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後,慕容秋回了御史府,與他一同回去的,還有聶廣所領的禁軍,那人大手一揮,便叫禁軍包圍了整個府邸,頃刻響起的,還有街上百姓的唏噓和府內僕人的驚慌尖叫。
溫令漪等人從房裡出來,瞧見慕容秋被剝了官服,冷麪無言,忙過去抓住他的手臂,愕然這滿院的驚慌馬亂,駭然道:“老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您這是怎麼了!”
而與此同時,府內僕人部給關在了後院,慕容榭和慕容清也被押到了前院,前者一頭霧水,後者也瞪眼疑惑道:“父親!”
慕容秋盯着自己的三兒子,氣火鬱心,一時間以爲是他將那密信和無恙的事情告訴了江淮,從而使得自己被楊嶠彈劾。
可轉念一想,慕容清再怎麼珍視江淮,也不會拿自己親爹親孃的性命去討好,更何況,與秦九王串通的密信,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
“夫人,三公子。”
聶廣頗有些幸災樂禍的說道:“方纔的朝會上,那門下侍郎楊嶠當殿彈劾御史大人,稱他通敵叛國,謀害女史,殺害駱無恙母子還殘害無辜民女,樁樁件件扭在一起,着封府,押牢待審。”
溫令漪聽完,猶然發抖:“老爺這是真的?”
慕容秋看着自己心愛的妻子,也沒有隱瞞:“令漪,是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兒子,都是我連累你們了。”
他這樣一說,溫令漪登時萬念俱灰,險些跌倒。
連慕容秋自己都無法可解!
而慕容清趕緊扶住他,眉間緊皺:“母親!”擡頭震驚道,“門下侍郎楊嶠!他不是君幸的人嗎?”
他說完,不可置信的粗喘着氣。
慕容秋眸光無情:“不錯,正是你心心念唸的小表妹。”
慕容清思緒駁雜,茫然想起去年冬日,他去上御司給江淮送小草千文的時候,見過楊嶠一次,而後好巧不巧,也碰到過。
他不是癡心癡到不顧一切的性子,知道楊嶠不敢胡來,背後必定是江淮指使的,一時心痛欲裂,猛然抿出一口血來。
慕容家和江家對壘許久。
沒想到這家業傾塌的,居然是自己家。
當年父親和二哥聯手毒害江淮,這便是遲來的報應。
慕容榭也麻木了手腳,趕緊查看慕容清:“老三!”
那人渾噩的推開他,只覺得濃雲蓋頂,巨石拍胸,到處都是鋒利的刀劍,那是由他心愛之人親手刺來的傷害,頃刻間便遍體鱗傷。
“怎麼會。”
他雙眼泛紅,一顆清淚悄然滑落至下巴。
無力呢喃道。
慕容家敗頹的事情,震驚了整個中原,自古以來,複姓皆是百年傳承的大家族,齊名的還有東晉的百里、司馬、上官家,之所以晉王有膽子屢屢挑釁大湯,正是因爲國內望族極多。
雖然現在皆不復祖宗盛態,卻也是七國內的數一數二,沒想到今日竟然倒了一家,還是官盛一品的慕容家。
果然是白雲蒼狗。
前一秒還門庭若市,後一秒便樹倒猢猻散。
但因着慕容秋罪行難判,還要顧及慕容家從前家祖的顏面,遂皇帝遲遲沒有下審,就連駱禮維上折嚴懲也視而不見,一直拖到了三月末的春分。
大理寺駐長安城北的監牢外,自從徐九卿死後,新上任的大理寺卿鄭元春引着江淮進去,她曾經去過刑部天牢,本以爲這大理寺獄和那天牢會差不多,誰料到竟還乾淨些。
一路踏着那髒污到了關押慕容秋的單獨牢房前,隔着那鐵欄杆,她瞧見了負手在那高窗下,背對着自己的慕容秋。
他光着腳踩在那滿地的溼草上,穿着白色囚服,素日以冠束的極其板正的頭髮散放在背後,多日不見,竟花白成了這般。
江淮面色平靜,叫鄭元春去外面等着,隨即往前走了一步,沉默了幾秒後才淡然道:“舅舅。”
那人聞言,不緊不慢的轉頭過來,他滿面憔悴,雙眼發紅,眼底盡是疲憊的烏青,長髯垂胸,腳拖鎖鏈往前。
慕容秋隔着鎖鏈打量着江淮,她依舊穿着素日那件月白薄衫,配一條紅瑪瑙腰鏈兒,那表面閒適,實則滿腹籌謀的樣子,和這髒污且不見天日的大理寺監牢,簡直是格格不入。
“難得,老夫淪落到如此地步,你竟然能來看望。”慕容秋負手冷淡道,“關了這許多天,你是第一個。”
江淮對視着他:“旁的不說,通敵叛國是多大得罪,舅舅爲官多年想必比我清楚,這會兒來探監的,豈非是自尋死路。”
慕容秋平和輕笑:“你怎麼敢來?”
