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顧昭陪着老哥哥吃罷午飯,看着老哥哥有些睏乏,這才親自送回去,看睡下了,方纔離開。
自平洲巷子出來,顧昭並未回家,卻上了車子,一溜往二十里外的關山去了。
關山不大,屬青龍山一脈,以盛產上好的青石料出名,京中大戶家門口的石獅子多出於此,過去這裡聚集了大量的石匠,採石場。
天承十二年,今上將此地方圓三十里分封給了平洲郡王顧昭,因關山周圍不適合耕種,這樣的封賞便算不得厚封,如此,便沒有人鬧騰。
顧昭得了關山之後,跟周圍的石匠簽了僱傭合同,以每年百萬貫的投入,開始在關山進行了一項巨大的工程。
這種工程無非就是顧昭的某種慾望,他想,人總會死去的,那麼證明自己活過的方式有幾種呢?百萬大移民計劃算是一個,那麼關山工程便是第二個了。
他想在關山掏出九十九個山洞,在九十九個山洞裡,他不會將歷史,還有宗教的任何一描繪在洞窟的石壁上,他就想將現在有的那些戲劇,農書,律法,一些可以傳承的匠書,還有啓蒙書等等學問篆刻在石壁上。
如此,即使以後天下改朝換代,因不涉及歷史,希望它們可以保存下來,再不若那些竹簡,紙書一般,在歷史的卷裹下顛沛流離,最後失去傳承。
這個想法傳出去之後,朝上朝下忽然便奇妙的有了化學變化,誰不想名流千古呢?就連趙淳潤也想,如此,今上大筆一揮,寫了勸學的詩句,還寫了警示文,這玩意兒,在顧昭看來,就是皇帝做了個序而已。
那序是這樣寫的:樑天承十五年,國無內憂,未惶外事,廣地千里,各安桑梓,諸子百家,競相爭鳴,歌賦詩辭,溢美天下,漁農工商,繁碌如鯽。爲免除後世無緣奇書絕技之恨,承上天之畀先賢之啓,集今世衆家所長,囑淹貫博洽之士,廣搜博徵,分門類聚,以取衆長,經書子史,百家九流,詩文傳記,稗野雜著,皆有所獵,今各路奇書篆於關山,傳承後世,鐫此於處,以記吾懷,子孫後代,萬勿損毀,以澤蒼生,福陂後代……
顧昭後一想,不對啊!憑啥我出錢你作序?你寫我也寫。
於是,他便動筆,寫了第二篇序文,此序文的內容很直白的敘述了一個小故事。
故事是這樣的,顧昭的爸爸出征,在攻打某地的時候,打開一讀書人家的書庫,這戶人家已經傳承了幾百年了,據說是留下了無數的書籍,可是子孫無用,變了性情,對書籍未作良好的保存,因此,家中書籍大多壞損,竹簡脫散,羊皮黴爛,只有銘刻在銅器上的一些文字得以保存。
回到家裡,老大人常跟子女嘆息,他雖武人,可看到千年傳承斷代,竟時常痛心,常想,要是有什麼辦法將知識傳承下來便好了。
如此,便有了今日的關山石洞,也稱百家石刻。
這百家石刻一出,立時便被天下文人當成了臉面工程,也是啊,誰不想名流千古萬世呢?朝中文人多少有些牙酸,武勳人家做此事,這實在是在打他們的臉。他們倒也想做,然,無那麼多錢啊!
如此,大有大作,小有小做,沒有關山,老家後山掏個洞也是可以的麼!如此,折騰石洞一發不可收拾,竟然有了禍害的勢頭。
虧得沒多久,朝上頒佈了律法,不得到處掏洞禍害生靈,也嚴格規定了石洞的規格規模,還在每一郡州勘探了適合做石洞的青石山,固定了地方,就如牌坊一般,你家若有功於民,有功社稷,就給你一塊地方,你過來自己刻,在自己家後山掏洞,那是違法的。
如此,這個石刻竟也成了朝廷的一種賞賜,在顧昭看來,趙淳潤這廝竟然是越來越會省錢了。
啊!
