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蓮華寺和無名之境一樣用的是障眼法，那豈不是很難搜到門口？”眺望着青山綠水間隱約可見的人影，鬱藍問雲熙。季節的變化在山上格外明顯，山下還是鬱鬱蔥蔥，但到山頂的部分已經明顯是白雪皚皚了。
“你不會以爲我們無名之境那樣的入口是隨處可見的吧，依靠三神鏡力量幻化出的入口，纔會有那樣神奇的海市蜃樓的力量，蓮華寺憑什麼能擁有。”雲熙不滿地糾正着鬱藍的想法，辯解道“就算他們搞個障眼法，那些稍微有點感官的武人都能察覺。”
“這樣麼。”鬱藍抱着手臂，手指在手臂上輕點，“大概要等多久，今晚要駐紮在這裡？”
“這邊沒吃的沒喝的，當然是速戰速決。”雲熙手搭涼棚，有些憂鬱地望向遠方，“找寺門的事情不用多擔心，相比這個，你還是多擔心一下能不能入門……玄隱那個老傢伙，不知道會派出是什麼樣的格局來守門呢。”
鬱藍開玩笑道：“你找了這麼多幫手，還沒自信哦？”
雲熙冷哼道：“不是沒自信，是有自知之明。蓮華寺裡的老和尚們武力值都不高，帶這些人其實綽綽有餘。我只擔心一個人。”
鬱藍眸光一閃，道：“葉初雪？”
雲熙沒有回答，算是默認。葉初雪受重傷被玄隱大師帶走，雲熙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就知道大事不好了。當年葉初雪離開蓮華寺跑到大延去做國師，明面上說是蓮華寺派了使者，實際上只有他和幾個人知道，葉初雪是和玄隱大師意見分歧，兩人決裂纔會出走。他本以爲葉初雪已經徹底脫離蓮華寺，但現在看起來，對方居然又回去了。
“不過也不用那麼悲觀。”雲熙安慰地自言自語了一句。鬱藍擡擡眼皮，以爲他要說點葉初雪也沒傳聞中那麼可怕之類的話，沒想到他接下來便道，“那一年葉初雪壓下隱瞞蓮華寺的預言，和玄隱大師再次鬧翻，關係破裂不會這麼容易和好，私下不知道有多少分歧呢。到時候大不了試試挑撥離間什麼的。”
鬱藍好笑地道：“餵我說雲熙君上，你好歹也是無名之境的鏡主人，爲什麼這麼忌憚葉初雪啊？”
“你不懂，”雲熙神神在在地答道，“那人不能以常理來推斷，我在他身上栽了太多跟頭。他的年齡到現在都是個謎，我懷疑他神妄紀的時候就活着了。這種人，簡直跟神差不多，怎麼能不忌憚？”
“不是吧，如果他活在神妄紀以前，而且這麼強悍，那身爲他師父的玄隱大師不是應該更厲害麼？”鬱藍很快抓住了重點。
雲熙搖搖頭道：“不不不，你把他們的師徒關係想的太親密了。我說了，蓮華寺的僧人武力值都不高，堆也能堆死。玄隱大師就算從開天闢地活到現在，他照樣是可以想辦法殺掉的。他的力量不在於此。他們是師徒，但並非一脈相承。”
鬱藍明白了，這位玄隱大師是個邪惡的預言家，葉初雪呢，就是個變態的人形兵器。
石階。長長的石階。
鬱藍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長，這麼陡的石階。它就掛在山腰上，窄窄的、曲折的一條，沒有任何依託，彷彿稍微胖點的人上去，就能一腳踩塌掉。彷彿一條巨蛇，正沿着山腰蜿蜒而行。
這樣窄的山路，讓龐大的隊伍怎麼上去？雲熙想要靠人數取勝的想法一上來就被轟得渣都不剩了。
“你們是來找我家主子的麼？”一個梳着雙髻的小書童不知何時出現在臺階轉角處，一手扒着牆壁，只露出半個腦袋，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們。
“你家主子是哪位？”有人問。
那小書童答道：“我家主子姓葉。你們這裡有沒有一個姓鬱的女子，一個姓陳的男子，請隨我上來。”
鬱藍和陳折戟對視一眼，而後握緊彼此的手，一起邁了出去。
“我和你們一起。”雲熙立刻跟上來。那小書童看了看他，沒有說什麼反對的話，雲熙便心安理得地跟了上去。“其他人先原地待命！”上去之前雲熙回頭吩咐道。
他有種奇異的直覺，葉初雪不會對鬱藍有任何傷害她的行爲。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有這種感覺，但就是這麼想的。當初在無名之境葉初雪會爲了救鬱藍出來暴露身份，採用迂迴麻煩的辦法將陳折戟弄進來，成全一對小夫妻。今天，也一定不會爲難他們。
現在，葉初雪就在石階的盡頭。
等他們一步一步走到了那裡，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轎子，擡着轎子的是六個面無表情的僧人，看起來皆是孔武有力，十分兇悍。