江淮回以同樣的安靜笑容。
始作俑者。
她如何不敢來。
慕容秋見狀,低低道:“我知道,楊嶠沒那個本事,也沒那個膽子揹着你做這樣的大事。”微微悵然,“果然長大了,舅舅刮目相看。”
“舅舅。”
江淮則道:“我一直都是這般,只是我顧念着你是我舅舅,又擔心母親的心情,所以才一直沒有動手。”
慕容秋冷笑:“那爲何,你眼下又肯了?”
江淮挑眉:“那是因爲,我若不這麼做,有人做鬼也不會放過我。”
“誰?”
“輕辭。”
慕容秋猛地瞪眼:“駱無恙?”停了停,“她不是死了嗎?”
江淮笑道:“駱無恙是死了,可輕辭沒死。”道出真相,“舅舅你失策了,無恙和輕辭本是兩人,她們是駱禮維所生的雙生胎,只不過姐姐輕辭身患疾病,所以纔想要單單安頓妹妹罷了。”
慕容秋這才得知背後緣由,沉靜片刻,旋即忍不住失笑。
“原來如此。”
他的笑容有些發苦:“我就說,她怎麼那麼難以捉摸,我曾經懷疑過她的身份,卻沒想到這根本是兩個人,果然是失策啊。”
江淮繼續道:“那十九封信在輕辭的手裡,她本想着把妹妹嫁給大表哥後便離開,也不聲張,只當做個把柄留待日後,可舅舅實在是太沖動,不該殺了她最珍視的妹妹,讓她選擇魚死網破。”
慕容秋轉爲冷漠:“是她找得你?”
江淮輕輕頷首:“是,她去年冬日將這些東西交給我,請我務必要替她姐妹二人報仇,也爲自己清前路。”
慕容秋道:“她人在哪兒?”
“已經一頭撞死了。”
江淮沉靜道:“她和我說完,就觸牆而亡,我已將她葬了。”
慕容秋眼底閃過一抹異樣:“也就是說,這些年替我辦事的一直是這個輕辭,而非有孕的那個無恙?”
江淮輕應:“輕辭是個奇女子,去歲死的時候,不過二十四,她十幾歲便獨自帶着妹妹來長安尋親,一手撐起萬仙樓和承歡樓,若是生在個好人家,必定又是一番好風景。”
慕容秋也點頭輕笑,隨後嘆了口氣:“罷了,舅舅認輸。”他擡眼看着面色平淡的江淮,“你繼續往下走吧,前路還坎坷的很。”
江淮淡然道:“沒了舅舅,我相信會很平坦的。”
慕容秋道:“可還有長歡和太子。”
江淮話音輕輕,卻極其有力度:“不足爲懼。”
慕容秋笑道:“看來在你心裡,舅舅分量不輕。”停了停,“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舅舅送你一句話。”
“舅舅請說。”
“見好就收。”
江淮瞭然:“君幸記住了。”
說罷,轉身離開。
慕容秋看着她的背影,臉色逐漸垂冷,攥緊了拳頭。
別了慕容秋,江淮順着那甬道往前走,不知道在想什麼,忽然聽到左邊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帶着疑惑:“君幸?”
江淮猛然停住,轉頭看過去,竟然是慕容清。
她蹙眉往前幾步,那人手握着冰冷的欄杆,同自己的父親一樣穿着發白的囚服,髮絲凌散,眼底淤腫,下巴留着青茬,可即便如此,他那與生俱來的瀟灑風骨也難掩,如埋在砂石中的寶珠般。
慕容清瞧見江淮,卻沒有被她害了的憤怒,心頭到底平靜,兩虎相爭必有一傷,鍾情家族的政敵,本就是自己的悲哀。
更何況,這不過是官場上習以爲常的你來我往。
“君幸,許久不見,你還是這麼漂亮。”
他輕聲笑道。
江淮沒想到慕容清會是這樣的坦然態度,雖然抱歉就在嘴邊,可是她如今說不出口了。
傷害了再去致歉,那爲什麼還要傷害。
虛僞。
“慕容清,慕容流徽。”
江淮眼底有些倦意,有些低聲的說道:“你不必如此,正如舅舅所說,楊嶠沒那個本事也沒那個膽子,當日彈劾之事,是我在背後指使的他的,而我也不是不得已而爲之,而是蓄意謀之。”
說罷,面無表情的往前走。
袖子卻被那人拽住。
慕容清把手伸出去抓着她,淡笑道:“你就算這麼說,也不會使我恨你分毫的,勝敗乃兵家常事,放在官場上也一樣,不管你是迫不得已而爲之,還是籌謀已久,今日結局我早已料到。”
江淮聞言,漆黑的瞳孔微微異動。
慕容清鬆開手,釋然道:“不是慕容家死,就是舊臣江家亡,原是我父親輸了這盤棋,我誰也不怨,誰也不恨。”
江淮深呼了口氣,這才轉頭道:“難得你能這麼想。”
“事到如今,怎麼想都改變不了局面了,不是嗎?”
