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承十六年夏二月,天子大怒下了嚴旨道:
……天下無事,容息異圖,四海稍虞,必爲禍始。悉甘州一案,兼火併盜,黔黎殄喪,可謂驚天慟地,人神共憤,今狡寇縱逸,百廢待新,新舊交替,事兼平日。事涉刑部及遷丁司,仰內外衆官,悉心戳力,撫民懲惡,以康庶事,並週四民,所涉案犯,具以聞名,以待懲肅。諮爾多士,審吾志意,故茲告諭,想宜知悉……
這旨意一下,刑部,燕王,遷丁司付季,連同五軍都督李齋點了五千兵馬嘩啦啦的合起來能有七八千人出了京辦案去了。
這事兒真的是震驚了朝野,這是什麼時候了,什麼年月了,誰人吃了雄心豹子膽,竟然敢在甘州殺了織局的官員,你說你不搶金不搶銀的,你偷人家織機跟絲庫做什麼?
這事兒鬧騰了沒兩天兒,朝上又傳來消息,今上欲立潞王趙元善爲太子。
頓時,這股熱風又衝着京外尼姑庵的潞王去了,這歸塵師都燒了多少天了,骨頭都成了涼灰,卻不想,又迎來了一股子上香祭奠的狂風熱潮!
朝上的事情,顧昭沒在意,並有意放開,沒辦法,電視劇教育他,所有奪嫡的爭戰都是要出人命的,顧昭不喜這樣的鬥爭,便只能迴避。
家裡人與他處的久了,皆知道他的脾性,有什麼事兒,大家也不與他說。
這下好了,趙元秀,付季他們呼啦啦的離京而去,老哥哥因爲御街果奔事件,搞得顧茂德實在下不得臺,那兩口子都快給顧昭跪下了,整的顧昭怪不好意思的。
如此,老哥哥就這般被人感恩戴德接回去供了起來,與其說供起來,還不如說藏了起來,怕他出去丟人。
顧昭一個做叔叔的,也實在是沒辦法跟人親兒子搶爹,如此,他便分外寂寞,加之他歷來又不坐衙,是想什麼時候上班就什麼時候上班,想那天去就那天去。
好人都走完了,跟趙淳潤又憋了氣,顧昭便走出家門,恢復了自己的紈絝生活,成日子混在耿國公他家聽曲兒,喝小酒,偶爾還看看大梁版的豔舞什麼的。
轉眼一月過去,這日,馮裳給酒桌上的一圈人都下了帖子,說是今年輪到他們莊子供奉山神,莊裡要開好大的廟會,如此,若幾位不嫌棄他們那裡貧寒鄉下地兒,就去住上幾日,吃下鄉下的新鮮吃食,再聽三五日大戲,也是個鄉趣兒。
旁人聽這話,倒也罷了,顧昭卻是願意的,他見老哥哥被關在家裡可憐,加之又要去三十里外的遙莊,想必,這次茂德不難做了吧?
於是,顧昭欣然答應,第三天一大早,顧昭換了綠色素緞的袍子,頭上紮了不起眼的布巾,腳下換上家常的素棉鞋。
他是去鄉下地方,也不是去炫富的,因此,今日走個樸素路線。
認識馮裳這些年,老吃人家的蘿蔔大蔥什麼的,家裡回禮,多是給些甘州印刷廠的書籍,顧昭很欣賞馮裳,也不愛學着耿成那老傢伙的樣子拿金錁子,銀錠子砸人,如此,他們這些年倒是真的保持了君子之交。
這些年來,人馮裳還不錯,始終從未求顧昭一事,這就令他更是欣賞了。
見顧昭打扮自己,趙淳潤坐在一邊生悶氣,臨出門的時候,他纔來了一句酸的:“你到跑的越發野了!”
顧昭哼了一聲:“你想出去,你也出去啊!”說吧,他一摔門簾出去了。
趙淳潤指着他的背影,氣的手指發抖,他對孫希道:“真真是把他慣壞了,越發的不把我放在眼裡了!”說罷,他對門口大喊了一句:“來人!朕要去法元寺!!”
這話一落,門口有人涼涼的來了句:“你還能去哪?瞧你這皇帝當的,好有出息!這麼喜歡寺廟,你索性回去,當誰稀罕你?”
那人話音越來越遠,趙淳潤憋氣的看着孫希罵道:“誰又招惹他了?”
孫希也是訕訕的,他陪着笑臉道:“回陛下,前兒小侯爺來信了,也不知道說了點什麼,想是死活也不回來吧,也不知道這叔侄兩人怎麼拌嘴的……小的看,不就是個塞外野王,給就給了,也不知道七爺怎麼想的,就是不願意!這不,人家不回來了,七爺看完就這樣了!”難爲您,今兒纔看出人家生氣,不跟你急跟誰急?
趙淳潤哭笑不得:“他越發不講理了,顧茂丙招惹他,拿朕出什麼氣兒?”
