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提利昂

提利昂·蘭尼斯特站在天光未現的清冷曉色裡,看着契根宰殺他的坐騎,暗暗在心裡把史塔克家欠他的債再添上一筆。 那傭兵用剝皮的刀割開馬肚,蒸汽立刻從屍骸裡冒出。他兩手並用,熟練操作,一刀也不浪費。這事本當迅速完成,以免山上的影子山貓嗅到血腥聞香而來。

“今晚咱們都不會捱餓了。”波隆道。他瘦得像骨頭一樣,也堅毅得像骨頭,黑眼黑髮,加上短短的鬍子,活像是團黑影。

“不見得。”提利昂告訴他。“我可對馬肉沒興趣,尤其沒興趣吃自己的馬。”

“反正都是肉,”波隆聳肩道,“跟牛肉和豬肉相比,多斯拉克人還更愛馬肉呢。”

“你覺得我像多斯拉克人嗎?”提利昂冷冷地說。多斯拉克人吃馬肉是千真萬確的事,他們還放任畸形兒自生自滅,留給跟在卡拉薩後面的野狗吃。他們的習俗委實不怎麼吸引他。

契根從馬屍上割下一薄片血淋淋的肉,舉在半空中仔細瞧看。“矮個子,要不要先來一口?”

“這匹母馬是我老哥詹姆送給我的二十三歲命名日禮物。”提利昂用平板的口氣說。

“那如果你還能活着見到他,代我們道聲謝。”契根嘻嘻一笑,露出滿嘴黃牙,然後兩口就把那塊生肉吞下肚去。“這馬挺不錯。”

“配洋蔥煎着吃更棒。”波隆建議。

提利昂一言不發,跛着腳走開。他只覺寒意徹骨,兩腿痠痛得幾乎無法走動。或許他的母馬死了反而幸運,因爲他自己還有得走咧。每天晚上吃點東西,在堅硬又寒冷的巖地上小睡片刻,便又上路,如此日復一日,只有天上諸神知道何時纔是盡頭。“去她的,”他喃喃道,一邊掙扎着上坡回到綁架他的人身邊,一邊憶起發生過的事。“姓史塔克的都該死。”

之前的經過,現在回想起來,依然很不好受。前一秒他纔剛點晚餐,一眨眼全屋子的人卻都拔刀相向,傑克也準備抽出武器,肥胖的老闆娘則尖叫道:“各位大人,求求你們別在這兒動刀動槍。”

提利昂趕在他們兩個一起被剁成肉塊前抓住傑克的胳膊。“傑克,你的禮貌哪兒去了?咱們好心的老闆娘不是說別動刀動槍嗎?還不快照辦。”他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心想在別人眼裡一定難看。“史塔克夫人,我想您一定是弄錯了,我跟貴公子的事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以我的榮譽起誓——”

“蘭尼斯特的榮譽。”她只說了這句,便舉起手讓全屋子的人看。“這傷疤是他的匕首留下的。他派人用那把刀來割我兒子的喉嚨。”

提利昂只感覺周遭人衆的怒火上升,被那史塔克女人手上的傷煽動得簡直要冒煙。“宰了他。”身後一個喝醉的妓女說,接着其他人也同聲附和,速度快得使他不敢相信。大家素昧平生,剛纔還頗爲友善,如今竟像緊咬不放的嗜血獵犬般要他償命。

提利昂提高音量,一邊努力掩飾聲音裡的顫抖:“假如史塔克夫人認定我要爲某些罪行負責,那我很樂意跟她去好好解釋。”

這是惟一的辦法。試圖殺出重圍無異自掘墳墓。有十來個人應那史塔克女人的請求拔了劍:那名赫倫堡的武士,三個佈雷肯家的人,還有兩個一副吐口痰就可以把他幹掉模樣的討厭傭兵,以及一羣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莊稼漢。提利昂拿什麼對付這些人?傑克的劍使得還不賴,但莫里斯就完全不行,他身兼馬伕、廚子和照顧起居的隨從三職,原本就不是打仗的料。至於尤倫,無論他自己想法爲何,黑衣弟兄可是發過誓,與王國內任何爭執都無涉。尤倫只會袖手旁觀。