在這裡能有這樣待遇的人，除了葉初雪，想不到第二個。 Www⊕тт kan⊕￠ 〇
“鬱藍。”一如記憶中冷漠而沙啞的聲音在
轎子裡響起。
“我在。”她下意識回答道，猶豫了一下，她忽然道，“我能問你一件事麼。”轎子裡許久沒有回答，鬱藍當他默認，便直接問道，“你……是不是和我來自相同的地方？”雖然之前已經有了定論，但是這一刻，她還是想親口聽到他的回答。
“這個很重要？”葉初雪卻沒有直接回答，淡淡地道，“這麼多年了，我從哪裡來，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越陵的聚寶盆是你一手創建起來的吧，那裡有大同社會的構想，有顧況的悲歌，你一定跟我一樣，對不對？葉初雪，告訴我，你到底抱着什麼樣的心態在做這些事？”說着說着，鬱藍完全忘記了忐忑，吐出了心中所有的疑惑：“明知道春茗大師也是同樣的來歷，你爲什麼還下得去手？你一次次地欲擒故縱，好像在幫我，卻又總是適可而止，到底是爲什麼？告訴我。”
“你的問題很多。”葉初雪緩緩道，“不過我爲什麼要回答？”
“你爲什麼不回答？”鬱藍執着地反問道。她等待着他的答案，她想要一個明確的回答，儘管她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要執着於此。
就在下一刻，葉初雪伸手掀開簾子，從轎子裡面走了出來。
鬱藍愣在當場。
像是誰失手打翻了月光杯，流瀉了一地的細碎銀光，星星點點，如同流水般緩慢流淌開來。葉初雪那一頭烏黑長髮，竟然全白了。那是雪一樣的白，白的讓人心驚，白的一絲雜質也無。好像冬日暗夜裡的深雪，彷彿有一點點梅花的香從中透出來。
是之前朝雲公主毒殺他留下的後遺症麼。
蒼白精緻的容顏，在那樣如雪的長髮掩映下，增添了幾分脆弱的美麗。那是一種不應該屬於男性的美，一種模糊了性別的美。
“我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來到這裡的。”葉初雪開口了，他的眼神空茫而漠然，彷彿在說一個跟自己毫無關係的故事，“太久了，久到我的記憶都承載不了那麼多東西。我曾嘗試把關於那個世界的東西記錄下來，但是過了一段時間，我就發現連那些東西記在哪兒，我都忘了。”
他在這個陌生而浩大的世界行走，孤身一人，踽踽獨行，背後是遼闊無邊際的漫天風雪。
在那漫長的時光裡，最初他也是脆弱的，無所依靠的。他的力量在俗世面前如此微茫，，與生俱來的奇異體質，還有驚世的容顏，給他帶來了巨大的災難。當他練就了一顆冰冷堅硬的心，一身所向披靡的本領，能夠獨當一面的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找不到回頭的路了。
他開始在這世間留下一些足跡。不知過了多少年，他終於遇到了一個同類，一個和他來自於相同地方的人。但是當他嘗試着和對方說起些什麼，卻驚異地察覺，自己已經沒有任何可以用來證明來處的東西了。
他的根系，在漫長的時光裡被寸寸斬斷。凜冽的風霜迷了他的眼，從此他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這世間能得到神諭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南海藏經閣的掃地僧，一個，是北隴蓮華寺的玄隱大師。”他輕聲說着，像是不動聲色揭開一場虛僞的盛宴，帶着充滿誘惑的力度，“還有一個例外，就是三本天書裡的內容。”
雲熙以爲自己保密工作做得很好，聽到這話不由得愣住：“你怎麼……”
“我從前並不知道這件事，昨天老師才告訴我。”葉初雪有些茫然地道，“我要怎麼迴應他呢？直接告訴他，那三本書，其實是我當初一筆一劃寫下來的麼。”
浮華記，核事文，神道書。
葉初雪已經不記得自己借用了哪裡的名字，只記得自己用了多少心血，用來記錄在這裡看到的一切，過去現在，還有幻想中的將來，和星辰的軌跡。
當聽說書裡出現神諭的時候，他終於明白了一點。爲什麼他不會死，爲什麼他總要一遍遍在血色星塵的變幻中不自覺的改正，和參與別人的人生。
好像一個看別人下棋的人，總想去幹預他人的想法一樣。
因爲，他就是這盤棋局的主人啊。
蓮華寺內，廣闊的廣場形成一個巨大的棋盤。這個期盼的格局和以前將軍府內陳子溪的雲澗齋很像，但是比那個大了無數倍。每一個黑子白子，都像一座小山，讓人突生一種自我太過渺小的感覺，縱橫交錯的經維線上刻着無數繁複的咒術和梵文，像是在鎮壓着什麼。
玄隱大師就盤腿坐在中央的棋子上，面無表情，寶相莊嚴。
