”
江淮閉口不言,眸光輕慢。
蔣明堂胸口憋悶淤火,心道小王八羔子別得意,等過段時間逮到你再好好收拾你,便道:“既然能喝酒,便飲盡一壺,全當是給我們蔣家賠罪。”
白聘見蔣明堂還算理智,趕緊叫人上了一壺酒來。
那酒壺不高,但也有八兩多。
蔣明堂不滿,白聘只好再叫人拿來一壺,這就有一斤半多了。
蕭晃暗道不好,西昌的酒是出了名的烈,別說一斤半了,就是零頭二兩下肚怕也夠受,今日江淮若是倒了,他怕也出不了這個白家門,硬着頭皮笑道:“蔣族長,六殿下自幼禮佛,不喜飲酒,這偶爾猛灌豈非爲難啊?”
莊恭又插話:“老夫做主,你把嘴閉上。”
蕭晃面色鐵青,卻屈服於他的淫威不敢再開口。
蔣明堂瞧着一臉冷靜的江淮,淡淡道:“敢不敢喝。”
江淮垂眸那兩壺烈酒,若是全盛狀態,不是什麼大問題,只是她前些日子胃痛病犯了,再灌一斤半怕是得橫着出去。
擡頭看那三人,也是各個表情迥異。
但江淮敢肯定的一點,這三人今日在這裡將自己殺了,猶如碾死一隻螞蟻般簡單,想來,還是將酒喝了,向蔣明堂服了軟先脫身爲上。
“好,當日是我莽撞,傷了蔣公子,若這一斤半的烈酒進肚,能消了蔣族長心內火氣。”她答應的不拖泥帶水,“我喝就是了。”
白聘見勢,眉頭皺起:“來人,倒酒。”
“不必。”
江淮說完,拿起其中一壺,好在是已經熱好的,握住那彎彎的把手,仰頭將那透明還冒着白氣的酒液悉數飲盡,一滴不剩。
蕭晃在旁邊看着,那人的衣領太高,看不見喉結律動,四周無人敢說話,只聽到那強烈的吞嚥的聲音,好像是在擂鼓,怕是在生往胃裡灌。
這一壺酒足有八兩,也就是三次呼吸間便見了底。
江淮將空酒壺放下,對着蔣明堂輕笑:“好酒。”說罷,伸手拿起另一壺,她的眼睛已經開始泛紅,但此刻頭皮也硬,同樣一飲而盡。
待兩壺酒喝完,江淮舔了下嘴角,因着千蛛面的原因,絲毫沒有酡紅浮現在臉上,好像真的千杯不醉,遂道:“族長可消氣了?”
蔣明堂這個時候不但沒有怒火,反倒還有些興致,似笑非笑道:“六殿下還真是好酒量,這兩壺酒喝了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白聘也道:“果然是好酒量。”撩衣坐下,以爲此事到此結束,“蔣兄弟看到了六殿下的真心實意,該消氣了吧。”
蔣明堂見江淮在另外兩位族長面前給足了自己面子,滿意的頷了頷首,剛要說話,忽見莊恭從袖子裡取出一個玻璃瓶來,巴掌大小,裡面盛着渾濁的橙色液體,他笑道:“既如此,殿下若能將這瓶酒喝了,我莊恭也既往不咎。”
所有人都以爲莊恭是在替蔣豫新出頭,可滿廳中只有江淮知道,他嘴裡所說的既往不咎的事情,到底是什麼。
她瞥眼那瓶酒,看上去好像家釀的藥酒,便問了一句。
莊恭點頭:“正是老夫我自己釀製的藥酒,價值連城,多少人向我討要我都不捨得給,今日賞你了。”伸手遞過去,“不到二兩,你有何懼?”
蕭晃在後面急的臉有些紅,他分明看見江淮那掩在袖子裡的手在出汗,在不停的發抖,這一斤半的烈酒已經是強弩,再來一瓶藥酒?
量不是問題,問題是裡面的東西。
圈內人都知莊老太爺是個樂子,就喜歡弄些刁鑽獵奇的東西,誰知道這瓶藥酒裡面放了什麼,萬一摻了點噁心人的東西,江淮這輩子怕是都吃不下飯了。
當然,這也是那人心中所想。
索性也不開口問,接在手裡打開蓋子,撲面卻是一股極其清淡的香味,好像未出閣的少女的懷中女兒香,一時蹙眉。
白聘看了一眼莊恭,想要阻攔,但卻被蔣明堂示意住口,得罪了莊恭,就是將腦袋架在他那十三萬川軍的大刀之下。
江淮瞧着那渾濁的酒液,沒辦法,只好一口灌了。
正當她舉起來要喝的時候,廳外忽然進來一人,直接走向莊恭伏在他的耳邊說了些什麼,而這人聞言,面色突變,竟然直接甩袖離開了。
衆人面面相覷,皆是一頭霧水。
但好在他走了,白聘便將江淮手裡的酒瓶給拿了下來,然後放在身後的桌子上,有陽光打下來,他清晰的看見那酒液中漂浮的髮絲,足有一指甲蓋還長。
胃裡犯惡心,他轉身過來,衆人也心照不宣的沒有說話,只當是藥酒的事情不存在,然後聽白聘道:“玉妍怎麼還不出來?”
吩咐一直在旁冷眼的管家:“你去看看。”
那人聞言照做,腿腳利落的出去了。
白聘和蔣明堂坐下,又回頭看江淮,客氣道:“殿下也坐。”
江淮整個胃裡在着火,疼痛蔓延在每一個毛孔,她輕輕一笑,隨即也坐了下來,只是那撫在椅子把手上的手,緩緩的攥成了拳頭。
誰知幾秒後,那管家踉蹌而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揚聲道:“不好了!二夫人懸白綾自縊了!”