果不其然,當凱特琳·史塔克身邊的老騎士喝道“沒收他們的武器”時,黑衣弟兄便靜靜地站到一邊。傭兵波隆走上前來,從傑克手中拿下劍,並且搜出他們所有的匕首。“很好。”老人說。房間裡的緊張氣氛明顯緩和下來。“幹得不錯。”提利昂認出那粗硬的聲音,是臨冬城的教頭,只是剃了鬍子。

胖老闆娘向凱特琳·史塔克苦苦哀求,嘴裡噴出一串腥紅的唾沫:“別在這兒殺他!”

“到哪兒都別殺他。”提利昂提議。

“夫人,要殺也請您到別的地方殺,別把我這兒弄得到處是血,我不想惹上官家的麻煩事兒啊。”

“我們要把他帶回臨冬城去。”她說,提利昂聽了心想:要是這樣的話,或許……當時他已趁短暫餘暇環顧四周,對當下情形更有掌握。眼前所見不至於讓他絕望。噢,那史塔克女人反應倒是機敏,這無庸置疑。她先逼他們公開承認自家主子對她父親的誓約,然後再請他們拔刀相助,何況她又是區區一個弱女子。沒錯,這招厲害。然而她也沒有贏得太徹底。據他約略估算,飯廳裡將近有五十個人。凱特琳·史塔克不過說動了十來個,其他人有的困惑,有的害怕,還有的冷漠。提利昂注意到,佛雷家那羣人只有兩個準備響應,而他們眼看帶頭的沒動靜,便又很快坐回去了。若不是不敢,否則他還真想偷笑。

“臨冬城,去就去。”他說。這會是趟漫長的旅途,他自己剛從反方向走來,有着切身的體會。誰也說不準途中會有什麼變數。“不過我不告而別,我老爸可能會擔心我,”他補充道,一邊看着剛纔那個自願把房間讓給他的流浪劍客。“誰把今天發生的事告訴他,他定將重重賞賜。”泰溫公爵當然不會如此,提利昂打算等自己脫身後再想辦法補償。

羅德利克爵士憂心忡忡地看看他的女主人,這老傢伙也沒什麼高招。“他的人跟他一起走。”老騎士宣佈,“剛纔發生的事,還請諸位不要張揚。”

提利昂好容易才忍住笑。不要張揚?老糊塗蛋。除非把整間旅店裡的人都抓起來,否則前腳剛踏出門,後腳消息就會散播開去。那個口袋裡裝了金幣的流浪武士一定會心急火燎地飛速趕往凱巖城通風報信,就算他沒去,別人也一定會去。尤倫將把消息帶往南方,而那個愚蠢的歌手說不定還會爲此寫首歌謠。佛雷家的手下會回報他們主子,他下一步會怎麼做,只有天上諸神知道。瓦德·佛雷男爵雖然是奔流城的臣屬,但他活了這麼大把年紀,靠的就是小心謹慎,永遠站在贏家那邊。至少他會派鳥兒送信息到君臨,很可能還不只這樣。

凱特琳·史塔克一點時間也沒浪費。“我們馬上動身,我們需要精力充足的馬,還有路上必須的糧食。你們幾位,史塔克家族永遠感激你們。假如你們願意協助我們押送犯人前往臨冬城,我保證有重賞。”那些個蠢蛋就等這句話,聽了立刻一擁而上。提利昂一個接一個地審視他們的臉龐:你們的確會得到重賞,他發誓,只怕不是你們想像的那種。

他們立刻來到屋外,冒着雨給馬備鞍。他們用粗繩綁住提利昂的手,他卻不怎麼害怕。他敢打賭,他們絕對無法把他押回臨冬城,不出一天,定會有人騎馬追來,這有什麼好奇怪呢?鳥兒會送出訊息,屆時必有河間地區的領主插手,藉機討好他老爸。提利昂正對自己的精打細算感到得意,就被人蓋上兜帽,遮住眼睛,放上馬鞍。

