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不多已經垮掉了,從裡到外,從頭到尾,就像我的生活一樣。得知楊康婚訊的第三天,我這樣想。
我的失眠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的。白天時,我昏昏沉沉,狀如神遊。夜晚時,我用酒精來麻醉自己的痛苦,強迫自己進入睡眠。然而,酒精既沒有麻醉我的痛苦,也沒有給我帶來睡意,夜晚的大部分時間,我依然在清醒地痛苦着。酒精倒是麻醉了我白天時的意識,於是我繼續昏沉地神遊。如此這般地循環。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蘇珊去了外地幫一個企業打官司,蘇格在週末之前會一直寄住在國際學校裡,我不必擔心自己這幅頹靡的狀態會打擾到她們的生活。
那天之後,我只給楊康打過一次電話。他並沒有接,於是我又給他發了短信。我在腦中構想了許多憤怒、悲傷、悽悽切切的句子,可是最後我只問了他一句“爲什麼?”他還是沒有回覆。
黃燁倒是跟我解釋過他爲什麼會突然結婚。他說:“楊康其實並不甘心就那麼失去繼承權,我姐也一直想通過聯姻奪回自己在家族裡的地位,楊康跟你分手之後,他們也算是不謀而合了。”
“可是你姐姐她不久之前還打電話勸我回到楊康身邊,現在爲什麼又要這麼做?”我問說。
“正因爲如此,她纔可以光明正大地跟楊康結婚,而不必覺得對你有什麼歉意了。”
“可他們之間並沒有愛情啊。”
“利益有時比愛情堅固多了。”
我一時無言。他便又嘆息說:“其實我一直覺得,他愛上的總是同一類女人。就是那種籠子裡關不住的。那時我說你和杜希音在某些方面很像就是這個意思。抓不住的纔是最好的,他會被你們吸引,多少也是因爲這個緣故吧。只可惜他並不是一個特別有耐心的人,如果他一直都抓不住,或許有一天他就索性放棄了。”
我心中忽然難過的厲害。
週四那天,我起了個大早,喝了兩杯咖啡之後,我覺得自己似乎是清醒的了。於是,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去了我和楊康從前一起去過的那些地方。大部分地方。我去了我們曾經去過的餐廳、穿過的廣場、經過的馬路和窄巷,點了我們吃過的下午茶,唱了我們一起唱過的歌。我還去了我們第一次談起昆汀和《低俗小說》的那家咖啡館。我將牆上那些老電影的海報重又看了一遍,意外地發現那些電影我差不多都已經看過了。我又拍了一些舊傢俱和綠色植物的照片,然後點了一杯拿鐵一直坐到了傍晚。
離開那家咖啡館時,我給楊康寫了一條短信:“錢糧衚衕32號的梔子花開了,整條巷子裡都瀰漫着一股清雅的香氣。”寫完後,我盯着手機屏幕看了幾秒,又將那些字一一刪掉。
週五,我去國際學校接了蘇格之後,又和趙銘澤去電視臺見了中心主任和兩個高層領導。談起《聽.說》重新開播的事,他們依舊是那套模棱兩可的說辭。我終於惱火了起來——不知是由於連日的失眠,還是會議室裡的煙味。我對他們說:“我們的節目究竟還有沒有可能開播?或者,你們真的爲節目開播做過任何的調研和努力嗎?”
出乎意料地,他們並沒有發火,而是不動聲色地問我說:“你爲什麼想留下來?聽說你之前已經在上海找到別的工作了吧?”
“爲什麼?當然是因爲喜歡啊。”我說,“在來這裡之前,我在至少五家不同的媒體實習和工作過。他們無一例外地都想讓我變成別人,只有《聽.說》讓我做自己。而且,熱愛這個節目的並不只有我一個。這個節目裡所有的人都可以輕鬆地在其他的電視臺找到一個立足之地,可是他們卻不約而同地留了下來。這難道還不能說明什麼嗎?我相信這樣一羣人做出來的節目一定也有很多人喜歡、支持、並且期待着它再次開播。”
我這麼說着的時候幾乎要被自己感動了。然而,領導們卻沒有像我那樣輕易地被感動,他們只像平時那樣語氣平淡地讓我回去等消息。
想來,有些事再怎麼努力也是無濟於事,我走出電視臺時,心裡泄氣地想。
週六晚上,唐文心約我和夏安去了後海的那家酒吧爲易明喬餞行。他今晚就要動身去非洲了——那裡有一個國際援建項目,他們需要一個體育中心的設計師。
說是餞行,其實一點依依惜別的氛圍都沒有,我們身邊依舊放着不相關的音樂,坐着不相關的人。我便問易明喬說:“怎麼不歇業一晚辦一個告別派對呢?”
