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席恩

前一秒還在熟睡,突然之間,他驚醒過來。

凱拉依偎在身旁,一隻手輕擱在他體側,乳··房緊貼他的背脊,均勻而柔順地呼吸。罩在他們身上的被褥凌亂不整。現在是深夜,臥室漆黑一片,沉寂無聲。

怎麼了?我聽見了什麼?難道有什麼人?

晚風在窄窗上微聲嘆氣。從遠處,某個角落,他聽到貓咪激動的叫聲。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睡吧,葛雷喬伊,他告訴自己。城堡如此寧靜,你還派出了守衛不是?在臥室門外,在城門邊,在軍械庫都有人值班呢。

也許是剛做了什麼噩夢,然而現在卻想不起來。凱拉讓他精疲力盡。被席恩招來之前,她是個從未踏進城堡半步的十八歲少女,一輩子都在避冬市鎮仰望臨冬城的高聳牆壘。她又溼又軟又飢渴,活像頭黃鼠狼。不可否認的是,在艾德·史塔克公爵的臥牀上操粗鄙的酒館妓女實在別有一番情趣。

席恩滑開她手臂的摟抱,下牀之時,凱拉發出幾聲睡意惺忪的呢喃。壁爐裡幾點餘燼在燃燒。威克斯睡在牀腳地板上,裹着自己的斗篷,一動也不動。一片寂靜。席恩走到窗邊,把高處的窄窗一扇扇打開。夜晚伸出冰涼的手指,使他不禁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傾身靠近石窗臺,望向外面黑暗的塔樓,空曠的廣場,烏黑的天空和那數到一百歲也算不清的無垠繁星。半個月亮從鐘樓後面爬上來,玻璃花園的頂棚反射它的光芒。沒有警報,沒有話語,就連一兩聲腳步都聽不到。

一切正常,葛雷喬伊。你難道覺察不出四周的寧靜?還是及時行樂吧。用不到三十個人,你拿下了臨冬城堡,這將是被永遠歌頌的豐功偉績。於是席恩返回牀邊,決定把凱拉翻過來,再幹一次,以此驅散那些無謂的幻影。她的喘息和嬌笑是對這片寂靜最好的迴應。

他忽然停住。早已習慣冰原狼嗥叫的他,對此幾乎充耳不聞……然而體內的某個部分,某種獵人的本能提醒他,這聲音消失了。

把門的是烏茲,一個身負圓盾的強壯男子。“狼怎麼安靜了下來?”席恩對他說,“去看看他們在幹什麼,然後立刻回報。”想到冰原狼可能逃跑,他就覺得渾身不適。他還記得那天在狼林,當野人們攻擊布蘭時,夏天和灰風將他們活活撕成了碎片。

他用腳尖踢醒威克斯,男孩坐起身來,直揉眼睛。“去,看看布蘭·史塔克和他小弟還在不在牀上,跑快點。”

“大人?”凱拉睏倦地叫喚。

“繼續睡吧,不關你的事。”席恩給自己滿上一杯葡萄酒,灌下去。他一直在傾聽,滿心希望能聽見一聲狼嗥。人手太少了,他酸酸地想,我只有這幾個手下,如果阿莎還不來……

威克斯飛快返回,頭搖得像撥浪鼓。席恩破口咒罵,揀起之前因急着上凱拉而扔了一地的衣服褲子。他在外衣外罩上一件鑲鐵釘的皮背心,並把長劍和匕首拴在腰際。頭髮亂得像草叢,但和令他恐懼的大麻煩相比,這反而無關緊要。

這時烏茲也回報:“狼全部失蹤。”

像艾德公爵一樣冷靜沉着,席恩提醒自己。“把城堡裡的人都叫起來,”他說,“趕進院子,所有人都不準缺席,我們立刻檢查。告訴羅倫,盤查各處城門。威克斯,跟我來。”