他們快馬加鞭地冒雨出發,沒過多久提利昂便已兩腿痠疼,屁股也磨得難受。雖然安然遠離旅店之後,凱特琳·史塔克便放慢速度,但這仍舊是一趟崎嶇難行的艱苦旅程,矇住眼睛更是雪上加霜。每次轉彎他都有墜馬的危險。透過頭套聽見的聲音很模糊,所以他不清楚身邊的人在說什麼。細雨浸溼布料,頭套緊貼臉龐,後來連呼吸都有困難。粗繩磨破他的手腕,隨着夜色漸深,似乎越來越緊。他本來是要好好坐下,在火爐邊取暖,享用剛烤出來的鳥肉的,只怪那該死的歌手偏偏要張開他的烏鴉嘴,他可憐兮兮地想。這該死的歌手竟然也在隊伍裡。“這件事值得大加傳頌,我當然義不容辭囉。”當他宣佈和他們一道,好瞧瞧這趟“精彩的冒險”會有什麼結果時,他對凱特琳·史塔克這麼說。提利昂不禁心想:等蘭尼斯特家的騎士追上他們,你小子再來瞧瞧這趟冒險精不精彩。

凱特琳·史塔克下令暫時休息時,雨總算停了,曙光從溼布間的縫隙滲進眼簾。他被人粗手粗腳地拉下馬,解開腕上的粗繩,拉掉頭罩。當他看見眼前狹窄的石頭路,四周愈見陡峭險惡的丘陵地勢,以及遠方地平線上呈鋸齒狀的覆雪峰巒,心中一切希望頓時化爲烏有。“這是上坡路,”他用控訴的神情看着史塔克夫人,失聲道,“是朝東邊的路。你說我們要去臨冬城!”

凱特琳·史塔克帶着輕淺的笑意看着他。“說了很多次,而且很大聲。”她同意,“想必你的朋友們會打那邊追趕我們。祝他們一路順風。”

即使過了這麼些天,現在回想起來,他還是惱怒不已。提利昂這輩子向來以機敏自豪,因爲那是天上諸神賜給他的惟一禮物,沒想到這該死七次的母狼凱特琳·史塔克卻魔高一丈,想到自己每一着棋都被她識破,簡直比他被綁架這件事還叫他難過。

他們只停下來讓馬兒吃草喝水,便又匆匆上路。這次他們放過了提利昂,沒再給他戴上頭套,兩天後更鬆開綁住他雙手的繩子,等進入高山區,更是連派人看守都免了。他們似乎不怕他逃走,有什麼好怕的?這裡地勢崎嶇險惡,所謂的大道不過是條石頭小徑。就算他真的脫逃成功,在沒有糧食又隻身一人的情況下,能跑多遠?影子山貓會拿他當點心,而蟄居山間的氏族部落更是些殺人越貨的法外兇徒,惟有刀劍能叫他們臣服。

雖然如此,史塔克家的女人還是無情地催促他們趕路。此行目的地爲何,早在頭套被摘下那一刻,他便一清二楚。此間山區是艾林家族的領地,而前任首相的遺孀也是徒利家人,正是凱特琳·史塔克的妹妹……換言之,對蘭尼斯特家無甚好感。在萊莎夫人待在君臨的那些年裡,提利昂跟她算是點頭之交,此時此刻實在不想再續前緣。

綁架他的人們聚集在離山坡不遠的小溪邊。馬兒們喝飽了冰冷的山泉,正啃食着從巖縫裡長出的褐色雜草。傑克和莫里斯可憐兮兮地窩在一起,摩霍爾拄着長槍站在他們旁邊,頭戴一頂圓形鐵盔,活像扣了個大碗。馬瑞裡安坐在他身邊,正幫木頭豎琴上油,一邊抱怨溼氣對琴絃有害。

