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多鐘,賀二根帶着十幾個人遊蕩到西四,近來,他把搜尋邊亞鍕的範圍逐步 擴大到北城的邊緣地帶。有時,他也敢趁夜深人靜時突襲到北城腹地。只要能找到邊亞鍕 ,他豁出去了。
有人說餓了,他們一夥人走進西四小吃店吃夜宵。剛剛找好桌子坐下,他忽然發現手 下的弟兄們一個個神色異常,似乎一下大氣兒也不敢出了,蔫頭縮腦地東藏西躲,然後一 個接一個地往門外溜了。
糟,碰上警察了。他悄悄地側頭往後看,臉一下子就白了:邊亞鍕和陳成就坐在他身 後的一張桌子邊。他們一人面前放着一升啤酒,正在低聲說着什麼。他們沒有看見他。
賀二根端坐不動。心跳得很急,渾身燥熱,手心上滲出汗珠。他把手在衣服上擦了一 把,然後伸進衣襟握住斧柄,悄悄地往外抽斧子,但是沒有抽出來。自己的左臂牢牢地把 斧身夾住了。他大吸了一口氣,想猛的站起身向後撲過去。但是身子似乎也不聽使喚了, 顫抖個不停。
他沒有再回頭,手握着斧柄,一動不動地坐着。他很希望他們能先發現自己。那時, 邊亞鍕會掏出刀子撲過來,我也能舉着斧子,劈中那張又瘦又白的臉。打死他,或被他打 死,都是件快事。他想。
陳成和邊亞鍕沒有看見他。他們擦着他的肩膀走出店門。邊亞鍕喝得有點兒過量,搖 搖晃晃,哼着不成調的小曲。
後來,賀二根也搖搖晃晃地走了。他一滴酒也沒喝,卻醉了。走出店門,他一屁股坐 在馬路上,哭了。
弟兄們還行,沒有跑得太遠。他們垂頭喪氣地圍攏過來,歉疚地望着他。
第二天傍晚,賀二根同時收到了兩份關於邊亞鍕行蹤的密報。
一是探知到了邊亞鍕現在的秘密匿居地址。他現在住在平安裡附近的一個獨門小院裡 。小院臨街,院牆較高,不易逾越。院主人是北城的一個老炮(年齡較大的流氓),鰥居 ,三個月前在西單商場偷錢包,炸了,進了局子(公安局)。
另一份密報是北城一個玩主在無意中透露出來的。他說邊爺近日常在北圖門前轉悠, 似乎在找什麼人。據說,是兩個很漂亮的姑娘。
接到密報以後,賀二根的神態舉止顯得極爲反常。他平日性格內向,寡言少語,但是 在那一晚上他卻說了許多話,而且態度和善、寬容大方,還常常無端地發笑。笑得大家戰 戰兢兢、惴惴惶惶。
夜深以後,他拉着哥哥賀老大到街上去散步。這時,他又一句話也不說了,低着頭慢 慢地走,似乎心事很重。
後來,他突然站住腳,凝神望着賀老大的臉,望着那道被他砍的傷疤,低聲說:“老 大,還記得英子嗎?”
賀老大愕然地張着嘴,不自由主地往後退了幾步,沒敢說話。
賀二根噓了一口氣,淡淡地說:“昨天,我把她舅舅的家砸了。我用鐵通條捅她舅媽 的嘴,捅得稀爛。那婆娘的嘴毒,過去總是罵英子,罵得她不敢回家。”
賀老大茫然地點點頭,裝模作樣地嘆氣,表示自己的痛悔和悲傷。
賀二根叉接着說:“英子姐才活了十七歲,就死了。她死了以後託夢給我,說她有四 個仇人,讓我給她報仇。現在,大金剛死了;紅衛兵也被我捅死了一個;還有,她的舅媽 也遭了報應。最後的一個仇人,我還沒有找他算賬。老大,你知道他是誰嗎?”
“不,我不知道。”賀老大驚懼地說。
賀二根笑了笑:“老大,那個仇人,就是你!”
他們又繼續向前走,走得很慢,慢慢地走了很長的路。
天快亮的時候,賀二根說:“其實,我第一個想殺的人,就是你。英子姐最恨的人, 也是你。老大,不是你把英子姐糟蹋了,賣了,她就不會死!
所以,你理應爲她償命。“
賀二根轉過身抓住哥哥的衣領,右手從懷裡拽出一把明晃晃的利斧。他的目光,無邪 ,天真,亮晶晶的。
賀老大沒敢掙動,只是可憐兮兮地望着弟弟的眼睛。
慢慢地,賀二根鬆開了手。他又開口說話時,聲音裡已經帶着了哭腔:“老大,我幾 次想砍死你,總是下不去手。最後這一次,也放過你罷!咱們家裡,還有一個老不死的爸 爸,總得留下一個兒子奉養、送終。老大,你留下吧,這個髒活兒留給你了。”
賀老大低着頭,掉下幾滴眼淚。這條漢子,從沒有哭過。
賀二根又笑了。“老大,什麼時候你要是煩了,不願意再伺候了,就下手掐死老東西 ,利利索索地把他埋了,咱們賀家也鬧個清靜。老東西不是好種,牽累得我們弟兄也不得 善終。另外,他也對英子姐沒安好心,動手動腳……。”
天亮以後,賀二根沒有和任何人招呼,自己一個人悄悄地走了。
他把自己的衣物整整齊齊地包成一個小包,留在了褚金平家。小包裡面只有幾件換洗 的內衣褲。人們驚訝地發現,這些衣服清一色都是紅顏色的。
賀二根隨身只帶走了兩把利斧。
那天上午,賀二根曾回過一趟自己的家,他什麼話也沒說,只短暫地在父親的病牀前 站了一會兒。老傢伙正犯哮喘病,見了兒子,嚇得差點兒背過氣去。
派出所的幹警聞訊趕來抓他時,他已經走了。
他到什麼地方去了?警察問。
尋死去啦!這個小王八羔子,冤!好賴也算活了一輩子,長着男人的玩藝兒,愣是沒 有沾過活女人。
賀二根的父親,那個舊天橋混出來的老流氓連咳帶喘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