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地,晚上那場所謂的家庭聚會最終還是變成了一場尷尬而醜陋的戲碼。
我跟在楊康身後來到那家餐廳時,誰都沒有在那裡等我們。我只好跟他相顧無言地坐在那張偌大的餐桌前等起了其他人。那期間,我一直出神地盯着一個藍色花瓶裡的白玫瑰,他則一直眉頭緊鎖地在自己的手機屏幕按動着什麼。我們就這樣等了40分鐘之後,楊敏之才總算出現在門口。
楊康十分不悅地衝她說道:“不是跟你說了是五點半嗎?爲什麼現在纔來?”
楊敏之沒有理他。我侷促地起身向她問好,她看都沒看我一眼便一言不發地在我身邊坐下了。
“爸呢?沒跟你一起嗎?”楊康又問了一句。
“爸晚上有個重要的會面,不能來了。”楊敏之輕描淡寫地說。
楊康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一些。
一個穿着青紫色西裝扎着紅色領結的侍者進來問我們是否需要點餐。楊敏之頭也不擡地說:“三明治和咖啡。”
侍者有些愕然地說:“女士,您是否需要點一些餐前酒、正餐…”
楊敏之打斷他說:“我只有15分鐘的時間,我希望我的晚餐在5分鐘之內被端上來。”
那侍者連忙應了聲好,又問我和楊康需要點什麼。楊康點了牛排和紅酒,我說我也一樣。
楊敏之的晚餐果然在5分鐘之內被端了上來。她一語不發地拿起刀叉切着三明治吃了起來,似乎完全沒有要跟我們交談的打算。
楊康一臉陰沉地看着她,問說:“你不準備跟我們聊點什麼嗎?”
“你想說什麼就趕緊說吧。”楊敏之微微擡了下眼皮說,“我剛纔說過,我只有15分鐘的時間,馬上就要趕去參加那個會面了。”
楊康冷冷地說:“這是我女朋友顧小曼,她是中傳電視系畢業的研究生,現在電視臺做主持。她老家在x市,父母都是那裡的公務員……”
“不需要你做這種介紹,她的資料的話網絡論壇裡不是有一大堆嗎?”楊敏之打斷他說。
我不禁有些窘迫。
“你看那些東西做什麼?那都是一些無聊的人胡亂編出來的。”楊康替我辯解說。
侍者將牛排和紅酒端了上來,他們的交談暫停了一下。侍者走出門外時,楊敏之不露形色地說了句:“包括她靠你這個富二代才爬到現在這個位置的事?”
那句話像是耳光一般地扇在了我的臉上,我的耳根一點點地燒了起來。
楊康也僵了一下,俄而對楊敏之怒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楊敏之放下手裡的刀叉,擡起頭來看着楊康說:“總是幫你處理這些接二連三的爛事,我差不多已經煩透了。”她側身從包裡拿出了一張支票,推到我面前說:“顧小姐,很抱歉,我們的家族無法接受你。隨便在這裡填個數吧。希望你沒有懷孕,不然我們會很麻煩的。”
我怔怔地看着那張支票,心中涌起一股莫大的恥辱和憤怒。我真想把那張支票撕的粉碎扔到她臉上,可是她所說的那個事實卻讓我失去了任何義憤填膺的立場。
一杯紅酒突然從對面潑了過來,我下意識地偏頭看去,那杯紅酒一股腦地澆在了楊敏之的臉上。我訝然地去看楊康,他眼中是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
楊敏之卻沒有絲毫的慍怒,她只平靜地拿起餐巾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臉龐,起身對楊康說:“楊康,你應該也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了吧?聯姻這點事都做不好,你就是個廢物。”她傲慢地瞧了他一眼就轉身離開。
楊康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懊喪地在我對面坐下說:“剛纔的事,你不要介意。”
“我有什麼好介意的。”我苦笑說,“她說的是事實不是嗎?”
他沉默良久,說:“我只是想幫你而已。”
“你讓我變成了一個用身體從你那裡換取小恩小惠的女人。對你的家族來說,我和凌嘉沒什麼不同。”
“所以,我又做錯了是嗎?”他冷笑了一聲。
“你太自以爲是了。”
“反正現在在你看來我做什麼都是錯的是吧?”