“夫人,我們真的需要休息。”提利昂走近時,僱傭騎士維裡·渥德正對凱特琳·史塔克說話。他是河安伯爵夫人的手下,看來一副硬漢模樣,麻木無情,卻是旅店裡頭一個響應凱特琳·史塔克的人。

“夫人,維裡爵士說得對,”羅德利克爵士道,“這已經是我們損失的第三匹馬了——”

“如果我們被蘭尼斯特家的手下追上,損失的可就不只是馬啦。”她提醒他們。她的臉飽經風吹雨打,面容憔悴,但堅毅果決絲毫不減。

“在這裡不太可能。”提利昂插嘴。

“侏儒,夫人可沒問你意見。”庫雷凱特斥道。他是個頭腦簡單的胖子,一頭短髮,生了張豬臉,是佈雷肯家那幾人之一,在裘諾斯伯爵手下當兵。爲了記住這些名字,提利昂特別下過功夫,以便將來好好感謝他們的禮遇。蘭尼斯特有債必還,庫雷凱特總有一天會知道這句話可不是說着玩的,他的朋友拉利斯和摩霍爾,好心的維裡爵士,以及那兩個傭兵波隆和契根也一樣。至於馬瑞裡安,這個成天撥弄豎琴,有副甜膩的高嗓音,正努力地要把“小惡魔”和“腳跛”、“走不動”等字押韻,好爲這件事寫首歌的渾小子,他打算特別給他點苦頭嚐嚐。

“讓他說罷。”史塔克夫人下令。

提利昂·蘭尼斯特找了塊石頭坐下。“現在我們的追兵大概已經趕到頸澤,按照您撒的謊沿國王大道一路追過去了……當然,這是假設真的有追兵,事實上有沒有還不知道。喔,家父毫無疑問已經聽說了消息……但家父對我不甚疼愛,所以我說不準他是否大動干戈。”這不完全是說謊,泰溫·蘭尼斯特公爵固然不管他畸形兒子死活,但他絕對無法忍受家族榮譽受損。“史塔克夫人,這是個殘酷的地方,我相信在你們抵達艾林谷以前都不會有追兵趕來,但您每損失一匹馬,便是加重其他人的負擔。更糟的是,您還有可能連我的命也保不住。我個子小,身體又不強壯,若是死了,這豈不是白跑一趟?”這句可完全屬實,提利昂真不知道如此折磨下去,他還能撐多久。

“蘭尼斯特,跑這一趟的目的就是要你死。”凱特琳·史塔克答道。

“我不這樣想,”提利昂道,“您真要我死,只消說一聲,您這羣忠心耿耿的朋友立刻會自告奮勇上來取我性命。”他看看庫雷凱特,但那傢伙智能太低,聽不出其中的譏諷。

“史塔克家的人不會乘人之危。”

“我也不會。”他說:“我再跟您說一遍,意圖謀害貴公子的事與我毫無瓜葛。”

“刺客手裡拿的是你的匕首。”

提利昂胸中的怒火直往上冒。“那不是我的東西。”他強調,“你到底要我發多少次誓才肯相信?史塔克夫人,無論你信不信,總之我不是笨蛋,把自己的武器交給普通小賊用,這種事只有笨蛋才幹得出來。”

一時間他似乎看到懷疑閃過她眼底,但她卻說:“培提爾爲什麼要對我撒謊?”

“狗熊爲什麼要在森林裡拉屎?”他質問,“那是天性。對小指頭那種人來說,撒謊跟呼吸一樣自然。不說別人,你應該特別瞭解纔對。”

她向他走近一步,繃緊了臉。“你什麼意思,蘭尼斯特?”

