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皇宮。
朝陽初升, 着藍色道袍的道人衣袂飄飄,在一個身材瘦高的內侍引領下,行走在一條夾道中。硃紅夾道狹而長, 走着走着,前方出現兩名宮人,宮人立在道旁,手裡拿着瓶紙等物事, 似往牆上貼些什麼。
這條夾道位於前廷與後宮交連處,一般來說, 已超出了普通宮女會走動的範圍,瘦高內侍將走近時,放慢了腳步, 恭謹叫道:“張姑姑。”
這內侍年約二十七八歲,面目英俊, 與那些自小就淨身進宮的內侍比, 格外多出些男兒氣概,宮女中年紀更大衣飾也更齊整些的張姑姑轉過臉來,嚴肅的面色緩了緩, 向他點了下頭,但沒說話。
另一個小宮女正在把牆上貼好的一張紙撫平,內侍就便看了一眼,驚訝道:“這是——張姑姑,太子殿下的夜哭症還沒有好嗎?”
太子自然就是皇長子朱英榕, 皇帝得子晚,極爲疼寵,去歲時就將儲君名分正式定下來了。
張姑姑嘆了口氣:“可不是嗎。”
“我——奴婢聽說,太醫院好幾位大人昨日都來會診過,都未能奏效嗎?”
張姑姑搖了搖頭:“若治好了,就不用一大早就來貼這勞什子了。”頓一下,語氣中帶了點告誡地道,“木誠,你進宮也有一兩個月了,怎麼這口頭上的規矩還沒學齊全?你到主子跟前,也這麼一會‘我’一會‘奴婢’的嗎?”
內侍木誠臉頰抽動了一下,似羞愧般垂下頭去,道:“姑姑教訓的是,是奴婢大意了,奴婢一定多下工夫,將這毛病徹底改了。”
張姑姑點點頭:“你肯受教就好了。”
小宮女天真爛漫些,扭臉來接着她先前的話笑道:“姑姑,說不定這勞什子管用呢,奴婢家鄉的孩子夜裡驚哭,憑請了什麼大夫都治不成,有村裡老人指點,做父母的出去貼了幾張,就慢慢好了。要說道理,誰也說不上來,可就是管用。我們替太子殿下貼了這個,殿下福大,說不定今晚上就好了。”
張姑姑微微笑了笑:“要像你說的,倒好了,娘娘也不用跟着擔心,把眼睛都熬紅了——”
她說到此時,掃了一眼跟在木誠後面的陌生道人,後面的話語便消去了。
木誠靈醒,出聲介紹道:“張姑姑,這是榮康郡王薦來京裡的靈塵子道長,皇上昨兒才召見過,聽說道長德行高深,口諭吩咐道長先到內書堂去,教導小內侍們讀書。日後姑姑在宮裡行走時,也許偶爾能得照面。”
道人靈塵子眼觀鼻,鼻觀心,行了一個拱手禮,念道:“善哉,善哉。”
天下郡王數十,張姑姑人在深宮,一時想不起這個榮康郡王是哪位,但既是郡王所薦,皇帝還留下了,就是已得了聖意,張姑姑客氣地稍稍屈了下膝回禮。
“姑姑,我檢查過了,這裡貼好了。”小宮女說道。
“那就走。”
張姑姑領着小宮女往前方走去,看來還要繼續去忙活。
“道長,我們也走。”木誠招呼道。
靈塵子的目光從牆上紙張收回,那上面寫的是幾句俗話: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
這樣的大白話,出現在這層層宮禁的朱牆之上,顯得有幾分滑稽。而也因這滑稽,顯出了天下至尊也有束手無策之事,竟不得不病急亂投醫地信起民間土方子來了。
“太子殿下的病症很重嗎?”靈塵子語調和緩,似信口詢問道。
太子的貴體關乎國本,按理不該輕易與外人知聞,但皇帝本人不信釋道,雖收下了靈塵子,卻對他沒什麼興趣,思想一番,便另給他找了份差事,叫他到這兩年新建起來的內書房去教小內侍們讀書,把他當個教書先生使喚起來了。
木誠進宮不久,暫時沒什麼固定的差事,只能到處跑跑腿,他有一份上進的心思,也願多結一份善緣,這種宮中人都知道的消息,他便不吝說出來,前後看了看,見無人,把腳步放慢了些,低聲回答道:“重倒是不重,太子殿下白日是好好的,只是到了夜裡就不成,常常無故驚哭,快半個月了,有時竟能哭上大半夜,奴婢在下房裡當差,都能聽見些動靜。”
“太醫院的太醫們已請遍了,還是不見起色,聽說只有候到天亮時,殿下才能閤眼睡上兩三個時辰。這麼日夜顛倒,一個小孩子家怎麼受得住,所以,皇上和皇后娘娘都急得不得了。”
“太子殿下似乎已四歲了?”
木誠道:“是。”
“貧道聽聞,一般孩童夜哭,至多哭到兩三歲,就該漸漸好了。太子殿下如今才犯,實在有些不尋常——從前有過這個症候嗎?”
木誠道:“那時候奴婢還沒進宮,不過,應當是沒有,從沒聽坤寧宮的姑姑們提起。”
靈塵子沉吟片刻:“那這不像病,倒像是被什麼衝撞着了。”
木誠一愣,旋即眼神一亮:“道長,您能解嗎?”