聞言,白聘眼前一黑,不可思議道:“你說什麼!”
江淮最是駭然,瞪起血紅的眸子,胃裡猛地傳來一陣刀絞般的痛,沿着嗓子涌來一股液體,卻不是方纔喝下去的酒,而是血。
她硬生生的抿在脣瓣處,好像點上去的紅硃砂。
城東秦家,大將軍府。
有昌王諭旨來府,但秦堯還在洗澡,遂沒有及時出來,待他懶散的擦乾淨身體,換了件乾淨的衣服,邊擦着頭髮邊出來時,傳旨的公公已經走了。
秦涼自寬敞的院中起身,冷眼看他:“大白天的洗澡。”
秦堯的髮絲還滴着水,遂輕笑道:“大王說什麼了?”
秦涼麪容沉冷,將那諭旨捲起來放在手旁的石桌上,順便伸手斟了杯涼茶入肚,有些不耐煩道:“這不需要你來插手。”
秦堯素來無視弟弟的無禮,走過去想要將那封諭旨拿起來看看,誰知秦涼劈手先奪過,然後嗖的扔在了對面的牆角,登時裂的稀巴爛。
秦堯稍微斂回笑意,有些意味深長道:“老二,你這是什麼意思?”
秦涼滿不在乎的冷笑:“這是大王封給我的諭旨,和你無關。”
秦堯徹底冷下臉來:“我是你大哥。”
秦涼緩緩起身,與他一邊高的身型卻略顯消瘦,對視着那人的眸子,他絲毫不懼其中的怒意,反倒話裡有話道:“是,你還是秦家的長子呢。”
秦堯一把拽住他欲離開的身子,沉下語氣:“到底是怎麼回事。”
秦涼知道他怒了,沉默兩秒,冷淡道:“大王賞了一個戲子給我填房。”嘴角勾着譏諷的笑意,掙開他的手,“一個戲子,下賤的東西。”
秦堯微微眯眼:“一個戲子?”他的心裡一陣沒來由的不安,“誰?”
秦涼見他這樣嚴肅,恍然想起來什麼,自家大哥好像挺喜歡那人的,遂心生出一絲得逞的意味,微揚下巴:“就是那個中原第一女旦,顧無瑕。”
話音剛落,外面有侍女的傳喚聲:“新夫人到了”
秦堯的面色忽然僵住,瞥眼過去,遙見那院門處有道熟悉的身影走進來,因着常年唱戲走臺,顧無瑕的步態十分輕盈曼妙,此刻更有些小心翼翼,她穿着那日在梅林時穿着的裙子,雪白飛舞猶如行走在雲霧當中。
她始終是低着頭。
秦堯的面色複雜如蛛網,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只得輕喚三個字:“顧姑娘?”
顧無瑕聞得那熟悉的聲音,心口猛地揪在一起,她慢慢的轉頭看過去,就在她以爲這是自己未來夫婿的時候,忽聽旁邊的侍女道:“二夫人,這位是大將軍。”
一道晴天霹靂!
顧無瑕臉上的血色如潮水般退去,因着太過錯愕,她忍不住踉蹌兩步,侍女連忙扶住她,關切道:“二夫人,您沒事吧?”
顧無瑕眼珠顫動,有清晰的紅意翻覆在其中。
怎麼回事?
他不是二公子秦秦涼嗎?
而這時,真正的秦涼已經看透其中貓膩,似笑非笑。
“你是?”她茫茫然清醒,“你是秦堯?”
秦堯佇立在原地,已然是僵住,但卻沒有過於激動,畢竟他和顧無瑕也沒有私定終身,只是出去密會過一次而已,算不得情人。
但他欣賞,喜愛顧無瑕,卻是真心切意。
顧無瑕同樣是震驚,也無太多心如刀絞,垂下頭去,渾身的皮膚都被駭得發麻,說實話,她之所以自請嫁給秦堯,就是因爲當日的一面之緣給她留下了極好的印象,與其嫁給生人,倒不如嫁給一位懂得戲曲的知己。
沒想到,造化弄人,陰差陽錯還是錯過了。
秦涼在旁看着大哥吃癟,從小到大從未如此快意過,俊朗的臉上有着刁鑽的笑意,他走過去,無所顧忌的牽住顧無瑕冰涼的手,那人也不敢掙脫。
他沒見過顧無瑕,初次得見,倒有些滿意她的容貌身段。
西昌多是可愛嬌小,一雙眼睛汪汪如水般動人的姑娘,很少有顧無瑕這種,單眼皮,狹長眼睛,渾身皆是東方神秘清冷氣息的女子。
秦涼肆意的打量着她,調笑道:“我很滿意。”說着,輕輕湊去顧無瑕耳邊,聞着那沁人心脾的女兒幽香,故意道,“是了,我大哥總是冒用我的身份出去,我就說會出岔子。”瞥眼那人,笑的得意,“這不,報應來了。”
說罷,牽着仍處在錯愕中的顧無瑕,一步一步的回去了正房。
那人微微側眼,遺憾和悽楚居多。
而秦堯站在原地,心內嘈雜,瞧着那破碎的諭旨孤零零的散落在牆角,忍不住苦笑,滿眼都是荒唐和懊悔,還有那股久久不散的無能爲力。
“真巧,又真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