提利昂昂頭道:“這個嘛,我說夫人,您是怎麼被他開·苞的,這事宮裡每個人都聽他說過哪。”

“根本沒這回事!”凱特琳·史塔克怒道。

“哎,你這小惡魔真是壞到骨子裡去了。”馬瑞裡安顯然嚇了一跳。

庫雷凱特抽出他那黑鐵打造的鋒利短刀。“夫人,您點個頭,我就把這傢伙的爛舌頭割下來。”一想到割舌頭的情景,他那對豬眼睛便興奮地睜得老大。

凱特琳·史塔克用一種提利昂從未見過的冷酷神情瞪着他。“培提爾·貝里席曾經愛過我。當時他還只是個孩子。他的愛雖然對我們彼此都是個錯誤,但卻是千真萬確、純潔無瑕的小兒女之情,不是拿給你尋開心的。他想牽我的手、娶我爲妻,這纔是事情的真相。蘭尼斯特,你真是個無可救藥的惡魔。”

“那你就是無可救藥的笨蛋了,史塔克夫人。小指頭除了他自己,從沒愛過別人。我敢跟您保證,他對我們吹噓的絕不是您那雙纖纖玉手,而是您那對脹鼓鼓的乳··房,那張嬌豔欲滴的櫻桃小嘴,還有您兩腿間那團熱呼呼的火。”

庫雷凱特猛地一把攫住他頭髮,使勁將頭往後一拉,露出他的喉嚨。提利昂感覺出刀鋒冰冷地吻着下巴。“夫人,要不我給他放點血?”

“殺了我,真相也就永遠埋沒。”提利昂喘息着說。

“讓他說完。”凱特琳·史塔克下令。

庫雷凱特很不情願地放手。

提利昂深吸一口氣。“根據小指頭的說法,我是怎麼拿到他匕首的?告訴我。”

“你在喬佛裡王子命名日那天的比武大會上,打賭贏了他。”

“是在家兄詹姆被百花騎士刺下馬的時候。這就是他的故事,對不對?”

“是的。”她坦承。她的眉間閃過一抹疑慮。

“騎兵!”

尖叫聲自上方的風蝕山脊間傳來。休息之前,羅德利克爵士派拉利斯爬上去守望。

一時之間大家全愣住了。凱特琳·史塔克是第一個採取行動的人。“羅德利克爵士,維裡爵士,請你們趕快上馬備戰,”她喊道,“把其他馬牽到後面。摩霍爾,你負責看守犯人……”

“給我們武器!”提利昂一躍起身,抓住她的手,“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力量。”

提利昂看得出她知道他說得對,高山氏族部落纔不管貴族間的糾葛——不管殺史塔克還是蘭尼斯特家,都會像自相殘殺一樣毫不留情。他們或許只會放過凱特琳,因爲她還年輕,可以替他們傳宗接代。明知如此,她仍舊猶豫不決。

“我聽見他們了!”羅德利克爵士大喊。提利昂側耳傾聽,果然聽到十來匹馬的蹄聲快速逼近。突然間大家都行動起來,有的抽出武器,有的朝坐騎跑去。

拉利斯連跑帶跳地翻下山脊,碎石如雨般朝他們撒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跳到凱特琳·史塔克面前。他生得很醜,滿頭鐵鏽色的亂髮從錐形鋼盔下方爆出。“我看到二十個,可能有二十五個,”他氣喘吁吁地說,“我猜是白蛇部或月人部。夫人,路上一定有斥候……躲起來觀察……他們早發現了我們。”

羅德利克·凱索爵士已經上馬,手握長劍。摩霍爾蹲伏在一塊巨石後,雙手握住他的鐵尖長矛,牙間咬着一把短刀。“喂,唱歌的,”維裡·渥德爵士叫道,“過來幫我穿盔甲。”馬瑞裡安僵在原地,抱緊他的木頭豎琴,臉色像牛奶一般蒼白。結果是提利昂的僕人莫里斯跳起來,上前幫騎士穿上護甲。

提利昂抓着凱特琳·史塔克不放。“你別無選擇,”他告訴她,“我們有三個,你還得浪費第四個人作看守……眼下,四個人足以決定全體生死。”

“向我保證事後你會歸還武器。”

“你要我的保證?”馬蹄聲越來越大,提利昂嘻嘻笑道,“唉,那有什麼問題,夫人,我以蘭尼斯特的榮譽爲名……向你保證。”