慕容清溫和的笑道,輕眨雙眸,漸漸斂回笑意:“君幸,我知道這樣做會讓你爲難,但這麼久了,我不得不自私一回,所以你還記不記得,在廣邳那年你許我的三個心願。”
江淮垂眸:“我當然記得,那是你得知我殺了慕容華後,向我索要的三個心願,如今還剩下半個。”
聽到她說的記得,慕容清鬆了口氣,淡然道:“這三個心願,我第一個許的是不許你在我面前提寧容左和賀子沉,第二個心願,則是不許叫我的名,呵也沒實現。”
笑容悵惘,他停了停又道:“剩下的一個心願我一分爲二,前半個是不許拒絕我的小要求,這後半個”
江淮也陷入到當時的溫暖回憶裡,眼神微化:“是什麼?”
慕容清忽然蹙眉:“饒過我父親一命。”
江淮驀然冷凝:“你說什麼?”
慕容清也有些緊張:“君幸,我知道父親罪惡滔天,但就算我求你了,不管怎樣的刑罰,別叫他死了,饒過他一命。”
江淮思緒濃稠,往後退了一步。
慕容清眼底一沉,然後失意的笑了笑:“太爲難你了。”
江淮瞥眼他處。
一時無話。
“大人。”
可巧鄭元春走進來打破了這份死寂:“宮裡來人,要您即可入宮前往浴堂殿,許是皇上有事要”
還沒等他說完,江淮便待不下去,拔腿先行了。
鄭元春一愣,擡頭和慕容清對視一眼,那人落寞轉身,他也擡步跟上江淮,離開了這個憋悶死人的地方。
“你去大理寺獄了?”
浴堂殿內,皇帝隔着那道水晶簾問道。
江淮低頭站着:“是。”
“慕容秋怎麼樣了?”
“坦然待審。”
簾子後突然一陣沉默,好久皇帝才道:“朕知道這是你的主意,楊嶠不會備的這麼周,也不會揹着你做這樣的事。”
江淮冷靜無言。
皇帝又道:“可是誣構?”
江淮實言道:“皇上,那日楊嶠之言,皆是實情,只不過駱無恙的那個同鄉,找的是微臣,不是楊嶠罷了。”
“既然有心彈劾,爲何又要楊嶠下手?”皇帝話裡含笑,“難不成是顧念那一聲舅舅嗎?”
江淮輕應,沒有解釋別的。
又是一陣沉默。
江淮知道皇帝怎麼想的,也不幫他矯飾,索性戳穿道:“微臣知道皇上不想殺慕容秋,他雖然這般,可您仍惦念着他當年之情,若沒有慕容秋,何來您今日的江山。”
她語氣平淡,絲毫沒有怨恨不甘。
皇帝嘆了口氣:“你知道就好。”頓了頓,“你且說吧,要朕怎樣才能放過慕容秋的性命?”
江淮聞言擡眼,瞳孔泛出一抹輕鬆來:“皇上,微臣也有考慮,慕容家畢竟是中原的複姓望族之一,這樣滿門懲處也不太合適,不如就把慕容清留下,許一小職算作傳承。”
皇帝利落答應:“好,那慕容秋呢?”
江淮道:“即刻流放南疆,餘下家眷逐出京去,終身不得再入長安城一步,府內僕人和家產盡數變賣。”
皇帝頷首:“慕容清封太僕寺上牧監。”轉頭道,“桂笙。”
那人連忙道:“奴才這就去大理寺傳您口諭。”
說罷,和江淮一起退下。
出了那浴堂殿,桂笙感慨道:“太人,您怎麼又心軟了?”
江淮面無表情的往前走着:“非我心軟,而是皇上,與其說他要我留下慕容秋性命,是惦念當初共同篡位之情,倒不如說,他是怕殺了慕容秋,讓天下人說他恩將仇報罷了,我這樣處流放,留下慕容清,是給他一個臺階下,僵持下去,撕破臉誰也不好看。”
桂笙恍然大悟:“大人說的是。”
話音未落,江淮只覺得羽睫一溼,擡頭看時,灰濛濛的長空紮下無數細密銀針,淡淡道:“春雨貴如油,終於下雨了。”
桂笙也欣慰道:“這開春,可算下雨了。”
再轉頭,他駭然:“大人!”
“咳咳。”
江淮擦去方纔悶咳出的血跡,搖頭道:“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