他不知斯提吉此刻抵達深林堡沒有。此人雖不像他自稱的那樣精於騎術——鐵民之中無人擅長鞍馬之道——但算時間也夠了。阿莎應該在路上。假如她知道我丟了兩個史塔克……其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布蘭的臥室空無一人,下方瑞肯的臥室亦房門大開。席恩不禁咒罵自己。早該派人看住他們,我卻鬼迷心竅.認爲巡邏城牆和保護城門比看守兩個小孩——其中一個還是殘廢——重要得多。

外面傳來嗚咽聲,城堡的居民們正被硬生生從牀上拖起,驅趕到廣場。我會讓他們哭個痛快!我待他們多麼親切,他們回報我的卻是如此。他兩個手下爲着侵犯獸舍小妹的緣故,被他鞭打得血肉橫飛,這不足以展示他的公正無私麼?然而,他們卻把這次強暴,還有旁的所有事,統統歸咎於他,真是太不公平!密肯是自己多嘴多舌才送命的,就和本福德一樣。至於柴爾,他總得奉獻點什麼給淹神啊,他的人都看着呢。“我對你並無惡意,”他們把修士扔進中庭的水井之前,他開口道,“只是你和你的神已不能在此容身。”本以爲其他人會心存感激,爲着他不肯波及他們的緣故,然而事實卻大相徑庭。真不知有多少人蔘與了這次的脫逃密謀。

烏茲和黑羅倫一道返回。“獵人門出事了,”羅倫道,“您最好去看看。”

爲方便出行,獵人門開在獸舍和廚房旁邊,直通田野和森林,往來不必經過避冬市鎮,是打獵的專用出口。“那兒歸誰守衛?”席恩質問。

“鄧蘭和斜眼。”

鄧蘭是對帕拉動手動腳的兩人之一。“倘若他們竟把倆小孩放跑了,這回別想背上脫層皮就了事,我起誓。”

“沒必要,”黑羅倫簡略答道。

的確。他們發現斜眼面朝下漂浮在護城河中,內臟在身後遊蕩,活像一窩蒼白的蛇。鄧蘭半裸身子倒在城門樓裡專用來操縱吊橋的暖和房間。從左耳到右耳,他的咽喉被劃開一道巨大的口子。他身穿一件粗糙外衣,遮住背上未愈的鞭傷,但靴子散亂在草蓆,馬褲也褪到腳底。門邊的小桌放着奶酪和喝乾的酒瓶,以及兩隻杯子。

席恩拿起一隻,嗅嗅底部殘餘的酒液。“負責巡城的是斜眼,對不?”

“對,”羅倫道。

席恩揚手將杯子擲進壁爐。“鄧蘭這白癡一定是拉下馬褲想插女人的時候,反被那女人給插了。依這裡的狀況看,兇器是切奶酪的刀。來人,找杆槍,把另一個白癡給我從河裡釣出來。”

另一個白癡的情形比鄧蘭糟糕得多。黑羅倫將他拖出河面,大家當下發現此人一隻手臂從肘部齊齊扭斷,半邊頸項不見蹤影,原本是肚臍和私·處的地方只剩一個黑窟窿。羅倫叉他上岸,長槍貫穿肚腸,臭氣熏天。

“冰原狼的傑作,”席恩道,“兩匹一起上,應該是。”他滿心作嘔,便走回吊橋。臨冬城有兩道花崗岩厚牆,一條寬闊的護城河橫亙其間。外牆八十尺高,內牆高度超過百尺。由於人手不足,席恩只好放棄外層防線,僅把守衛安置在更高的內牆上。在城堡隨時可能變亂的情況下,他可不敢冒險,把有限的兵力放在護城河的另一邊。

至少有兩個人蔘加此次行動,他認定。一邊由女人勾引鄧蘭,另一位則釋放冰原狼。

席恩要根火把,領部下循階梯登上城牆,然後放低火炬,掃視前方,尋找……就在那裡,城牆內部,兩個城齒之間的寬闊垛口上。“血跡,”他宣佈,“沒擦乾淨。據我推測,那女人殺了鄧蘭後立即放下吊橋。這時斜眼聽見鎖鏈的叮噹聲,走過來查看,然後送了命。接着他們把屍體從這個城垛推下護城河,以防其他哨兵發現。”

