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鸞宮的正殿內,有宮女奉茶而來,她是弓着身子擡着手,但等了很久,那人也沒接,遂壯着膽子擡了擡頭。
昌太后坐在那繡着金絲的軟榻上,呼吸較輕,臉色是常見的面無表情,隻眼神和往常的不太一樣,複雜得很。
“太后?”小宮女試探着喚了一句。
昌太后充耳不聞,目光平淡的盯着那殿門的方向,攥着那軟榻邊緣的手輕輕的敲着,戴着護甲的尾指劃出些的聲音,不知道的,還以爲榻下生了一窩耗子。
小宮女似是習慣了,正準備把茶放下,站到旁邊去,卻仔細發現,她那藏在華服下的肩頭忽然抖了一下,遂擔憂道:“太后娘娘?”
昌太后緩緩的合了眼睛,那冗長的睫毛盛着厚重的歲月,再睜眼時,情緒已經不再複雜,只搖了搖頭:“無妨,哀家不渴,你且放那吧。”停了停,“你出去看看,有沒有人來。”
小宮女放下木盤,乖巧的往出走,可巧,剛走到殿門口的時候,莫姑姑正好走了進來,不過獨自一人。
昌太后在看到莫姑姑之時,眼睛驟然深邃,可再看到她身後空無一人時,又擡眼坐直身子,低低道:“人呢?”
說罷,面色冰冷的眺望院子,問道:“那孩子呢?她怎麼沒跟你一起回來?”眼底閃過小心,“是不是葉徵不叫她過來?”
而莫姑姑見那人此刻的狀態,是一往如常的穩重如山,不由得鬆了口氣,小聲道:“六殿下來了。”
昌太后垂眸,嘴脣有些發乾:“那怎麼不帶進來?”
莫姑姑無奈一笑,解釋道:“不是老奴不帶她進來,實在是老奴擔心您那。”在那人冷淡的目光中繼續道,“老奴知道您想念這孩子,擔心擔心您”
事實上,突然的宣召,已經叫江淮滿頭疑雲了,莫姑姑是怕昌太后一個激動,露出什麼馬腳來。
昌太后則淡淡道:“無妨,還沒確定映蓉信上所言到底是真是假,今日叫她來,不過是想試探一下罷了。”
莫姑姑還是有些不放心,昌太后握了握她的手:“你且放心吧,我不會叫這孩子起半點疑心的,只是今日,我一定要見她。”
莫姑姑望進她的眼底,猶如望見一片泥潭,遂點了點頭,轉身走去門口,對外面那人說了些什麼。
然後,門口出現一個身影。
不過一次呼吸的時間,昌太后覺得好像渡過了漫長一生,而隨着那身影的逼近,曾經的噩夢匣子被殘忍打開,塵封的也記憶如風沙般撲面而來。
那是端和三十五年,秋末。
她還是大湯皇宮,西面碧血齋的一個二等宮女,在一個最普通不過的蕭瑟午後,她碰到了長信王妃映蓉,從此,命運轉向另一個道口。
映蓉和長信王和親五年,用盡辦法,卻無有子嗣所出,又因爲和親不許納房,長信王不能新娶,遂纔在太后的暗示下,借腹生子。
不過此事不能宣揚,又因映蓉是邊蠻人,所以借腹的人選一直沒定下來,而昌太后因着出衆的容貌身段,和體內的邊蠻岐疆血統,入了映蓉那刁鑽的眼。
在給太后看過後,昌太后成了被推出去的犧牲品。
只是她知道天上掉下來的不是餡餅,而是刀子,遂寧死不從,結果被打個半死,擡進了凌霄殿,和長信王每日圓房。
被關在後殿一個月後,她查出了身孕。
只因太醫的一句話,稱腹內胎兒會記住生母的聲音,長信王妃便隔三差五給她喂啞藥,入冬見了一次紅,險些滑胎,那人才罷手。
轉年,也就是端和三十六年的春中,她已經有孕七月。
誰料到,佛門之變的當天,映蓉帶着一個宮女急匆匆的來了,給她灌了催產的藥,硬把孩子生了下來。
只可憐她雖爲生母,卻只摸了一把那個孩子便昏死了過去,被映蓉派人扔進了扶搖江的上游,誰知天不亡她,再醒來時,她的人已經在西昌,被林伏所救,準備頂替她的女兒入宮。
女人爲水,爲母則剛。
莫姑姑一清二楚她的經歷,也知道昌太后嘴上不說,心裡卻一直惦念着那個孩子,所以纔在費勁千辛萬苦成了王后之後,重新聯繫映蓉,那人驚愕她沒死之餘,轉告了湯太后。
那人到底可憐她,叫映蓉每月送一幅花君的畫像給她,而昌太后則開始按照花君的長相,立大名公主之位,起葉之名,遍國尋找和花君容貌相似的女孩,來自欺欺人的彌補心頭的空缺。
十餘年,整整七位葉,都是對照花君的長相尋找的,但直到不久之前,映蓉告訴她,當年,自己將花君和江淮掉包了。
而眼下在西昌的這個寧容遠,纔是她男扮女裝,苦苦尋找了整整二十四年的親生女兒,江淮。
日拱一卒無有盡,功不唐捐終入海。
她雖然走了十幾年的彎路,但好在到達了終點。
莫姑姑目光惆悵,看着那淡漠如霜的昌太后,有些心疼,她期盼了二十四年的親生女兒,即將站在自己面前,雖然隔着一張男人的皮,但想來無妨,只要能看上一眼,就心滿意足了。
“成王寧容遠,給太后娘娘請安。”
那人清冷的聲音將她給澆醒,昌太后不緊不慢的擡頭。
江淮穿着一件乾淨的月白色長袍,身形雖消瘦,卻十分瀟灑修長惹眼,髮絲利落的用銀釵挽起,露出那張清俊的臉,五官是無法泯然衆人的好看。
莫姑姑至此,趕緊回頭看向昌太后,生怕這人有什麼古怪反應,沒想到她神色極其淡漠,彷彿再看一個普通人,心裡不由得佩服她的定力。
這可是足足二十四年沒有見面的女兒啊。
昌太后終於開口,聲音沉穩非常,讚許道:“從前見過幾次,卻沒在意,今日再見,果然非一般人。”
江淮在中原的名聲極盛,只是她從來都沒主意過,沒想到這孩子出落得,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出色。
“多謝太后誇獎。”那人平靜道。
昌太后的眼神很是冰冷,根本不像一位失去孩子的母親:“聽說你入冬病了,現在身子可好些了?”
江淮莫名其妙的點了點頭,眼色警覺。
昌太后緩緩往後靠着。
她不知道自己當年懷的是龍鳳胎,又因映蓉刻意隱瞞,也不清楚江彥的存在,只以爲自己只有這麼一個女兒。
而江淮幼年身子不好,又是盲女的事情,她卻全全知曉。
現在想來,無非是映蓉強行用藥催產,才叫這倆孩子傷了根基,一個終生病痛纏身不能享常人之壽,一個生來便陷入黑暗。
而她也一樣,再也不能有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