“我參悟了一輩子，竟然都沒發現真正的神諭就在身邊。”他疲憊地嘆息一聲，彷彿瞬間蒼老了數十歲。神諭說蓮華寺會消失，他不想相信，不
想遵守，頭一次生出了對抗的想法。現在看來，果然是命中註定。
“到底是因爲看到所謂神諭導致滅亡，還是滅亡神諭纔會有預言呢？”鬱藍喃喃着。
“所謂預言，便是無論過程怎樣，最終都會到達的結果。”雲熙輕聲道。
鬱藍搖搖頭，道：“我不想相信那些。”她始終覺得，“我命由我不由天。”
放他們進來的葉初雪慢慢走過來，他道：“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喜歡這句話。”
鬱藍回頭看着他，道：“你還要打麼？”再看看臺上似乎瞬間失去了精氣神的老人，“你那個玄隱老師，好像快不行了。”還沒動手，怎麼自己就先蔫兒了。
“蓮華寺氣數已盡，既然我已經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自然不會看着他們徒勞的掙扎。”葉初雪道。
“一個人操縱着棋盤，你不累嗎？”許久沒說話的陳折戟忽然開口問道。
葉初雪怔了一下，半晌，道：“累麼。或許有吧。”他閉了閉眼，想起那個一心追逐哦在他身後的女子，那個因爲自己說厭惡豔麗的顏色從此只穿黑裙的女子，他總覺得自己好像一輩子也不會爲任何人心動，但那女子的不顧一切，卻讓他有種莫名的想要再去看看的感覺。
“鬱藍，殺了我吧。”他忽然道。
“你說什麼？”鬱藍吃了一驚。
“我厭倦這樣的遊戲了。讓你走到現在，就是爲了今天。”葉初雪緩緩睜開眼睛，“殺掉我，再也沒有什麼神諭，沒有什麼預言。這個世界纔會變得乾淨。我也不想繼續那麼累了……”
“你在開什麼玩笑……”鬱藍難以置信。
“朝雲就算用盡所有的力量也殺不死我，因爲她是棋子。但是你不同，你來自於別的地方，你不在棋盤之內。”葉初雪眼中冰霜褪去，漸漸化爲狂熱，“結束這糟糕的一切！拿起你手中的劍，鬱藍！”
沒有了對棋局指手畫腳的人，大家只會覺得輕鬆不少吧。他這樣想着。
鬱藍站在那裡，有些恍惚，就在這時，一隻寬大的手掌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帶她一起抽出了長劍。
是陳折戟。男人低着頭望着她，輕聲道：“我和你一起。”
鬱藍望着他堅定的神色，忽然覺得心頭迷霧散去，化爲一片清明。她握緊那劍柄，對葉初雪道：“你決定了？我雖然不濫殺無辜，但是如果是你的請求，我願意達成。”她比誰都瞭解那種痛苦，所以她覺得結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葉初雪緩緩閉上了雙眼。
半個月後。
“三神鏡失靈了？哈哈這不是好事嗎，讓你那羣自大的徒弟看清楚自己的真本領啊。”鬱藍大笑着對雲熙寄過來的信件嘲諷着。
“要是看到傳聞中端莊賢淑的王妃是這個模樣，恐怕外面一羣人都要跌破眼鏡呢。”蘇十九挑挑眉，將寫好的藥方摺好，一邊調侃道。
陳折戟被無奈的皇帝封了異姓王，爲了表示安撫，大延皇帝殺掉了一批不作爲的貪官。當然這樣是遠遠不夠的，最後妥協的代價，就是“誣陷”了忠臣的雷辰再也不是儲君，不僅取消了和親計劃，更是從此無法擁有角逐皇位的權力。明面上做了王爺，實際上可以說大搞分裂的陳厲王一家，如今正過着如魚得水的生活。
蘇十九心情也很好，因爲他的病人，那位朝雲公主已經大有好轉，最近神智清明不少，明天，他大概就能順利將文雕夜從盟主那個位子上拉下來了。
“真是世事無常啊。”他眯着眼愉快地想着，雖然身體的麻木還在繼續，但在有生之年能看到這樣的幸福，也未嘗不是一件樂事。
“娘！”陳子溪清亮的聲音由遠及近，“娘！快給我生個妹妹吧！不然我就要去搶別人家的了！好喜歡妹妹啊！”
正在看信的鬱藍面色一僵，佯怒回到：“去去去，叫你爹生去！”
正巧路過的陳折戟在門前一頓，道：“夫人，爲夫暫時不會這個……”
鬱藍皮笑肉不笑的道：“暫時不會，將來可能會啊，快去學！”
陳折戟和陳子溪異口同聲問道：“這個要怎麼學？”
鬱藍被這父子倆弄得惱羞成怒，道：“我管你們怎麼學！你，快去練功，個子老不長還在我面前晃悠！你，快去處理你的公事，別又讓我看到那比小山還高的文件！真是的，父子倆沒一個靠譜的……”
蘇十九看一眼鬱藍，卻見怒嗔着的美麗女子，眼底分明流轉着說不盡的幸福和溫柔。他輕咳一聲，裝模作樣地整理了一下藥方，打聲招呼，施施然走出了房門。
屋外陽光正好。
（完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