烏茲順着城牆看。“可下一座守衛塔離得不遠啊。上面的火把還在燒——”

“有火把,但沒守衛,”席恩暴躁地說。“臨冬城的守衛塔比我的人還多。”

“大門有四個守衛,”黑羅倫道,“巡城的加上斜眼共有六人。”

烏茲說:“他怎不吹號角——”

老天,我手下淨是些白癡。“試想想,換你在這兒,會怎麼做,烏茲?外面又黑又冷,而你巡邏了好幾個鐘頭,只盼早點下哨。這時只聽一聲異樣的響動,於是你走向城門,突然,樓梯盡頭有兩雙眼睛,火光下閃着綠光和金光。兩個陰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下來。你看見利齒的寒光,放低長矛,接着便被“砰”地撞倒。他們撕開你的肚腹,像咬棉花一樣咬開皮甲。”他用力一推烏茲。“你頭朝下倒在地上,內臟流得到處都是,還被一匹狼咬着脖子。”席恩勒住對方骨瘦如柴的頸項,收攏指頭,冷笑道,“你倒是告訴我,像這樣要怎麼吹你媽的號?”他粗暴地推開烏茲,使他踉蹌着絆倒在城齒上,不住揉搓咽喉。進城那天我早該把這兩匹野東西除掉,他惱怒地想,我見過他們殺人,明知他們有多危險。

“必須把他們抓回來,”黑羅倫說。

“天黑時辦不到。”席恩無法想像在暗夜裡追逐冰原狼:自以爲是獵人,卻成了獵物。“我們等天亮。在此之前,我有話要對我忠順的臣民們講。”

他下到院子,男人、女人和兒童都被驅趕到牆邊,擠成一團,惶恐不安。很多人來不及穿戴:有的僅用毛毯裹住身子,更有的裸着軀體,只胡亂披件斗篷或睡袍。十幾個鐵民包圍他們,一手執火炬一手拿武器。狂風呼嘯,忽隱忽現的橘紅亮光映在鋼鐵的頭盔、濃密的鬍鬚和無情的眼珠上。

席恩在囚徒之前走來走去,審視他們的面容。在他眼中,每個人都是叛徒。“丟了幾個?”

“六個。”臭佬踏步走到他背後,渾身散發着肥皂的味道,長髮在風中飛舞。“包括兩名史塔克,澤地男孩和他姐姐,馬房裡那個白癡,還有你的女野人。”

果然是歐莎。他看見二隻杯子時就懷疑她了。我該多個心眼,不應盲目相信她。她和阿莎一樣詭計多端,她們連名字也這麼像。

馬廄清點過嗎?

“阿加說馬一匹不少。”

“小舞也在欄裡?”

“小舞?”臭佬皺眉,“阿加只說所有的馬都還在。惟有那個白癡丟了。”

