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承十五年春末,宮中傳來消息,說是皇后不成了。
被圈在家裡的泗水王與潞王一時之間,頭頂如蒙雷擊,竟有一種什麼都完了的感覺。
五年來他們被圈禁在府都未曾有過這般絕望。
這五年,雖是圈禁,可生活並不難過,每天金山主都會過兩府授課,還有朝上很有威望的幾位教授,都未曾停止過對他們的教育。
吃穿用度從未委屈之外,逢年過節的賞賜也是有的,跟在外面的燕王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除了消息不通之外,兩位王爺的日子並不煎熬,非但不熬,兩位王爺還吃的肚滿腸肥,一路從府裡“滾”到宮中,竟胖的認不出從前的樣子了。
趙淳潤的後宮從未這般熱鬧過,宗親不算,胡皇后的孃家人,還有前太師胡寂,皇后的哥哥大司農胡宥,前太子濟北王趙元項都使人擡了自己入宮……
這羣人齊齊的聚在後宮的朝陽宮內候着,前太師胡寂更是不停地拍着自己的大腿老淚縱橫。
他道:“這不是胡鬧麼!這如何使得?陛下如何就允了呢,如何就允了呢?”
宮內無人敢吭氣,而今竟是隨意呼一口氣都是重的……
沒多久,那邊宮內的大姑姑頂着禿頭,穿着灰袍來請,胡寂知道,而今抱怨又有什麼用處呢?到底是這樣了!
不由的他老淚縱橫,被兒子胡宥扶着來到院子裡,卻不想,此刻,胡皇后宮內所有的宮女都已經剃了度,換了灰袍,成了比丘尼。
而城中皇家庵堂的主持淨瑞法師已然主持完皇后的出家儀式,正站在堂中囑咐,若一會斷氣,千萬不要動皇后遺體,待一日後再擡出……
聽到這裡,胡寂再無法抑制,仰頭一口鮮血噴出,竟暈了過去……
站在一邊的孫希趕忙過來命宮人擡走胡寂,見胡宥等人要跟,他便急急的道:“國舅爺趕緊進去,此時還能聽兩句……”說到這裡,他覺着不妥當,只能悄悄道:“安心,宮中有太醫呢!再者,不看也好,老國丈大人年歲也到了,骨肉分離此事……還是……哎!”
胡宥無法,只能鬆開手由着那些宮人擡了他老父親離去。
那羣宮人擡着胡寂出去,迎面卻碰上兩座肉山滾來,仔細一瞧,卻是消失了五年的兩位王爺,這兩位看到自己外公正要嚎哭,那邊胡宥卻道:“趕緊,趕緊,什麼時候了,什麼時候了!你們且一會子再哭……”
這位竟慌的胡說八道起來……
兩位王爺顧不得多想,便急急的滾進昭華殿內齊齊大喊着:“母后!母后……”
此時,皇后胡氏已然剃了度,穿着袈裟,她是皇后,這些袈裟的做工自然也是金線勾勒,綴有佛寶。
再看胡皇后面色,雖是一身瘦骨,她精神竟是很好的樣子,許是因爲要一了百了,她的面色竟然泛着一絲桃花色,粉粉的,紅紅的……
趙元芮撲上去跪倒,一把拉住母親的手大哭:“母后!母后,您竟是不顧兒臣了麼?何苦如此?何苦如此?”
胡皇后張張嘴,吃力的笑笑,她看看自己的兩個兒子,半天才笑道:“竟……竟胖了……”
趙元善也跪倒大哭:“兒子不孝……”
殿內一時竟哭成一片。
堂堂大梁皇后出家,這事兒誰聽上去都不像話,可誰成想皇帝竟然允了?
這幾年皇后跟着萬歲爺吃齋唸佛誰也不見也就罷了,臨死,臨死,這位皇后竟是什麼都不顧了,非留了話出來,她要出家爲尼,非要按照出家人的葬禮了卻自己這一世。
她自己親下的一生唯一的一道懿旨裡道:此一生享盡人間榮華富貴,萬不想臨死之前,她竟開了悟,前念已滅,了了分明,大限將到之際,望陛下恩准她可以剃度出家,修個來世的福報。
帝后現在都願意這樣,誰還能阻擋呢?
趙淳潤穿着一身素衣,拿着佛珠坐在榻旁,兩王哭了一會子,卻聽到胡皇后叫了一聲:“師兄。”
趙淳潤的臉上幾乎是面無表情的,甚至,胡皇后丟開自己兒子的手伸向他,他都沒有接,只道:“而今你的孃家哥哥都在,你的親生孩兒們也在,有話你就說吧,朕……出去了……”
說完,他走出昭陽殿,站在院內一聲不吭。如今他十分大方地讓出地方,叫胡皇后跟孃家道別,他甚至都不想聽一字半句,他如今還怕誰呢,他誰也不怕!