“貧道不敢打這個保票,總需見一見太子殿下才好說話。”靈塵子含蓄地道,“不過,若有機緣,貧道自然會盡全力爲太子殿下解難。”
木誠原就緩慢的腳步頓住了,猶豫片刻後,他道:“道長,奴婢願意爲道長去張姑姑面前關說——張姑姑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大姑姑,有她開口,皇后娘娘一定願意嘗試。但請道長給奴婢交個底,究竟有幾分把握?”
靈塵子卻很穩重,堅持道:“太子千金之體,貧道如何敢輕易出狂言?只能說一句盡力而已。”
他這般說,木誠倒更心動了,便治不好,有這份謹慎,至少也不會治壞了,連說不出個道理的神棍式土方子都試了,郡王薦上來的道長,難道不比這個有靈通嗎?
木誠這把年紀進宮,實在尷尬得很,饒是他有千倍上進的心思,找不到個機會打開局面,這一下越想越心動,一咬牙道:“道長稍等。”
便轉了身,向張姑姑離開的方向飛奔而去。
**
前廷,文華殿裡。
今日沒有大朝,皇帝正在此處理政務,驚訝地放下硃筆,往下望去:“……真有此事?”
楚祭酒躬身道:“回稟皇上,是。皇上知道,臣的兩個學生眼下都在撫州,九郎從府裡派了人,日夜兼程送來的信,不會弄錯。”
皇帝怔愣片刻,抽了下嘴角:“朕這個堂兄真的是——糊塗透頂!早知還該叫他在甘肅吃沙子去!”
他訓朱遜爍,楚祭酒不便發言,沉默着,皇帝自己越想越生氣起來,又道,“朕叫他去江西震着寧藩,就算沒有明說,他心裡也當有數,結果朕對他開恩,他倒好,跟寧藩過成一夥去了!”
代王這一支怎麼說呢,胡鬧是快鬧得頂了天的,但造反的心思真沒怎麼起過,從前朱成錩想跟漢王投個機,那也是被遲遲落不到頭上的王位給逼急了,不曾打皇位的主意,最後事到臨頭又縮回去了。所以代王府固然惡跡斑斑,於皇帝這裡並非完全不可用,但皇帝沒想到他願意給機會,朱遜爍卻胳膊肘往外拐,掉頭給了寧藩當槍去了。
提到這個,楚祭酒頗覺一言難盡,應聲道;“皇上,榮康郡王恐怕不是有意如此,他獻貢道士,應當是出於自己的心思,沒有受寧藩的指使。”
皇帝方消了點氣:“哦?怎麼說?”
楚祭酒便將最近朱成鈞與朱議靈之間的恩怨敘說了一遍,聽到一半皇帝想起來了,揉了揉額頭道:“對了,九郎遇刺的事兒,朕才處置過。事太多,朕一時忘了。”
這案子確實批過不久,按正常時候,皇帝不該要楚祭酒提着纔想起來,楚祭酒道:“皇上政事繁忙,一時想不及,也是難免。”
就天下大勢來說,朱成鈞遇個刺,確實不算什麼大事,況且他又不曾真的出事。
皇帝嘆氣道:“政事倒罷了,有衆卿幫着,按部就班地來就是了。大郎這個毛病,實在叫朕沒法子。”
太醫流水價進宮,朱英榕得了夜哭症的事,楚祭酒這個級別的官員隱隱也知道些,聞言擔憂問道:“太子殿下的症候,還沒有好嗎?”
皇帝搖搖頭:“朕早上來時,他才睡了,這小子,他睡得呼呼的,快把他老子娘磨死了。”
皇帝連這般粗的俗話都出來了,可見是真急了。但楚祭酒不是大夫,對此沒有良方,只能安慰幾句而已。
皇帝也沒空多說,繼續說起朱遜爍的事來,但他腦子被兒子鬧得有些亂,聽一聽忍不住又揉揉額角,然後索性伸手道:“楚卿,你信帶來沒有?你那學生究竟如何說法,朕自己看罷。”
楚祭酒慮事周全,真帶來了,信裡說的都是正事,沒有什麼不能奏到御前的,他便將信從袖裡取出,交由內侍轉呈與皇帝手中。
這信最終不是展見星寫的,而是出自朱成鈞的手筆,他不好那些古雅的文法,通篇寫的大白話,皇帝雖不與兒子住在一處,但夜裡常常會去看視,睡眠不足,這時正好不愛看那些費勁的字眼,他很順暢地把一封信看完了,覺得心裡都舒服了些。
“朕總算還有兩個懂事省心的親戚。”他忍不住誇道。
楚祭酒對自己的學生們都很自豪,便笑着躬身道:“九郎受過先帝的教導,若說與別的宗藩對比,那是有些不一般之處。”
他這時候提起先帝,是想給朱成鈞加些身價。
但皇帝道:“也挺自信的。”
楚祭酒:“……”
他愣住,這話從何而來?
皇帝含笑招手,叫他上前來,點着最後的落款道:“你看——最好的學生,朱成鈞敬上。”
“你學生給你寫信都這麼落款的嗎?”
楚祭酒:“……”
他困難地道:“從前,真沒有。”
這次,是怎麼回事,他也不知道。他之前都貫注在信的正文上,對這個最左側的落款還沒有留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