那麼,他們是徒步前進。這是他醒來之後最好的消息。無疑,布蘭被裝在阿多背上的籃子裡;歐莎得去背瑞肯——僅靠他幼小的腿腳可走不了多遠。這下席恩確信他們還在掌中。“布蘭和瑞肯逃跑了,”他對城裡的人大聲宣佈,掃視他們的眼睛。“有誰知道他們去了哪兒?”無人應答。“他們不可能獨立逃走,”席恩續道,“沒食物,沒衣服,沒武器,他們是逃不了的。”他早已搜光臨冬城裡的每一把劍、每一隻斧,但肯定有人藏匿武器。“我會查出誰幫助過他們。我也會查出睜隻眼閉隻眼的人。”只有風聲。“當晨光初露,我就出發把他們抓回來。”他的拇指勾住劍柄。“我需要獵手。誰想要塊上好的狼皮過冬?蓋奇?”每次他打獵歸來,大廚總是興高采烈歡迎他,瞧瞧他有沒有帶什麼野味獵獲,然而現在卻一言不發。席恩回頭繼續踱步,一邊想從人們臉龐巡視出一點蛛絲馬跡。“荒山野嶺那不是跛子待的地方。想想瑞肯,半大小孩,怎麼能撐下去?奶媽,你說他現在該有多害怕。”老婦人在他耳邊嘮嘮叨叨了十年,給他講過無數的故事,但而今她只朝他打呵欠,似乎根本不認得他。“我本可以把你們這些男人全殺光,然後把你們女人送給我的士兵享用,但我沒有,我反而極力保護你們。你們就這樣來感謝我麼?”從前教他騎馬的喬賽斯,教他馴狗的法蘭,成爲他第一次的芭絲——釀酒師傅的老婆……人人都避開他的目光。他們恨我,他終於意識到。

臭佬靠過來。“剝了他們的皮,”他力促,厚厚的嘴脣閃着寒光。“波頓老爺常說:裸·體的人少有秘密,但被剝皮的人沒有秘密。”

席恩知道,剝皮人是波頓家族的紋章;遠古時代,他們家族的族長們甚至拿敵人的皮來作披風。無數的史塔克以這樣的方式慘死。暴行大概在千年之前得以終止,那個時候波頓家族最終臣服於臨冬城。話雖如此,但古道不死,我的人民不也一樣。

“只要我還在臨冬城主政一天,就不允許北境發生剝皮這樣的慘事。”席恩朗聲道。在你們和他的怪癖之間,我是惟一的屏障啊,他直想大叫。他無法炫耀,只希望有人夠聰明,趕快汲取教訓,明白事理。

城牆邊緣,天空漸漸變成灰色。黎明不遠了。“喬賽斯,給笑星上鞍,爲你自己也準備一匹馬。穆齊,加斯,麻臉提姆,你們也一同出發。”穆齊和加斯是城堡裡最好的獵人,而提姆則精於箭術。“阿加,紅鼻,葛馬,臭佬,威克斯,他們也來。”他需要自己的人擔任後衛。“法蘭,我需要獵狗,你來指揮它們。”

頭髮灰白的馴獸長抱起手臂。“憑什麼要我去追捕我真正的主人,憑什麼要我去抓幾個孩子?”

席恩走近他。“因爲現在我纔是你真正的主人,也只有我能保護帕拉。”

法蘭眼中的挑釁逐漸消散。“是的,大人。”

席恩踱回去,一邊仔細盤算。“魯溫師傅,”他宣佈。

“我對捕獵之道一竅不通。”

沒錯,但我不放心把你留在城裡。“你早該學學。”

“也帶我去。我想要那張狼皮斗篷。”一個男孩走上前,他年紀比布蘭還小。席恩想了半天才憶起他是誰。“以前我常打獵,”瓦德·佛雷說,“我打過紅鹿和麇鹿,甚至獵過野豬呢。”

他表哥嘲笑道:“他是和他爸爸一起去的,他們甚至連野豬的面也沒讓他見着。”

席恩懷疑地看着男孩。“想來就來,但要是跟不上,別以爲我會過來哄你。”他轉向黑羅倫。“我不在時,臨冬城由你負責。假如我們沒有返回,你可以機動行事。”你們這些操他媽的混蛋就祈禱我得勝歸來吧。

當第一縷蒼白曙光掠過鐘樓頂時,人們在獵人門前集合完畢,呼吸在清晨的寒氣中結霜。葛馬裝備一柄長斧,長柄足以使他在狼近身前加以打擊,而沉重的斧刃能將狼一擊斃命。阿加戴上護脛鐵甲。臭佬提着一杆獵豬矛以及一口裝得滿滿的洗衣婦用的袋子,天知道里面是什麼。席恩則帶上了他的長弓——別的他不需要。曾經,他用一隻飛箭救過布蘭的命,他不希望用另一隻箭做相反的事,然而真到情非得已的關頭,他別無選擇。