孫希嘆息了一句道:“陛下……七爺那脾氣一陣一陣的,您且不必擔心,過幾日便好了……”
顧昭不知道孫希又把自己賣了,他這幾年與顧茂丙越來越遠,他還不知道顧茂丙那心思,死活看上個粗漢,也不知道吃了哪門子的迷魂湯,先是嫌棄自己每年送和尚過去消耗人家部落的糧食,又埋怨自己阻攔塔塔立國。
這事又這麼簡單就好了,那國是隨便立的?這不是給子孫後代找事兒麼?顧昭一怒,見天寫信跟顧茂丙掐架,顧茂丙一氣五年沒回來。
這一路想着心事兒,眼見着到了國公府,那邊蘇氏早就等在哪裡,這些日子顧昭過來看,老哥哥的日子倒是不難熬,雖不能出去,可是不比以前,孫兒男女都躲着老爺子,如今大家都陪他玩,他倒也開心。
這就對了麼!顧昭臉上有了些笑意,蘇氏看他高興,心也就安下了,這才準備說話,卻立時又被這對的稱呼雷了個□□。
穿着一身素面短襖,脖子上掛大金佛的老國公很是興奮的上來擁抱顧昭:“爹!”
顧昭回抱,就如分別了千萬年一般的迴應:“祖宗!”
抱完,顧昭笑眯眯的誇蘇氏:“今兒不錯,這身打扮精神,你費心了!”
蘇氏趕忙謙虛:“瞧小叔叔說的,這還不是應當應分的。”說罷,她便指揮人擡着一些禮品出門。
“小叔叔,那馮先生家也不富裕,侄媳想着,給些家裡常用的也不合適,就預備了五匹綠雲布,甘州出的夏布給預備了十匹,銀紅的雲緞給了兩匹……”
顧昭翻翻這些東西,回身問阿德:“侄媳婦這個準備的合適,比送書好,你師父給預備了點啥?”
阿德立馬回道:“爺,家裡也是這樣想的,送咱們常用的不合適,爺又要去住三日,怕那邊飲食不合適,就帶了家裡的吃食,旁個……好似預備了四匣上等墨,甘州新出的通史帶了兩部……”
顧昭聽着這個沒有蘇氏送的好,便擺擺手道:“這些不好,每次都是這樣,頭回去人家家,老馮而今孫子都兩個了……”
阿德一臉迷茫的回話:“給小少爺們也是帶了蒙書的……”
蘇氏聽到這裡立時笑了:“哎呦,小叔叔,不是侄媳婦拿大,人家馮先生請一回,老送這些個不合適,鄉下地方,又是大會,那邊家裡難免有往來的親戚,若帶個小兒,打賞的見面禮,荷包這些可以預備了?”
阿德道:“回大奶奶話,都帶了。”
蘇氏點點頭又問:“裝了什麼賞人家?”
阿德便道,說是鯉魚躍龍門這樣的玉件耍器。
顧昭聽到這裡也知道不合適了,這好比要去劉姥姥家,你送這還不如送一團五彩繡線合適,倒也不是看不起人家馮先生,主要是鄉下往來,越是小越好,細仔他們到底是不如奶哥哥頂事兒,再者,這幾年這些人眼界大了,這些小事兒看的有些不明白。
到了這時候,還說什麼呢,蘇氏立刻機靈的回去叫婆子們重新去預備了兩車禮品。
這一番折騰又等了半個時辰纔出門,這一路,因上京這幾年四下通商,道路十分好走,申時末刻方到遙莊外迎客亭。
自來大梁,天南地北也走過,但是真正去鄉下人家做客,倒也是真是第一次,說老實話,顧昭也是十分期待的。
這一路,還沒到遙莊呢,顧家的車隊便看到了大量從十里八鄉來的鄉親,一起往遙莊那邊涌去,那真是趕着驢車牛車拖家帶口,扛着長條凳子扶着家裡的老太太,做爹的背一個,領一個,身邊孃的懷裡還要抱一個。
顧昭看的歡喜,立刻叫阿德記下來,還叫身邊的人畫起來,晚間就送回上京去給阿潤看,叫他看看自己喜洋洋的臣民,許多年前,阿潤想着的天下,也就是這樣了。
馮裳帶着自己的長子馮壯,幼子馮滿早就等在莊外迎客亭等着,今日,這馮裳也是打扮的十分富貴,穿了綢緞,戴了文士的螺冠,非但他帶了海螺,他家兩個兒子一個人腦袋上都頂了一個。
這玩意兒吧,還是去歲的年禮,能做螺冠的,那都是大號的海螺。
顧昭看這一家有意思,便撿了笑豆一般,見人先放肆的禮儀都不端着了,他先扶着車子笑了一會。
耿成來的更早,他見顧昭笑的沒法,就指着他罵道:“你這是撿了笑屁吃了,真真是好不丟人,趕緊的,我與你介紹兩個好孩子。”
說罷,他一手拉着十七歲的馮壯,一隻手拉着馮滿過來道:“這是老馮家的兩個兒子,嘿!可了不得了,纔將老夫考了一下,那真是,我家的那羣小混蛋排一起,那也是比不上的!哎!這是馮壯!這是馮滿……”
說罷,他指着顧昭道:“這是你們財主叔叔,來來,趕緊磕個頭,他好東西多了去了,隨意鬆鬆手指,你們這輩子便夠吃了!”
