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溽暑天氣如期而至,北京再度變成了一個潮熱的蒸籠。電視臺發佈第三個高溫預警的時候,方路揚從日本給我們寄回了一封信——準確地說,是寄給夏安的信。他在信裡說,自己在日本很好,上個月去北海道的鄉下待了些時日,而今正在京都遊歷,白天時他會去寺廟、公園拍照,晚上就跟宮本一起去附近的居酒屋喝酒,生活倒也逍遙自在,只是還是會時不時地想念他的北京城和城裡的那些人。
他說:“我想簋街的燒烤,後海的荷花,我老家四合院裡那顆老槐樹,槐樹下的鳥籠裡的那隻雲雀兒,和它衝入雲霄時的啾啾鳴囀。我想大家。也想你。”
我們看到這裡時,不約而同地做了個惡寒的動作,笑嘻嘻地對夏安說:“這位酸不拉嘰的文藝青年是在跟你暗示什麼吧?”
夏安臉上露出了幾分赧色,羞惱地說了聲“鬼才知道他在暗示什麼”就摺好信紙起身走出了餐廳。
此後的幾天裡,她並未給方路揚回信,似乎也沒有動身去日本的打算。我想她興許正在爲如何邁出那一步而感到煩惱。
我也正因某件事而感到苦惱——八月初,我又在錄節目時惹下了一件不大不小的麻煩事。那天,節目組請來了一位因爲熱衷參與社會話題而在網絡上頗受追捧的女演員。趙銘澤起先只是因循慣例跟她聊了幾句她近年來的影視作品,不想她卻兀自談起了自己最近參與的網絡話題,趙銘澤於是也順水推舟地問她作爲網絡輿論引導者對這個角色有什麼看法。她談了幾句諸如“名人需要承擔更多的社會責任”之類的陳詞濫調之後,突然話鋒一轉問我說:“你叫顧小曼是吧?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吃肉嗎?”
我疑惑地看着她,完全不明白她爲什麼會沒頭沒腦地拋出這個問題:“您爲什麼會突然...”
“你不用管,你只需要回答吃或者不吃就行了。”她的語氣似乎是不容置疑的。
我只好說:“吃啊,我不挑食...”
“那麼,你看到這些動物之後還會吃嗎?”她再度打斷了我的話,一邊從身後拿出了一打宣傳畫,那些被過度放大的照片上全部都是宰殺動物的血腥場面。我的胃裡泛起了一股隱隱的噁心感。
“這隻正在被宰殺的小豬仔只有一個月大,它甚至還沒有斷奶,可是幾個小時後它就成了人類盤子裡的食物。”她指着一張圖片憤懣而高亢地說道,“這隻雞在被砍掉頭之後因爲腦部沒有完全被破壞,它在死之前至少煎熬了一個小時。至於這些被關在籠子裡的猴子,你們知道它們會怎麼死去嗎?它們在活着的時候就被砸開腦殼插入一根吸管,因爲那些該死的食客想吃它們新鮮的猴腦!”她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說,“這些動物之所以要遭受着這樣的痛苦,都是因爲你們這些殘忍的肉食主義者!”
我連忙對她羞愧地笑笑,沒有跟她辯論什麼,直到她又轉過身去慷慨陳詞了,我才隔着沙發對趙銘澤小聲說道:“你再不阻止她的話,我們的節目就要變成異形秀了。”
然趙銘澤卻不動聲色地低聲說:“沒關係,讓她說下去好了,我覺得她的演講挺成功的。至少她成功地毀掉了我的胃口,我一個月之內都不會再想吃肉了。”
“我們不吃肉不會死,甚至會變得更健康,而這些動物卻會因爲我們的選擇而活下來。”那位女演員語氣激動地對着觀衆席大聲說道,“根據聯合國糧農組織的數據,人類每年至少要屠殺440億隻動物。440億,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數字啊!它們本來都可以活下去的,結果卻因爲人類的口舌之慾死在了屠刀之下。這個星球上沒有一種生命是輕賤的,所有的動物都應該享有平等的生存權利。只有我們都這麼想了,並且將這個觀念融入到我們的生活中了,這440億的動物才能免於被屠戮。”她頓了頓,最後總結道,“素食主義,從我做起。”
觀衆席上響起一陣如潮的掌聲。
趙銘澤也微笑着鼓掌說:“剛纔聽了張小姐這番話,真是大受啓發啊。小顧,你現在有什麼想說的嗎?”