十一個男人,二個小孩和十二隻狗一同越過護城河。外牆之外,軟泥地上的蹤跡清晰可辨:狼的爪印,阿多沉重的步履,還有兩個黎德留下的較淺足跡。及至走到林邊,碎石和沉積的落葉使追蹤變得困難,這時便輪到法蘭的紅母狗用鼻子上場了,它果然沒有令他失望。其他獵狗緊跟在後,又嗅又吠,一對龐大的獒犬則擔任後衛。他們的體型和兇猛在對付冰原狼時可以派用場。

他起初猜想歐莎會帶他們南下去找羅德利克爵士,然而眼前的蹤跡卻是向着西北,一直深入狼林。席恩對此深感憂懼。假如史塔克們徑直投向深林堡,真不啻於莫大的諷刺——他們會正好落入阿莎手中。與其那樣,我寧可讓他們死,他苦澀地想,被當成暴君總比被看作蠢蛋好。

縷縷蒼白的迷霧在林木間穿梭。這裡的哨兵樹和士卒鬆比城裡的粗厚,四季常青的森林是世上最黑最暗的地方。地面崎嶇不平,散落的松針遮住柔軟的草皮,使得行馬變得危機四伏,他們不得不放慢速度。但再怎麼說,不會比肩馱殘廢的男子走得慢,比個瘦骨嶙峋、揹負四歲小孩的潑婦也要快。他告訴自己千萬耐心,日落之前,一定能追上。

他們追到一條峽谷的邊緣,魯溫師傅策馬跑近。“迄今爲止,這場獵捕和林間放馬沒兩樣,大人。”

席恩微笑道:“的確很相似。但不同在於,獵捕要以鮮血來劃上句號。”

“非得如此嗎?他們逃跑是件蠢事,但您就不能發發慈悲?我們追蹤的可都是您的養兄弟呀。”

“除了羅柏,沒有史塔克以兄弟之禮待我。只是對我而言,布蘭和瑞肯活着比死了有用。”

“黎德們不也如此?卡林灣就在澤地邊緣,霍蘭大人如果有心,滿可以奇襲您叔叔,但只要您握有他的繼承人,他只能按兵不動。”

席恩沒想到這一點。事實上,除了瞄過梅拉一兩眼,懷疑她到底是不是處女以外,他根本沒把泥人們當回事。“也許你說得對。如果事態允許,我就饒過他們。”“我希望您也饒過阿多吧。這孩子是個老實人,您也知道,他只是照着別人的命令行事。想想他爲您餵過多少次馬,洗過多少次鞍,擦過多少次甲吧!”

阿多對他而言無足輕重。“他肯束手就擒,就讓他活命。”席恩擡起一根指頭。“別爲那野人求情,否則我讓你和她一起死。她對我發過誓,卻棄如草芥。”

學士低下頭顱。“我不會爲背誓者辯解。您看着辦吧。我很感激您的慈悲。”

慈悲,看着魯溫走回隊列,席恩靜靜地想:這是個無情的陷阱,給得太多他們說你軟弱無能,給得太少你便成了殘暴野獸。不過他心裡也明白,學士剛纔的諫言確是忠告。父親滿腦子只想打仗征服,但如果守不住,打下一片江山又有什麼意義呢?而單憑武力和恐怖是做不到這點的。可惜奈德·史塔克把他的女兒都帶去了南方——否則席恩任娶一個,便足以把自己和臨冬城牢牢拴在一起。珊莎是個可愛的小東西,現在也該成熟到能上牀了吧。但她偏偏在千里之外,身處蘭尼斯特掌中。真遺憾哪。