他原以爲她會朝自己吐口水,結果她只丟下一句:“把武器給他們,”便快步離開。羅德利克爵士把傑克的武器連劍帶鞘丟還給他,然後調轉馬頭投入戰鬥。莫里斯自己弄了張弓和一筒箭,單膝跪在路上。他射箭比用劍在行多了。波隆則騎馬過來,給了提利昂一把雙刃斧。

“我沒用過斧頭。”武器在手的感覺怪異而陌生。它的握柄很短,斧刃則極重,前端還有根嚇人的尖釘。

“就當是劈柴。”波隆邊說邊從背上的鞘裡抽出長劍。他啐了口唾沫,飛奔至契根和羅德利克爵士旁邊。維裡爵士也上馬加入他們,一邊撥弄着他那頂開了條細眼縫,上面插了根黑絲羽毛的金屬鍋形頭盔。

“木頭可不會流血。”提利昂自言自語。沒有盔甲,他覺得自己好像沒穿衣服。他環顧四周,想找塊石頭,最後跑到馬瑞裡安躲着的地方。“靠過去一點。”

“走開!”男孩朝他尖叫,“我是唱歌的,打打殺殺跟我無關!”

“怎麼,不想冒險啦?”提利昂擡腳踢他,直到他不敢拖延,乖乖爬開。一個心跳的間隔之後,敵人便騎馬衝過來了。

這場戰鬥沒有傳令官,沒有旗幟,沒有號角吹響,也沒有鼓聲隆隆,只聽見莫里斯和拉利斯放箭時的弓弦砰然聲,轉眼間原住民的鐵蹄便踏破黎明,轟然而至。他們個個皮膚黝黑,身形精瘦,穿着硬皮革和搶來的不合身的護甲,面容隱藏在半罩頭盔裡。他們戴着手套,手裡拿着形形色色的武器,有老朽的長劍、長槍,磨利的鐮刀,還有狼牙棒、匕首和重鐵錘。騎在最前面的人穿了一件花斑影子山貓皮做成的披風,握着一把雙手巨劍。

羅德利克爵士大喊一聲:“臨冬城萬歲!”然後迎上前去,波隆和契根也一左一右衝殺出去,嘴裡喊着含混不清的口號。維裡爵士跟在後面,頭上揮舞着一把釘刺流星錘。“赫倫堡萬歲!赫倫堡萬歲!”他叫道。提利昂突然間也有股衝動,想跳起來揮動斧頭,然後大叫:“凱巖城萬歲!”但他很快打消了這瘋狂的念頭,反而蹲得更低。

他聽見馬兒受驚的尖叫,以及金屬碰撞的聲音。契根的劍削開一個人的臉,那人穿了鎧甲,但沒戴頭盔。波隆則像一陣龍捲風般衝入敵陣,左劈右砍,切菜似地掀倒對手。羅德利克爵士則徑自朝那個披影子山貓皮披風的大漢攻去,兩匹馬相互繞圈,兩人你來我往。傑克跳上一匹馬,連馬鞍都沒用就飛奔進亂軍之中。提利昂看見一枝利箭自那披山貓披風的人喉頭刺出,他張嘴欲喊,卻只有鮮血涌出。等他倒地,羅德利克爵士已找到了新對手。

馬瑞裡安忽然尖叫起來,拿他的木頭豎琴遮住頭,只見一匹馬自他們躲藏的岩石上方跳過。提利昂見狀趕忙起身,來人調轉馬頭,舉起一柄帶刺的大錘,回來收拾他們。提利昂雙手握斧揮出,正砍中衝刺的馬的喉嚨,錚地發出結實的一聲。馬兒慘叫倒地,提利昂的武器險些脫手。他好不容易即時拔出斧頭,踉蹌地閃開。馬瑞裡安可沒這麼好運,對方連人帶馬朝他摔去,一團砸在他身上。趁着這匪徒的腿還被馬壓住,提利昂溜過去補上一斧,恰好砍在肩胛骨上方的脖子處。