呸!!
這事兒流行起來沒兩年,如今凡舉是個大家大戶,先要看家裡的門第之外,還要看他家有沒有洞。
這些人,包括顧昭自己也是萬萬沒想到,這事兒還真的是辦成了。
大梁書刻就這樣奇蹟般以星火燎原之勢成爲一種文化,還發展出了各種流派,非但是文化,幾千年,甚至萬年之後,無數王朝湮滅,而大梁朝還真是借了這些石刻書的光芒,奇蹟般的保留下了最寶貴的一筆歷史財富。
而這筆財富,使得關山附近的人,光幹旅遊業就吃了萬年祖宗賞的旅遊飯。
當然,趙淳潤,顧昭這兩個名字,也就這樣猶如石刻一般的留了下來,捎帶還有顧昭他爹顧狻猊。
自關山工程開始動工,它自然也成了很神聖的地方,最先來的是金山主,這老頭自打知道這事兒,就開始跟朝廷申請金山石刻,不過,這一次,趙淳潤吊着他,竟不允許。
無它,天下石刻人人去得,以金山那種傳統的小氣勁兒,天下讀書人憑啥去看?你既不開放,我就不賞這個面子。
趙淳潤想着,這個臉面留待阿秀登基,他來給吧。
卻說,顧昭來到二十里地以外的關山,天色已然是申時初刻,下得車來,那邊看工程的家將顧槐子早就候着,見顧昭下車,這纔來報說,纔將燕王帶着一羣人上山了。又說,二老爺府上的孫少爺顧允清在家裡山下莊子裡住了有半個月了,來的時候,孫少爺還帶了足足有十車的書簡。
顧昭聽完就笑了:“排着唄,以後的事兒,誰知道誰做主呢?這人啊!腸子的彎彎都長的不一樣,聖上定的目錄要最少刻上十年去,先賢們又是十年,到那時候,都塵歸塵土歸土了,真有意思!我都沒想!他到早早的排上隊了!他算老幾!”
顧槐子低頭陪着笑,他能說什麼,七爺的嘴巴就向來沒客氣過,非但不客氣,還惡毒的很。
金山主的面子都能駁了,二老太爺又算什麼呢,如今他百事不如意,爵也讓了,兵也不領了,朝上用的可是五爺。
顧昭上了滑竿,被一羣人簇擁着往山上擡,這一路,除五車寬的上山青石臺階外,道路兩邊皆是石刻聖人像的巨大石胚,聖人像後,是從附近拉來的田土覆蓋,土上種植桃李樹,象徵桃李滿天下之意。
如今,那些樹木還未長成,聖人像也沒起幾座,不過,按照這些聖人的出生年限,已然排了位置。
最底下的兩位聖人一位是造字的,一位是造筆的,以後聖人排到這一代,顧昭還想將這一代造紙的匠人也給立個小像……
將匠人留在這裡,也算是顧昭爲了天下匠人謀求福利的一個大工程了。他想着,憑你那一代的當權者,除現代外,憑誰上臺拉攏的亦不過是天下的讀書人。
如今他將關山腹內掏出來的巨石,全部雕成各代讀書人的先聖,看誰上臺敢來這裡折騰。
事實上,還真沒人敢來折騰,只是此間有個笑話,只可惜顧昭自己是聽不到了。
關山石刻刻到第四十洞的時候,顧昭去世,後世不敢破壞他生前制定的規劃圖,便在不遠處的青龍爪,折騰出了第二座洞刻,那邊是誰當權,誰去立一番石像,等再有人推翻這個王朝,石像自然是全部推掉,再來一次。
如此竟推了十六次,這才完整的保存下來。後世有個詞兒,名曰:推十六次!這句話象徵着王朝更替,歲月無常。
一路被擡着上山,看工程順利,顧昭的心情也是越來越好,如今關山纔開採到了第二洞,工程進行的細膩而緩慢。因他不想留下一個類似於爲了開運河,修建陵墓而勞民傷財的名聲,他這裡便嚴格的制定了規格,那就是,在關山工程的石匠工人不得超過五千這個數兒。