越往深處,森林愈加濃密。松樹和哨兵樹讓位給龐然而黑暗的橡木。糾結的山楂叢隱蔽了危險的溝渠和小溪。多石起伏的小丘一座連着一座。他們經過一間佃農的茅屋,荒廢已久,雜草叢生,圍繞着一條滿滿的水溝,靜止的水流像鋼鐵一般放出灰光。此時狗們突然狂吠起來,席恩確信亡命者們已近在咫尺。他一踢笑星,快馬加鞭,但走近之後發現的卻是一隻幼鹿的屍骸……業已支離破碎。

他下馬細看。鹿剛死不久,明顯看出是狼乾的。獵狗們急切地在它四周嗅聞,一隻獒犬則把頭直接埋進死鹿屍首,大快朵頤,直到法蘭吼着把它趕走。這動物根本沒被切割,席恩尋思,狼吃過,但人沒有。就算歐莎不敢冒險生火,也該割走幾塊肉啊,沒道理把上好的食物扔在這裡腐爛。“法蘭,你確定我們跟對了?”他詢問,“有沒可能你的狗追逐的是別的狼?”

“我的母狗很清楚夏天和毛毛的味道。”

“希望如此。姑且信你。”

快一個小時之後,追蹤者們跟隨痕跡下到一個斜坡,朝一條因最近的雨水而氾濫泥濘的小溪奔去。就在溪邊,獵狗失去了線索。法蘭和威克斯帶它們涉過溪流,無功而返,狗們則在對岸茫然無措地上下游蕩,嗅來聞去。“他們到過這裡,大人,但我不知道他們接下來去了哪兒,”馴獸長說。

席恩下馬,跪在溪邊,伸出手沾了點水。溪流冰涼。“他們不可能長久地待在裡面,”他說。“帶一半的狗去下游,我去上——”

威克斯突然響亮地拍掌。

“怎麼了?”席恩道。

啞巴男孩伸手指點。

水邊的土地溼潤而泥濘。狼的足跡清晰可辨。“爪印,是的。所以?”

威克斯把腳陷進泥土,左右扭轉靴子,挖出一個深溝。

喬賽斯明白過來。“阿多是個大塊頭,在泥地裡定會留下深深的腳印,”他說。“尤其他還負着孩子。但這裡所有腳印都是我們自己的。您瞧瞧。”

席恩大吃一驚,旋即發現對方所言非虛。兩匹狼是獨自走進了褐色的泛濫溪流。“歐莎一定老遠便調轉了方向,很有可能,在那匹鹿之前便與狼分道揚鑣。她讓狼照原路前進,好誘我們繼續追趕。”他在他的獵人面前踱步。“假若你兩個膽敢騙我——”

“一路上沒有別的蹤跡,大人,我發誓,”加斯辯解。“況且冰原狼決不可能離開孩子,至少不會離開太久。”

這倒不假,席恩想,夏天和毛毛狗應是出去捕獵,飽餐之後便會回到布蘭和瑞肯身邊。“加斯,穆齊,你們帶四條狗折回原路。阿加,你盯住他們,以防他們要花樣。法蘭和我繼續追蹤冰原狼。大家有所發現便吹一聲號。倘若直接見到那兩隻野獸,就吹兩聲。只需盯住他倆,定能找到他們的主人。”

他帶上威克斯、佛雷家的小孩及“紅鼻”加尼往上游搜查。他和威克斯在一邊,紅鼻和瓦德·佛雷在對岸,雙方各帶一對獵狗,因爲狼在兩岸都可能出沒。席恩刻意搜尋足印、痕跡,斷裂枝條等等,企圖通過線索來揭示狼從何處離水上岸。他輕易發現公鹿、麇鹿和獾的足跡。威克斯嚇跑一隻飲水的狐狸,瓦德追逐草叢中三隻奔逃的兔子,努力想射一隻。他們看見大熊在一棵高大白樺的樹皮上留下的爪印。偏偏冰原狼的痕跡半點也無。