趙淳潤站在院子裡安靜的捻着佛珠,一小會後,他忽然感覺有一道目光正在不善的看着他,擡眼一看,卻是濟北王趙元項。
趙淳潤眼睛低垂,想笑,卻也沒笑,半天兒之後,他擡起手對那邊招了招道:“你過來!”
濟北王一愣,卻不想,身邊立時有人擡起他坐着的矮榻,擡着他就往陛下那裡去了……
皇后胡婉卿見趙淳潤出去,她知道,他不願意見自己……造孽啊,如何就成了這樣呢?他們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一起讀書,一起笑鬧的走過童年,少年時代的至親,如何就成了這樣呢?
她此刻已然知道結果,再說多少也是多餘,出家爲尼是她自己提出來的,她自認有罪,有孽,後半生,她無時無刻不在贖罪,她誠惶誠恐拜於佛前,但求佛主能庇佑她的家族,庇佑她的孩子。
許最初幾年她是怨恨的,可到了後來,她忽然悟了,終於是悟了……
她是他的妻啊,她是應該跟他有難同當的妻啊,便是先帝再與她好,她的孩兒也基層不了大統,更不提他們出身不正,那個時候,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呢?竟是魔障了一般?
後來,這世上便只有她一人了,無人跟她說話,無人告訴她時間還在流動,陪伴她的便只有佛,佛說放下,胡氏可以放下,可如今她知道,放不下的是她的丈夫,當今的陛下。
他誰也不想放過,他就等着那一天呢!
而今,她就要死了……要死了啊!一了百了了啊……
胡氏家族,自四百年前起家,赫赫然的一個大家族,上下幾千口人丁就要被她這樣一個不堪的人連累了,此時想起唯一可做的,便是潛心修行,祈求佛的庇護。
她胡婉卿自從知道結果,便無有一日不惶恐,她親生的孩兒,她的孫兒,她的孃家,那個人他一定不會放過……她活着還好,可是她死了之後呢?
現在,她終於扛不下去了,她要走了……而今,她並不敢再求什麼,更不敢求與陛下合葬這樣的殊榮,她這身體早就髒了,她知道,那位爲了名聲,也許會給個體面地葬禮,可轉日她就會被毫不客氣的挖出來,挫骨揚灰。
如今,她只求憑着自己這副殘軀,自求個灰飛煙滅與她出氣,但求……自己這樣的行事,陛下能夠憐憫,給她的家族以及孩兒們一條生路,不敢再求大富大貴,卻只求一口飽飯足以……
胡皇后拉着兒子趙元芮的手不停地撫摸,趙元芮哭的就要斷了氣了……
“你莫哭了……我,我這是要去好地方了……”死去的臉上露出一片紅色,胡婉卿笑眯眯的與他們道:“我這一生,也算是享盡榮華非貴,陛下與我更是少年夫妻,無有一日虧待過我,以後……以後你們要多多孝順他……”
趙元善晃着胡婉卿的腿大哭:“母后……”
哭得一會子,胡皇后拉住他們的手,竟又說了匪夷所思的話:“待我去了好地方之後……你們若,若是孝順……就將我留下的私房散了吧……”
兩位王爺一愣,能說不麼,他們自是不願意的,胡皇后一生,先帝今上都不少她的東西,賞賜從未有過間斷,有區別的是,先帝賞賜的具是浮財,而今上賞的那也是價值連城的佛寶,而今竟然要散了?
不願意,兩位王爺只好繼續嚎啕……
胡皇后丟開他們的手,繼續嘮叨道:“那些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是世上最沒用處的……最沒用處的……”
“母后…………!!”
“我去之後,你們也出去看看,若有貧苦就舍上幾個,若有幼孤便幫襯幾下,這也是爲……爲娘爲你們修的福報……記住了麼?”
不想記住啊!
“母后!!!”
“你們若是孝順……待我去了……城中法元寺惠易大師雖不在,可他的徒子徒孫也具是德行高尚,慈悲爲懷之人,兒……”胡婉卿忽然坐起,一把抓住兩個兒子的手,她的表情忽然有些興奮,瘋魔了一般的喊着:“兒!你們若是孝順,出家吧!出家吧!那纔是正道!那纔是正道啊!兒啊……”
兩位王爺嚇了一跳,一時間只覺着周身冰涼,竟然忘了嚎啕。
院外,趙淳潤還在關心趙元項的身體,他溫聲和氣的問:“而今你的腿還疼麼?”