細水長流纔是真正做人的態度,什麼事兒啊在顧昭看來做大了,那都沒好事兒,這是血淋淋的歷史教訓。
這一羣人上到半山,便遇上了趙元秀一行人,顧昭下了滑竿,當着衆人他便與趙元秀行了半禮,趙元秀與他品階差不多,貴在血統。
趙元秀當着人也是彬彬有禮的回了半禮之後,這纔打發了衆人遠遠跟着,爺倆這纔有說有笑的拾階而上。
顧昭笑眯眯的問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二十一歲的趙元秀如今已然長大,更是三個兒子,兩個女兒的父親了。
這娃不若他父親那般情深,命相更比他父親好上百倍去,除六歲之前他有些顛簸之外,六歲之後,皇帝觀是趙淳潤爲他打開的,世界觀是顧昭爲他打開的。
相對比頭上那兩位,趙元秀接收到的教育絕對與衆不同,他所有的課程中,金山主他們所推崇的古老的皇帝教學他學的最少,如今,他是每一年按照顧昭推薦的地方出去一次。
顧昭是這樣想的,你不能像古老的華夏傳統皇帝一般就以爲你站在世界的中心,你就以爲你是正當中了。
你得出去,你要去看看世界有多大,知道海的那邊有多麼寬廣,你必須要明白,你今後要爭戈的土地在哪一片,你還要明白,你管的那些人,他們是怎麼想的!
這就是顧昭想的世界觀。
如此,燕王每年都要出去浪蕩小半年,以普通人的身份,在尋常的人世間活着。
待他回來,趙淳潤又會帶着他批閱奏摺,手把手的帶他做實習皇帝。
其實,明面上的兄弟三人無論怎麼看,趙元秀血統最低,天份也是最低的,可,由於他接受的教育不同,站的臺階不一樣,自然看得風景也是不一樣的。
就這般,他遠遠拉開了與那兩位的距離。
多年前,十六歲的趙元秀在一次遠行當中,遇到了他的初戀,那年他假裝寒門學子,化名顧秀,在遠山書院讀書,讀書期間,趙元秀愛上了自己老師的女兒,他想娶她。
作爲皇帝的趙淳潤自然是不想兒子娶這樣的女子,可當年顧昭說了一句話,這話是這樣的:
他又不靠聯姻討好誰,咱們這一輩子就若老鼠一般的不敢站在臺面上,難不成你還想折騰他?
於是,趙元秀便找了三王里門第最低的妻子。
顧昭原以爲這小子這輩子是個摯情摯愛的,可誰也沒想到,這閘門一開,三五年之內,他總能整回一位“摯愛”來。
這下子,顧昭怒了,提着板子追着他滿院子跑,硬生生的打了他一頓不說,父子倆還進行了有關於愛情與家庭的一次長談。
當然,這裡顧昭也不能說趙元秀錯了,趙元秀,其實就是封建時代的一個典型的皇帝型人格。
爺倆拾階而上,顧昭沒吭氣,趙元秀便開始彙報事情,想叫小爹爹拿個主意,在他心裡小爹爹就是“娘”,是世界上最最心疼他,最最憐惜他的人,他能自由自在的跟“娘”撒嬌,跟“娘”要他的私房,能跟“娘”嘮叨心裡話……
他心裡清楚着呢!小時候夜裡做噩夢,一哭,沒多久就能聽到門響,然後他小爹爹披着衣裳,蓬着頭髮,反穿着鞋子跑過來,先是上下將他摸一便,接着抱着他一邊哼歌一邊安慰。
世界上,誰能這樣?也就是“娘”了,再沒有像小爹爹這樣全心全意心疼他的人了。
“小爹爹……”
“……在外面呢,你就注意一下吧!啊!”
“哦。”
“今兒怎麼閒了?到我這裡了?”
“看您這話說的?你把這裡說的這麼好!我不看着怎麼成?您那侄孫子見天在山下巴巴兒看着,您可說了,以後這個是留給我的!
