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小實哭得兇,方鴻卿將他攬在懷中,安撫地拍着他的背,口裡喃喃地念着“沒事了”。秦秋也默默地坐到他倆的身邊,無言地注視着二人。
小實不過是個半大的小青年,甚至說他仍然尚未脫離少年的行列,在他的人生當中,從未經歷過什麼生死別離。當不屬於他的、縈繞千年的感情擾上他的心頭,他感到那種深埋心底的愛慕、依依不捨的留戀、死不瞑目的絕望,滿滿當當地塞進了心扉,又混成一句沸反盈天的叫囂,他只有通過大哭來排解。好容易哭夠了,心裡那種憋屈散去了些許,小實打着嗝兒將夢境複述給方鴻卿和秦秋聽。
兩人聽了,皆是面露感慨之色。方鴻卿長嘆一聲道:“我知道那個女子是誰了。於宋金黃天蕩一戰,親自陣前擂鼓的,是一代巾幗英雄——梁紅玉。相傳當年她隨着丈夫韓世忠出戰南北,多次陣前擊鼓,以振軍心。”
想到夢中那清秀又帶着英氣的面容,小實點了點頭,抽抽道:“那夢中的男人就是韓世忠了?”
“應該不是,”方鴻卿搖首道,“首先,韓世忠並未戰死,他是對南宋皇帝心灰意冷後,告老退隱的,最後老死在西湖之畔。其次,你夢中的男人喚她‘小姐’,我想,應該是樑將軍的部下。
“當年,梁紅玉出生於將門之家,從小文武雙全,能騎善射。宣和二年,睦州居民方臘起義,集結山民幾十萬人,連連佔領州郡。梁紅玉爲掩人耳目,曾多次扮作少年,爲父兄傳遞前線與後方的訊息。
“然而,戰爭無情,樑父因一念之差而貽誤戰機,戰敗獲罪被殺。自此,樑家天翻地覆。父親與兄長被處刑,梁紅玉也被貶爲官妓。
“方臘之亂,禍延六州五十二縣,戕害百姓二百多萬。朝廷派童貫、譚稹統率大軍鎮壓。最後,方臘敗亡而逃,被一名小校所擒,此人姓韓,名世忠。
“那一年,韓世忠三十一歲。他生得虎背熊腰,爲人耿直,又喜歡助人濟人,是個豪爽又正直的漢子。此時的他,不過是一個小兵,卻擒獲方臘,立下大功。將軍童貫班師回朝,行到京口這個地方,爲犒勞三軍將士,ZJ請酒,梁紅玉就在其中。
“這便是韓世忠與梁紅玉的相遇。梁紅玉報他擒拿方臘之恩,委身於他。而韓世忠也不因她妓女的身份而輕賤了她,二人從此結下一世良緣。之後,梁紅玉多次隨夫君出征,黃天蕩之役,她也在前線。”
直到這時,小實才明白,夢中的自己爲何會走到妓院,爲何見她身處青樓會揪心地痛,爲何她說出那句“戰敗獲罪,此事順應律法天理,受罰合該!只盼有朝一日,親手擒獲方臘,一血父仇家恥!”。
他也終於明白,爲何夢中的“他”在力竭戰死的最後一刻,最放不下的是那鼓聲,而他心中那思慕之語,永遠也說不出口……
“那後來呢?”小實急問,“後來梁紅玉怎麼樣了?”
方鴻卿又是一聲長嘆,感懷道:“這位巾幗英雄的下場,卻並不那麼美好。後來,梁紅玉隨夫出鎮楚州,遇伏遭到金軍圍攻,腹部重傷,腸子都流了出來。她以汗巾裹好,繼續作戰,最終血透重甲,氣盡力竭,落馬而死。當時,她只有三十三歲。而金兵爲奪獎賞,搶奪梁紅玉的屍體,竟將其分屍……”
聽到這裡,小實又飆淚了。這次他知道,這種心酸與難受並不僅僅屬於“他”,也屬於自己。小實覺得梁紅玉可憐,又是說不出的敬佩和感動。他用力抹了抹臉,抹去未乾的淚痕:“他想去見她!鴻卿,我也想,我們送他去見她,好不好?”