他說:“週六的時候有很多年輕人會來這裡聚會,歇業的話說不定會影響他們的週末計劃。”
我又問說:“你走了,這家酒吧和事務所怎麼辦?”
他說:“暫時託給合夥的朋友了。”
唐文心嘆了口氣說:“下次再見你就是兩年之後了。”
“不過兩年而已,很短。”他笑說。
我們像平時那樣玩了一會兒橋牌和酒桌遊戲。易明喬突然從身後的揹包裡拿出了一個厚厚的本子遞給了唐文心。
唐文心詫異地看着他:“這是什麼?”
“加州的生活指南。文化習俗、華人團體、租房信息,還有附近的圖書館、醫院、健身中心、中餐館、超市之類的我都整理在裡面了,我還特別叮囑了那邊的朋友關照你,這些應該可以幫你順利地度過文化衝擊期了。”易明喬微笑說。
唐文心抿嘴笑笑,說了聲“謝謝”,翻開了那個本子,然只翻了兩頁便紅了眼眶。
易明喬又去吧檯後面取出了一套叢書和一瓶紅酒。他將那套簽名本的英文叢書送給了夏安,又託我把那瓶陳年的紅酒帶給蘇珊。我接過紅酒,問說:“我的禮物呢?”
他笑了笑,從吧檯旁邊的玻璃立櫃裡拿出那座騎驢籃球大賽的獎盃放在了我面前。
“送她們的禮物都那麼用心和高端,偏送我個這麼滑稽的東西。”我撇撇嘴說。
“這滑稽的東西不是被你們這幫人搶走過無數次了嗎?索性送你得了。”他笑說,“這獎盃也算是你和楊康的典故了。”
“你現在還提這個,該不是故意在消遣我吧?”我悻悻地說。
“怎麼會?我只是覺得你們兩個就這樣分手的話未免太可惜了。”
“我已經給他打了無數通電話,發了無數次短信,他卻還是不理我。我還能做什麼呢?總不能跑到他面前哭哭啼啼地求他原諒我吧。”我悵然說。
夏安和唐文心坐過來抱了我一下說:“真沒想到,他這次這麼絕情。我們一直以爲他是那種十分豁達大度的人。”
“也許越是那樣的人,絕情起來便越是沒有迴旋的餘地吧。”我說,“我只是不明白,爲什麼我從前原諒了他那麼多次,他卻不肯原諒我一次。”
我們又喝着威士忌玩起了橋牌。中途易明喬起身讓dj把音樂換成了披頭士。那張專輯是發表於1973年四月的《披頭士1967-1970精選集》[1],有許多中國樂迷耳熟能詳的曲子,我們身邊有幾個年輕人時不時便跟着音樂輕聲地哼幾句,等到heyjude的旋律響起時,酒吧裡所有的人都大聲地合着節奏唱了起來。
我們一直在酒吧待到了十點半,易明喬看了看手錶,起身跟我們告辭。我們也起身說去機場送他,他卻說不用。
“‘你走,我不送你。你來,無論多大的風雨,我要去接你。’我最賞識也是這種心情。”他說。
我們只好走到二樓的窗邊目送他拖着行李箱走進巷子。他回身朝我們微笑了一下,我們也同他揮手道別。我們一直站在那裡遙望着他,直到他的背影快要消失在巷子口。唐文心突然間飛快地跑下樓去。只幾秒鐘後,她便也跑進了巷子。她一邊喊着他的名字一邊追了上去。他還未及轉身,她便從身後抱住了他。他們久久地相擁着站在昏黃的路燈下,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在親吻。
身後突然響起了那支熟悉的letitbe,酒吧裡的人再次揮舞着雙手大聲地合唱。我卻不禁淚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