“我沒那麼說。”
“你他媽還真是難以取悅。”他向後倚靠在椅背上,眼望着天花板說。
湯一點點地冷掉了,紅酒杯依舊倒在鋪着白色蕾絲桌布的餐桌上。我端起自己的酒杯喝完了那杯紅酒,凝神看着那個藍色的花瓶說:“楊康,我們暫時還是分開吧。”
“隨你便。”他從椅背上拿起自己的大衣走出門外。他的腳步緩慢而沉重,他看起來似乎疲憊不堪。
新年的夜晚我是和蘇珊、唐文心、方路揚一起度過的。
我從餐廳回來之後打了電話給他們,果不其然,他們一聽到我跟楊康分手的事就匆匆忙忙地趕來了我的公寓。他們長吁短嘆地安慰了我一番,又去樓下的便利店買了酒和煙花。方路揚還幫我做了夜宵,不過我一看到他端過來的那隻碗就哭了:“我居然在新年的晚上吃泡麪。”
他乜斜着眼說:“你廚房裡什麼東西都沒有,我還能給你做什麼啊?平時多存點東西在冰箱裡,一個人生活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嘛。”
蘇珊和唐文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忙說了聲抱歉。
我不以爲意地笑笑,轉而問起了他和夏安的事。
“你和夏安現在算是怎麼回事啊?”
“分了吧,大概。”他仰頭喝了口啤酒說。
“你介意她的工作?”唐文心問說。
“怎麼會?如果這部電影反響好的話,她就成名人了,馬上就能實現自己的作家夢了,我爲她高興還來不及呢。我是介意我自己。我也跟她隱瞞了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
“我跟哥們弄的那項目徹底失敗了,欠了銀行一屁股債,這大半年我其實一直輾轉在幾家影樓幫別人拍婚紗照,根本沒去攝影雜誌工作。”他笑了笑說。
“我覺得夏安不會在意這些。”我說。
“可是我怎麼能因爲自己這些破事兒拖她後腿呢。”他悵然地擺弄着手裡的啤酒罐說,“像她那樣的女孩兒,本就應該高高地飛在自己的天空裡,我在地上遠遠地望着她就好了。”
我心裡有些難受,便坐過去抱了抱他的肩:“說起來,你們兩個當初爲什麼會在一起啊?”
“我也一直覺得很奇怪,明明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他笑說,“不過奇怪的是,我們在許多事情上卻非常有默契,就像心有靈犀一樣。有一次,我說了句‘把那個拿給我’,她就真的把我想要的螺絲刀拿了過來。而且,我們兩個好像不管多麼出格的事都可以一起做,不管什麼秘密都能分享——當然,除了那兩個秘密。有一天晚上,我們跑去五號線賣唱了你們相信嗎?”
“這倒的確像她會做出來的事。”我說。
“她還跟我說過她讀高中時她媽媽交的那個男朋友。她說那男人十分不修邊幅,夏天時總是光着身子穿着褲衩兒在家裡走來走去,睡覺時也不關門。有一天中午,她經過那男人的臥室時向裡面瞥了一眼,見他正四仰八叉地躺在牀上睡午覺,那東西竟然從褲衩兒裡露了出來。那之後她整整洗了一個星期的眼睛。”
我們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還有一次,”方路揚笑着繼續說道,“她說想體驗一下盲人的世界,就閉上眼睛讓我牽着她的手在鬧市區走了一整天,可是當時我們居然都沒有覺得很奇怪。”
“那倒是,如果兩個人都不怎麼正常的話,就不會有人覺得自己不正常了。”蘇珊笑說。
“邊兒待着去。”方路揚斜了她一眼說。
電視臺的跨年晚會依舊做作而喧嚷。我驀地想起新年過後不久便是研究生考試的日子了,便回過頭去問唐文心說:“文心,還有半個月就考試了,現在壓力大嗎?”
她笑笑說:“現在反而覺得沒什麼壓力了。其實之前壓力那麼大也是因爲我爸媽總是隔三差五地打來電話跟我談人生。最近快考試了,他們有些話就不怎麼講了,我心裡也就平靜了下來。”
我點了點頭,又跟她聊了幾句複習的問題。我聽她言談間語氣輕鬆,心裡也莫名地欣慰了起來。
後來,大家說跨年晚會實在無聊,還是看電影吧。我便提議看《真愛至上》。還在讀大學時,曾有一個冬天,我的心情一直是陰鬱沮喪的,可是聖誕節的那個早上,我意外地看到的這部電影,卻令那天變成了快樂的一天。從此,我幾乎每年冬天都會將這部電影重看一遍。
我們在看着這部電影的時候,外面下起了雪,我們像孩子一樣興奮地跑到陽臺放完了剛纔從便利店裡買來的煙花。2012年在一片嘈雜的鞭炮聲中驟然降臨。
我們相互依偎着看完了那部電影,在片尾溫暖美好的氣氛裡互道晚安。新年的第一個夢境向我襲來的時候,我似乎並不覺得多麼悲傷了。
窗外,雪下了一整夜。
我捧着相冊一頁一頁地翻看着,那些歷歷在目的往昔也彷彿在我眼前重又播演了一遍。我遲遲沒有睡意,便抱着相冊站起身來,小心地從那對熟睡的母子身邊繞過,一直走到了車廂的盡頭。我將右手撐在額上,貼着窗玻璃向車廂外面望去,一個巨大深沉的黑夜正在那段疾馳後退的車軌上連綿起伏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