繼續前進,席恩鼓勵自己,過了這棵橡樹,爬上那道緩坡,通過前面溪流的彎道,我們一定能發現些什麼。他一直這麼剋制自己,走了許久,終於明白是該回頭的時候了。不斷加劇的焦慮在腹中噬啃。日近中午,他扭轉笑星的馬頭,戀戀不捨地轉了幾圈,旋即放棄追蹤。

歐莎和那兩個小壞蛋不知想出什麼法子,始終能在他面前躲來躲去。可是,這不可能啊,他們是步行,何況還有殘廢和幼童。然而他每多浪費一個鐘頭,對方逃脫的機率就越大。若是給他們找到村莊……北方人不會拒絕奈德·史塔克的兒子,羅柏的兄弟。他們會送馬,送食物,更有人會爲保護少主這樣的榮譽而戰。甚至整個該死的北地都會團結在他們周圍,重整旗鼓。

夠了,狼只是去了下游,他緊抓這個念頭不放。紅母狗會嗅出他們離水登陸的地點,我們很快便能找到他們。

但當他們與法蘭的團隊重新會合,席恩只消看馴獸長一眼,便知他的希望已徹底粉碎。“這些臭狗該拿去喂熊,”他惱怒地說,“如果我有熊的話。”

“不是它們的錯。”法蘭在一隻獒犬和他心愛的紅母狗之間跪下,手放在他們身上。“流水無法留存氣息,大人。”

“狼總得在什麼地方上岸吧。”

“這當然。要麼在上游要麼在下游。我們只要繼續搜,一定能發現,現在的問題是,走哪邊?”

“從沒聽說狼能逆流跑幾里路的。”臭佬道。“人還行,當走投無路時,或許能行。狼怎麼成?”

話雖這麼說,席恩還是懷疑。這兩隻野獸決不等同一般的狼。當初就該剝下這挨千刀的怪物的皮。

同樣的故事在他們與加斯、穆齊和阿加會合時再度上演。兩個獵人把到臨冬城的路折回了一半,卻絲毫沒有發現史塔克們離開冰原狼獨自行動的跡象。法蘭的狗變得和主人一樣深感挫折,孤注一擲地在樹林和岩石間聞嗅,不時還暴躁地互相撕咬。

席恩不能接受失敗。“我們回溪邊,再搜一次,這一次儘可能擴大搜索範圍。”

“找不到的啦,”佛雷家的男孩突然開口。“只要吃青蛙的還跟着他們就找不到。泥人都鬼鬼崇崇,他們不像正派人一樣光明正大的打,而是躲在暗處,施放塗毒的箭矢。你看不到他,可他看得到你。追他們進沼澤的人沒一個回來過。他們的房子會動,就連他們的城堡灰水望也會動。”他緊張兮兮地瞥瞥四周密密匝匝的林木草叢。“搞不好他們正在附近,聽我們說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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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以大笑來表示他的感受。“只要是這片林裡的東西,我的狗沒有嗅不出來的,連你剛纔放的屁也不例外,臭小子。”

“吃青蛙的身上的體味和人不一樣,”佛雷堅持。“他們帶着沼澤的臭氣,就像青蛙一樣,混合了樹木和泥水的味道。他們腋下長的不是毛,是青苔,餓的時候,可以不吃東西,只吞泥巴過活,甚至能在泥水底下呼吸呢!”

按捺不住的席恩剛想痛斥對方這堆奶媽講的鬼話,魯溫學士卻插進來:“歷史上,綠先知們曾作過巨大努力來引水入頸澤,從此以後,澤地人和森林之子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或許他們確然從中獲得秘密的知識。”

剎那間,整個樹林似乎突然黯淡了幾分,就如浮雲遮日。不懂事的孩子亂講一通是一回事,但知識淵博的學士說的話分量不同。“我只關心奈德之子布蘭與瑞肯,”席恩說。“回溪邊去。立即出發。”