正當他奮力拔出斧頭,他聽見埋在屍體下面的馬瑞裡安發出的呻·吟。“誰來救救我,”歌手喘着氣說,“天上諸神可憐我,我要流血而死了。”

“我相信那是馬的血。”提利昂道。吟遊詩人的手從死馬底下伸出來,在泥地裡亂摳,活像只五條腳的蜘蛛。提利昂伸出腳跟狠踩在狂抓的手指上,聽到一聲令人滿意的喀啦響。“閉上眼睛,假裝你已經死了吧。”他如此建議歌手,然後抽出斧頭,轉身走開。

在那之後,戰場的情形亂成一團。這個清晨充滿了吶喊和尖叫,空氣中瀰漫着血腥,世界一片混沌。利箭咻咻飛過他耳際,在石頭上彈開。他看到波隆被打下馬,兩手各持一劍繼續作戰。提利昂在戰場邊緣遊走,穿梭於岩石間,偶爾從躲藏的陰影裡跳出來砍路過馬匹的腿。他找到一個負傷的原住民,了結了他,並把他的半罩頭盔拿來穿戴。頭盔太緊,但只要能提供保護,提利昂就很高興。傑克正和麪前的敵人纏鬥,卻被人從後面捅了一刀。不一會兒提利昂又絆在了庫雷凱特的屍體上,那張豬臉被釘頭錘打得稀爛,但提利昂認得他手中的短刀,他把它從死人的指間拔出。他正要插進腰帶時,聽到了女人的尖叫。

凱特琳·史塔克被三個人圍在山壁邊,其中一個騎馬,另外兩個則是徒步。她受傷的手姿勢怪異地握着一把匕首,但她已經退到山壁邊緣,被三面團團包圍。這婊子就給他們吧,提利昂心想,愛怎麼搞隨他們去,但不知怎麼,他卻採取了行動。他在對方發覺之前砍中一個人的膝蓋後方,沉重的斧刃劈開血肉和骨頭,好像劈的不過是腐朽的爛木。會流血的木頭,提利昂心不在焉地想,接着第二個人朝他攻來。提利昂彎身躲開他的劍,揮出斧頭,那人連忙後退……結果凱特琳·史塔克剛好走到他背後,割了他喉嚨。騎馬那人似乎想起別處有更重要的戰鬥,突然就快速跑開了。

提利昂環顧四周,敵人不是被殺便是逃走,總之戰鬥在他沒注意到的時候已經結束。遍地都是瀕死的馬和負傷的人,發出慘叫和呻·吟。最令他驚訝的是自己竟安然無恙。他鬆開手指,斧頭鏘一聲落在地上,忽然發現自己滿手是血。他相信他們起碼打了半天之久,但太陽卻紋絲未動。

“第一次上戰場?”過了一會兒,波隆站在傑克的屍體上一邊彎身脫靴子,一邊問。那是雙好靴子,厚實的皮革,上過油,柔軟異常,正配泰溫公爵手下的身份,比起波隆穿的要好太多了。

提利昂點點頭。“我老爸應該會驕傲。”他說。他的腳抽筋得厲害,幾乎無法站立。奇怪,剛纔打鬥時卻一點不覺得疼。

“你需要找個女人,”波隆眨着黑眼睛,順手將靴子扔進自己的馬鞍袋。“相信我,流過血之後,找個女人最來勁。”

聽見這話,契根停下對土匪屍體的搜刮,哼了一聲,舔舔舌頭。

提利昂瞄了一眼正幫羅德利克爵士包紮的史塔克夫人。“她說好我就上。”他說。兩個流浪武士聽了哈哈大笑,提利昂一邊跟着樂一邊想:這是個好的開始。

隨後他跪在溪邊,用冰冷刺骨的溪水洗去臉上血跡。他瘸着腿走回去時,又看了看地上的死人。戰死的原住民都是些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傢伙,他們的坐騎也是又瘦又小,根根肋骨清楚可見。波隆和契根挑剩下的武器都不怎麼起眼,大錘、棍棒,還有一把鐮刀……他想起那個穿了影子山貓皮披風、拿雙手巨劍和羅德利克爵士對打的大漢,但當他看到那人四肢伸展躺在石地上的屍首時,他看起來一點也不高大。他的披風沒了蹤影,提利昂發現他的劍鋒早就佈滿缺口,廉價鋼鐵鏽得厲害。難怪原住民倒下九個。