顧昭一聽到馮滿的名字,便又扶着車子,眼淚都笑了出來。
那邊人也不攔他,趕廟會麼,就是個熱鬧事兒,就小笑眯眯的看着顧昭笑。
馮滿與馮壯倒是老實,皆跪着結結實實的磕了三個響頭,口稱世叔。
顧昭笑笑,雙手扶起來這兩個人,也是讚歎了兩句,一回手,他從腰下解下兩個玉佩一人給了一個。
寒暄間,馮裳又把莊裡的莊主也介紹了來,他們這莊子皆是姓馮的,顧昭沒記住誰是誰,反正,一律喊老馮就是。
如此,顧昭這一隊八輛馬車跟在後面,前面莊主,莊頭陪着,莊上最有學問的馮先生恭敬着,也是赫赫揚揚,威風凜凜的一大隊子人就進了遙莊。
今日遙莊也是打扮的米分面桃花一般的精彩萬分,這道路兩邊的樹木一律掛了綵綢,正大路一路搭建了六個五彩木牌樓。
過了牌樓,這路兩邊便換成莊子上有錢的戶口搭的看棚,遙莊挨着上京近轄,這幾年加之京中多了十二條商街,馮裳他們莊子裡便藉着青雲風,多了不少有錢戶口。
而今遙莊這份排場,竟是莊裡有錢的,一家出了三十貫鋪排起來的。
馮裳雖不經商,他身後卻有耿成這樣的財主,如此不到五年,耿成給馮裳家蓋了三進的大宅院不提,還送了他十五里外青龍山下的五百畝上田。
如此,馮裳纔是這莊子最大的財主,在這裡,是再沒有人敢提他是宦官後裔這樣的酸話的。
就拿看棚來說,馮裳家的看棚比旁人家高三尺,他有功名,搭的是綵綢的看棚,不若旁人家,是布棚。
今兒也是馮裳出了大血,他家的棚子一概用了上好的槐木搭建,這樓製作的異常紮實而華麗,除樓外包了軟氈遮風不說,這二樓地板鋪了薄毯,一溜兒還擺了四張紅木大桌,果器他家用的是銀鑲寶的,茶器他家用的是銀蟹壺,銀蝦杯。
器具不說,他家看臺後面還有個小院,壘砌了四眼竈火,大師傅請的是上京明樓的掌廚,這院子周圍上了一人高方木成圍,那方木上吊掛着南邊來的稀罕火腿,七八扇豬肉,羊腿,鮮魚,更有更有成筐的瓜果梨桃,真是一派山莊富貴景象。
顧昭打發人跟着老哥哥四處溜達看新鮮,他自己趴在二樓看小院燒鍋,一邊看,顧昭一邊笑道:“老馮你個裝窮酸的,如今竟捨得這般鋪排?”
馮裳斜眼看看耿成道:“這話說的?你可真高看我!我有幾個您還不知道?上月我相中三軸桃溪先生的墨梅,還是從中書牛大人家借了幾百貫應急的……”
說到這裡,馮裳一臉無奈的指指耿成道:“不瞞您,我原想就預備了個小酒臺子,我家那院子近轄,到時候給您們一人搭個梯子,爬在牆頭看那也是一份兒好風情不是?誰知道呢!這人不遮掩的帶了人馬來折騰,這下好了,這幾日我家坐的盡是不便宜,來借錢的親戚!反正我是一個錢沒花的!”
顧昭扭臉看着得意洋洋的耿成,無奈的搖頭道:“你個老傻子,還笑我阿兄呢,我阿兄懷裡揣個果子,你去看看誰能騙出來?你叫他……”顧昭指指得意的馮裳道:“你花了錢,他還埋怨你呢!”
耿成纔不在意,這麼大點子的地兒,搭了個第一臺,亂七八糟下來亦不過花了百貫錢,後院吃的都是他家莊子裡送來的東西,那又值幾個?高興就成了唄!
正說得熱鬧,卻不想,那邊樓口上了個莊戶打扮的小童來報說,這村裡的親戚長輩聞聽先生家裡來了上京的貴人,便都來拜見一下。
馮裳聽到這話,臉上的神色頓時一變,很快,他又恢復了一派好臉道:“呦,這卻是我失禮了,我去迎迎!”
說罷,他便下樓去了。
耿成哼了一聲,也趴在二樓的欄杆往下看,一邊看一邊說:“如今他家親戚到多,可不是小時候欺負孤兒,餓死人家妹妹的時候了,你是不知道呢,我昨日便來了,大半夜的還有討便宜的呢……”
顧昭罵他:“你也是,好端端的給他找這份麻煩?他又是個不愛攬事兒的,這不是害人麼?”
耿成臉上有些羞愧,恨神罵道:“誰知道呢,這地方還有這樣的厚麪皮……”
他倆正說着,馮裳從樓那邊引了一隊響馬一般的村婆子上了樓,他還沒介紹呢,那羣婦人便一擁而上,嘰嘰喳喳的開始攀起交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