那位女演員一臉期待地看着我。我有些無奈地看向趙銘澤,不想他竟若無其事地對我使了個眼色,我於是輕咳了一聲說:
“張小姐,我想對您說三件事。首先,野生動物和家禽家畜並不是相同的概念。出於維持生物多樣性以及衛生檢疫方面的考慮,禁食野生動物是值得提倡的。然而連家禽家畜都要禁食的話就完全是頭腦發昏了。8000年前人類馴化雞和豬就是爲了食用,這本身是符合進化規律的,爲什麼非要因爲一些愚蠢的主義反其道而行之呢?”
女演員的神情一時有些難堪。
我笑了笑說:“當然,我本人是贊同以更加人道的方式宰殺家禽家畜的。其次,我國養殖業產值在農業總產值中所佔的比重接近50%,如果如您所說,所有的人都不吃肉了,那麼將意味着我國農業總產值會下降接近一半,這一半的損失以及由此產生的失業和貧困問題該由誰來負責呢?”
她張了張口,似乎想要打斷我。我對她微微一笑說:“最後,您腳上現在穿的是香奈兒最新發布的小羊皮鞋,您的外套上裝飾的是象牙釦子,您在以往的時裝週上至少穿過兩次設計款的皮草外套。我說的應該沒錯吧?”
她的臉色終於徹底陰沉了下來。趙銘澤連忙圓場說:“關於這個問題的討論我們不如就到此爲止吧。”不料她卻將話筒一扔起身朝後場走去。觀衆席上頓時竊竊私語起來。
那天的錄影就這樣中斷了。女演員的經紀人對着齊總監大發雷霆,她罵我不止職業素養低下,人品素質也有問題。齊總監只好一臉尷尬地跟他賠不是。我有些歉疚地對趙銘澤說不如我們也過去跟他們道個歉吧,不想一回頭就見他徑直往側門那邊去了。我剛要追上前去,就被齊總監一把拉住了。我回頭看了她一眼,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她壓着腦袋躬□去:“今天的事的確是她不對,事情鬧的這麼不愉快完全是她一個人的責任。”
我心裡有些不悅,剛要擡起頭來辯解,便又被她硬生生地壓了下去:“不過她已經知道錯了,希望您和張小姐看在她還是個新人不太懂規矩的份兒上原諒她這一次。我們也會對她進行批評教育的。”
那女演員和她經紀人的語氣這才略微緩和了一些,又教育了我幾句便揚長而去。
我惱火地打掉齊總監的手,直起身來說:“總監您這是什麼意思啊?剛纔錄節目時,是趙老師暗示我可以隨便說,我才那麼說的,怎麼現在成我一個人的責任了?而且,那女人的衣服和時裝週的事也是他在錄影之前告訴我的好吧?”
“趙老師在觀衆心中一直保持着成熟穩重有涵養的紳士形象,怎麼能因爲這種事情道歉呢?”齊總監笑說。
我也笑了一聲說:“總監您在說笑吧?就他還紳士?他絕對是我見過的人品最惡劣的男人,不,應該是人品最惡劣的人類。他每天呼籲着要關愛兒童,身上穿的卻是東南亞童工用血跡斑斑的小手一針一針縫起來的設計款大衣。他每天在微博上跟老同學親密互動,可是他去參加老同學的葬禮時最關心的卻是自己穿黑色好不好看。那天在回來的路上他哼了一路的皮雅芙您相信嗎?有一次我在沙發上睡午覺時不小心壓到了他的prada,他居然一聲不響地把我從沙發上踹了下去。還有…”
齊總監突然咳嗽了一下。我心下一沉,回頭看去,趙銘澤正面無表情地站在我身後:“繼續說啊,怎麼不說了?”
我訕訕地笑了笑。
“顧小曼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這個節目的製片人之一,我是有隨時可以讓你走人的權力的。”
“趙老師我剛纔是開玩笑的。”我有些窘迫地說。
然趙銘澤卻絲毫沒有理會我的歉意:“我性格再怎麼惡劣,至少也懂得在哪些場合應該表現的大方得體。誰像你,不管在什麼場合都那麼我行我素,任性魯莽,不管對誰都那麼尖酸刻薄。你給觀衆留下的差不多就是這種印象。難怪女人都不喜歡你,男人都不願意娶你。”
“我哪有?”我怏怏地說。他卻只嗤笑一聲便從我身邊離開了。
“我不會真的惹到他了吧?”我看着他的背影說,“總監,趙老師他是不是很討厭我啊?
“如果他討厭你的話,他會直接告訴你的。”齊總監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將信將疑地看了她一眼便回去了錄影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