他們這邊只死了三人:兩個佈雷肯伯爵的手下——庫雷凱特和摩霍爾,還有他自己的護衛傑克,他奮不顧身的衝鋒充分顯示了他的愚勇。到死都還是傻子一個,提利昂心想。

“史塔克夫人,我請求您立刻動身,加緊趕路。”維裡·渥德爵士道,他透過頭盔上那道細縫,小心翼翼地掃視着附近山脊。“我們雖然暫時趕跑了他們,但他們不會走遠。”

“維裡爵士,我們應該先安葬死者。”她說,“他們英勇殉難,我不能把他們留在這裡給烏鴉和山貓糟蹋。”

“這裡土地多石,沒法挖的。”維裡爵士道。

“那我們就搬石頭堆石冢。”

“要怎麼搬隨你便,”波隆告訴她,“但我和契根可不幹。比起在死人身上堆石頭,我還有更要緊的事情……比如呼吸。”他環視其餘的生還者。“你們要是還想活過今晚,就跟我們走。”

“夫人,恐怕他說的沒錯。”羅德利克爵士虛弱地說。老騎士在打鬥中負了傷,左臂被深深割了一道,脖子也被擲出的標槍擦傷,如今老態盡露。“若是在此逗留,他們一定會再次攻擊,到時候我們可能就頂不住了。”

提利昂看出凱特琳臉上的憤怒,但她別無選擇。“那就祈禱天上諸神原諒我們罷。我們這就動身。”

現在馬倒是不缺。提利昂把他的馬鞍移到傑克的花斑公馬背上,因爲它看起來還算強壯,再撐個三四天應該沒問題。他正準備上馬,只見拉利斯往前一站道:“侏儒,把你的匕首交給我。”

“讓他留着吧。”凱特琳·史塔克從馬上往下俯看,“斧頭也還給他,若是再遇攻擊,可能還用得着。”

“夫人,謝謝您。”提利昂說着爬上馬。

“省省吧,”她唐突地說,“我跟以前一樣不信任你。”他還來不及回嘴,她便拍馬離開。

提利昂整了整偷來的頭盔,然後從波隆手中接過斧頭。他想起這趟旅程剛開始時,自己兩手被綁,戴着頭罩,如今堪稱大有進展。史塔克夫人不信任他沒關係,只要他能留住斧頭,他就有信心在這場遊戲裡勝過對手。

維裡·渥德領隊,波隆負責殿後,史塔克夫人安全地騎在隊伍中間,羅德利克爵士則如影隨形跟在她身旁。途中,馬瑞裡安帶着怨恨的眼光,不斷回頭看他,他的幾根肋骨,木頭豎琴,還有用來彈奏的四根指頭通通斷了,但他還不算倒楣到極點:他弄來一件漂亮的影子山貓皮披風,厚實的黑毛皮,點綴着白線。他沉默地縮在斗篷裡,難得地閉上了嘴巴。

行不到半里,他們便聽見背後影子山貓低沉的吼叫,稍後又傳來它們爭食屍體的咆哮。馬瑞裡安的臉色愈加蒼白,提利昂騎馬跑到他旁邊。“‘黑鳥’,”他道,“恰好跟‘膽子小’押韻。”說完他一踢馬肚,丟下吟遊詩人,跑到羅德利克爵士和凱特琳·史塔克身邊。

她抿緊嘴脣看着他。

“剛纔我話說到一半,就被人無禮地打斷了。”提利昂開口道,“小指頭編的故事裡有個很嚴重的疏漏。史塔克夫人,無論你信不信,我可以向你保證——我跟別人賭的時候,只把注下在自家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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