我的東西,自然我得緊看着不是!還有……您冤枉我!我哪裡清閒過,這纔回來,門下就跟我說那兩位雖不出來,手早就伸到這邊了,他們不安分我便得過來露個臉,穩穩人心罷了。”
顧昭瞄了趙元秀一眼,二十一歲的趙元秀足足高過顧昭半頭,身材高大不說,雖沒他老子漂亮的那般慘絕人寰,好歹是能見人的一張充滿正氣而英俊的面孔。
嗯!這纔對麼!這纔是皇帝臉呢!
顧昭失笑:“你話那麼多呢!”
趙元秀一臉不在乎:“哎呦,這不是剛看到您麼!打甘州回來我還沒見您呢,話存下來還不許我一次倒乾淨了?跟您說吧,甘州那營生那就不是一般人幹得了的,您倒好丟過去您就不管我了,您出去看看,外面做個縣丞的都帶幾位門下,哪有我這樣的光桿縣長,出去看看我還自己趕個驢車……”
顧昭失笑:“甘州的那些官員不個個都這樣?偏你就不成?別人也是騎驢上班!慢慢努力吧,當了州長你就可以坐車了,嗯!到時候你就能有秘書了!”
趙元秀停下腳步,四處看,小半天他吧嗒下嘴巴,語氣忽變的十分漂浮,踩在雲端上一般的他道:“小爹爹,父皇那樣說,您又是這樣安排我!我……我是真糊塗了!您說,千年了!這些人怎麼當官的?您……您又是怎麼知道……可以那樣管下轄之民的?它……它跟父皇說的不一樣,也跟金山先生說的不一樣。”
顧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揹着手跟趙元秀一起從山中間往下看,那山下遠看去,是一望無際的未知……
樹木村莊,影影綽綽,工匠們指甲大小的房子一座挨一座的,更遠處是青龍河,河水泛着銀色的光芒自在無比的流淌着……這條河在烏康叫長河,在上京它叫青龍河,它一路緩緩而行高處而下又通向大海……
趙元秀在移民郡呆了三年了,每年他都要去工作幾個月,他從村官做起,如今做到了縣長……最後他會接受七郡,一路做到皇位上。
現如今他完全的接受了兩種政體,而這兩種方法在趙元秀的腦袋裡反覆互相碰撞,那種好?那種壞?趙元秀也是十分的迷茫的。
顧昭看了一會問他:“累了?”
趙元秀回答:“嗯,有些,想到這邊的小皇莊休息幾天,想帶孩子們玩玩,您也說了父親的愛是不一樣的……”說到這裡,他一臉惱羞的抱怨:“家裡太吵了!”
顧昭哼了一聲:“該!叫你花心。”
趙元秀不服:“您這可是說錯我了,回頭瞧瞧史書去,上下千年,我這還算多?王妃,夫人,美人,宮人您算算,我才幾個啊?”
顧昭聽了之後,他眼睛下斜,鄙視一般的瞧瞧他褲襠道:“小心點吧,磨禿了當心沒的用嘍!”
趙元秀臉上漲紅漲紅的小聲喊:“哎呀!您看您,哪有您這樣當長輩,旁人只求子孫興旺,到了您這裡倒好,生怕我多了?”
顧昭不欲與他爭論,揹着手往前走。
趙元秀站在原地失笑着搖頭跟上。
其實,後院的事兒,他自己心裡有數,他自小孤獨,那時候總想着有個大大的家庭,有一院子的孩子可以陪伴他。
當然,作爲未來的皇帝,他也非常清楚,有些事情必須有尺度,這個尺度就是如今他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今後……就順其自然吧。
爺倆又沉默的走了一會子,趙元秀忽然道:“小爹爹,宮裡的胡氏病重怕是不成了,阿父的意思……那兩人該出來了……”
顧昭慢慢停下腳步,看向趙元秀,他愣了一會子,眨巴下眼睛,帶着一絲遲疑想了半天兒才道:“胡氏?誰……哦,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