趙元項半坐在臺階下的矮榻上,他仰着頭一臉孺慕之情的道:“不下雨便不疼。”
趙淳潤道:“這便好,缺什麼,便打發他們來宮裡要,俱是一家人,你父親雖不在了,還有我呢。”說到這裡,趙淳潤回頭正要吩咐孫希賞些藥材下去,卻不想那邊的大姑姑跑出來,雖禿着頭,竟依舊行的是宮中禮節,她渾身顫抖的道:“陛下,陛下!娘娘要兩位王爺出家呢……”
趙淳潤的臉上忽然閃現出一絲詭異的笑容,接着他表情肅穆,微微閤眼大聲道:“她如今竟是怎麼了?她非要出家便罷了,而今……而今……”
說到這裡,趙淳潤回身又進了昭陽殿。
此刻,迴光返照的胡婉卿竟是在做最後的努力,她的兩隻手猙獰着抓着兩位王爺,不停地嘶聲喊叫道:“出家!出家吧!你們若是孝順就出家吧!當娘求你們了……出家吧,那纔是……人間正路呢!聽話啊!出家吧……當娘求你們了……”
兩位王爺無所適從的面面相覷,怎麼可能出家呢?好不容易熬到這個時候了,母親竟然叫他們出家?哪裡那是人間正路,在他們看來,此刻皇后怕是瘋魔了吧?竟然把這樣不孝的帽子扣在他們頭上!這還是娘麼?
一時間,這裡哭聲便這樣止了,那種失去親人的哀痛也沒了。
胡宥看沒有人敢上去幫忙,他只好上去好言相勸道:“娘娘,您先放開兩位殿下……”
胡婉卿猛一擡頭,她看着自己孃家哥哥,千言萬語,卻不敢說,不敢提,她以爲自己放下來,現在看來卻是放不下啊……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緊緊抓着孩子的手,終於還是放下了,胡婉卿慢慢躺下,她覺着,自己飄忽了……她緩緩的道:“阿……阿兄,你也出家好麼……那纔是人間正路!!”
胡宥無奈的搖頭,他現在方明白,爲什麼這些年陛下不許他們見皇后,卻原來皇后竟然是瘋了的!竟然是瘋了的啊!
虧陛下惦記前情,對自己家這些年一直恩澤不斷,對不斷犯錯的兩位陛下也是慈愛非常,爲了兩位殿下,陛下竟然是什麼都忍了,爲了這個瘋子,他緊鎖後宮,不就是給殿下鋪路,保住他們的正統嫡出地位麼!
陛下啊!竟沒想到您這般苦!
正在胡思亂想的胡宥看到趙淳潤進了殿,一時間,千言萬語,化作一跪,他感恩的拉過兩位外甥,淚若長河一般的流淌着哽咽道:“給你們父皇磕頭……快!”
已然慌亂的兩王此刻就如找到主心骨一般,頓時明白了,他們看着自己的父皇,眼神裡充滿依賴,他們虔誠的跪了下去……
趙淳潤慢慢的走到自己皇后身邊,胡婉卿雙目飄然,開始將一生的氣息從肺管子裡往外抽,她的嗓子裡呼喊着,胸口劇烈的起伏着……
“陛……下……”她還在求:“叫他們出家……出家……好,好麼!”
趙淳潤笑了笑,低聲道:“好!”說完,他壓低身軀,似乎是眷戀着捨不得一般的將自己的頭,壓低到胡婉卿的髮髻邊,半天不動。
沒人能聽到,也無人知道,大梁的天承帝在他的皇后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他說:“胡婉卿!你想得美……”
胡婉卿拽了一會氣,終於,她粗聲哈了一聲,死不瞑目的走了……
趙淳潤趴了一會,他緩緩的起身,又慢慢的站起來對他的兩個“兒子”道:“歸塵師去了。”
兩位身上一抽,接着大哭起來。
趙淳潤溫言道:“你們莫哭,朕也會有這一天的。”
哭聲更加的慘烈起來……
“哎,你們哭什麼呢?人總要死的……到時候,你願意不願意,你們都會看到故人,總有相見的時候……”
趙淳潤好像想起來什麼一般,身體竟然晃了一下,站在一邊的孫希趕忙扶住他道:“陛下……陛下節哀!”
趙淳潤長長出了一口氣,有些厭倦的擺擺手:“不哀……不哀……你們擡着你們母后去吧,這也是她的福報,來人,送皇后去淨妙庵……這也是她的好……好福報呢。”
站在殿外的淨瑞法師聽到陛下這樣吩咐,忽嚇的一抖,她驚慌的看看四周,見院中人都在跪下嚎哭,她便又趕緊低頭合掌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大梁天承十六年春末,皇后胡婉卿大行前出家,法號歸塵。
她斷氣後被送到城外淨妙庵,在哪裡,當今爲歸塵師辦了最體面的佛教葬禮,期間,陛下將歸塵師一生存下來的私房盡數舍給了淨妙庵,四十九天之後,皇后胡婉卿被火化於淨妙庵靈谷塔外……
若是佛徒,斷氣後十二時辰隨意挪動會斷了亡者往生的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