方鴻卿與秦秋對望一眼,點了點頭。
俗話說得好,“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繞是初冬的天氣,這蘇州城中卻仍是不乏綠意。順着木瀆古鎮溪流彎彎,白牆黑瓦在細密雨絲之中,遙遠卻又切近,人如畫中游。行至靈巖山前,只見冬雨綿綿,將石階盡數潤溼。道邊樟樹仍青翠的綠葉上,冷雨如淚滴落。
靈巖山本是佛教名山,山中奇石巍峨,怪石嶙峋,物象宛然,得於彷彿,舊有“十二奇石”之說。山中又有繁花似錦,廟宇焚香,若在平時,看見這麼漂亮又好玩的地方,小實定是要樂得跳起來的。然而此時此刻,手中緊緊攥着那玉牌,小實只是低垂着頭,默默地踏上山中石階。
斜風細雨,拂在面上只覺冬雨冰寒。青石的山階,被雨水潤溼了,顯出深邃的灰色。踩入微微凹陷的石階中,濺起水珠紛飛,又順着山勢緩緩滑落,猶如落淚了一般。越向山上走,小實就越覺得心中沉重,他明白,那是“他”的苦楚在作祟。心中已沒有那句“不甘心”的叫囂,可那片蘆葦蕩,映着烈火,涌着鮮血,伴着喊殺聲與戰鼓聲,卻依然時不時地浮現,可最終千言萬語的不捨,卻化作一個極簡單的願望:見她最後一面。
可哪裡能見得到呢?小實反問自己。方鴻卿先前跟他說了,梁紅玉戰死沙場,被金人分屍後,後來被當感她恩惠的宋朝老百姓偷偷地埋葬了。之後到了1151年,韓世忠病逝,梁紅玉的遺體也被遷到了蘇州,夫婦二人合葬於蘇州靈巖山下。而如今,這裡已經成爲了蘇州著名的旅遊景點。老闆也說,他們三人是絕對不可以在這裡挖開韓世忠墓進去的。就算不提法律上的責任,他們又怎麼能夠破壞並進入這樣一代忠武名將的墓穴?
見小實耷拉着腦袋始終不說話,方鴻卿輕輕地拍上他的肩膀,喚起他的注意:
“小實,”他輕聲道,脣角仍是一如既往地上揚着,帶着慣有的微笑,溫暖而柔和,“我們能夠做的,就只有送到這裡。盡人事,聽天命,他會明白的。”
望着鴻卿的笑容,小實重重地點了點頭,將手中的玉牌攥得更緊了。
拾級而上,順着山勢轉入山麓西南側,便見一座羅城高高聳立。這是宋孝宗趙昚繼位後,爲順**,不僅平反岳飛的冤獄,也爲韓世忠昭雪,追封韓世忠爲“蘄王”,諡號“忠武”,並修建了這座墓穴。同時,山上的靈巖寺也改名崇報寺,以表白崇德報功之意。
果然,走了不多時,就在墓前看見一座巨大的神道碑,足足有三、四層樓那麼高,只是碑上遍佈着一些碎裂的痕跡。方鴻卿見了,不由感慨一聲道:“可惜了。這碑由宋孝宗親提‘中心佐命定國元勳之碑’十字,又由趙雄奉敕撰寫碑文一萬三千九百多字,記載着韓世忠生平事蹟。這石碑有八米多高,無論從高度還是從碑文的長度上來說,都是世間罕見的。可惜39年的時候被颶風吹倒,碎成十餘塊。到了46年,當地的僧人用水泥生鐵又將石碑膠合,重新立起來,只是再也難以立在原本的石龜趺上了。”
老闆冷哼一聲:“天災,是那羣狗東西太猖獗,連天都看不過眼!”
小實愣了愣,不明白老闆所說的“狗東西”指的是什麼。轉念一想,1939年那不正是抗日戰爭的時候麼?書上還說,那年德意法西斯還簽訂了同盟協議。
這邊小實還沒能弄明白老闆話裡什麼意思,那邊的方鴻卿卻已笑望友人:“我說秦秋,你什麼時候變成天命論了?”
老闆仍是冷着一張臉,沉聲答道:“難道你就不信天理昭昭?”
“我信,”方鴻卿接口道,他輕輕撫上碑邊的石龜,望向墓塋,緩緩地、低沉地吟誦起來,“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重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小實忽覺心中一動。耳邊怒濤之聲,烈火之聲,戰鼓之聲,喊殺之聲,轟然大作,又漸漸平靜下來。他憶起那句酸楚剜心、牽腸掛肚的“小姐”,卻也憶起痛飲揮劍、大喝“長劍倚天氛霧外”的長嘯之聲。
原來,“他”放不下的,是紅裝翠袖卻青史丹心的梁紅玉;“他”不甘心的,是半壁山河任賊欺的天下。胡虜未滅,豈能身死!這,纔是“他”的怨!
小實將玉牌捧在手心裡,疾走數步,站定在韓世忠與梁紅玉合葬的墳塋前。斜風細雨,綿綿掃在臉上,他卻不再撐傘,只是望向那被天地珠簾所阻隔的墳塋處,又垂首望向手中沾滿雨露的玉牌,輕聲道:“她就在這裡,你該放心了。”
細雨綿綿,潤物無聲。方鴻卿與秦秋撐一把黑傘,靜靜地望着少年的動作。只見少年又擡頭看看天,看看周圍蒼翠的樹林,看看來往笑語的遊人:
“我們也很好。中華兒女,萬里河山,一切都很好。”
只聽一聲脆響,那玉牌竟忽然碎裂成數十片,當真全然玉碎,再也拼不起來了。
細小的碎片自小實指縫中落下,伴着如淚落雨,浸入墳塋前的泥土之中,只在日光之下閃爍出點點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