一開始誰也沒動,他以爲人們會抗命,但北方人的責任感最後佔了上風。雖然勉強,大家還是沉悶地跟上。佛雷家的小孩變得和他剛纔追逐的兔子一般神經質。席恩把人員分散到兩岸,順流而下。他們騎行無數裡,放慢速度,仔細搜查,每遇危險地段便下來牽馬過去,然後繼續搜尋,每個樹叢都讓那羣“該拿去喂熊”的獵狗嗅聞探察。有個地方,倒塌的大樹堵塞流水,追獵的人們不得不繞過一泓極深的綠池塘,可如果說冰原狼也做了同樣的事,他們卻沒有留下任何腳印或痕跡。看來,這倆野東西一直在游泳。等抓到他們,我讓他們遊個夠,非把他們一起獻給淹神不可!

林間逐漸黑暗,席恩·葛雷喬伊明白自己被打敗了。不管是澤地人使用了森林之子的魔法,還是歐莎施展出某種野人的伎倆,總之他是失敗了。他逼迫人們在暮色裡繼續前進,當最後一絲陽光也消逝無蹤後,喬賽斯終於鼓起勇氣開口:“這不會有結果,大人。我們只會扭到馬,摔斷腿。”

“喬賽斯說得沒錯,”魯溫學士道。“僅憑几根火把在森林裡搜尋猶如大海撈針,毫無意義。”

席恩覺出喉頭膽汁的苦味,胃裡則彷彿有一窩毒蛇在纏繞扭打。就這麼兩手空空地折回臨冬城,那他以後乾脆換身小丑服和尖帽子得了——整個北境都會把他當成笑柄。如果父親知道了,如果阿莎……

“王子殿下。”臭佬催馬靠近。“或許史塔克根本就沒走這條路。換作我的話,不用說,會往東北,去投靠安伯家。大家都知道,他們對史塔克是很賣命的。然而他們的領地離此很遠,這些孩子會先就近避避風頭。或許我知道他們在哪兒。”

席恩懷疑地看着他,“說。”

“您知道那座老磨坊嗎,就是孤零零地立在橡樹河邊的那座?當我身爲俘虜被帶回臨冬城的途中,曾在那裡稍事停留。磨坊主的老婆賣乾草給我們餵馬,押解我的老騎士還逗她的小孩呢。說不定史塔克就藏在那兒。”

席恩知道那磨坊,甚至還和磨坊主的老婆做過一兩次。那裡沒什麼特別,她也無甚特長。“爲什麼在那裡?這磨坊周圍有十幾個村子和莊園。”

那雙淡色的眼睛裡閃動着幾分揶揄。“您問爲什麼?這並不重要。他們就是在哪兒。我有預感。”

席恩受夠了對方兜圈子式的回答。他這雙脣還真像兩條火熱交配的蠕蟲。“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有什麼敢瞞着我的——”

“王子殿下?”臭佬翻身下馬,並示意席恩也照辦。兩人都下馬後,他打開從臨冬城背來的布口袋。“您看看。”

天色已暗,什麼也看不清。席恩不耐煩地把手伸進口袋,在柔軟的獸皮和粗糙的羊毛之間摸索。一根尖刺戳痛了他,他合攏指頭,手中之物冰涼又堅硬。原來是一枚狼頭胸針,由白銀和黑玉製成。他忽然明白過來,不禁握緊拳頭。“葛馬,”他叫道,一邊揣測誰可信賴。一個都不行。“阿加,紅鼻,跟我們走。其他人帶上獵狗自行返回臨冬城。用不着你們了,我已知道布蘭和瑞肯的所在。”

“席恩王子,”魯溫學士懇求,“您可還記得您的承諾?發發慈悲,您答應過。”

“慈悲是早上的事。”席恩說。被懼怕總比受嘲笑好。“現在他們惹怒了我。”

第三十六章 丹妮莉絲(六)第六十六章 提利昂(十二)第二十一章 提利昂第六十九章 瓊恩第三十二章 臭佬(席恩三)第三十二章 提利昂第三十二章 臭佬(席恩三)第六十三章 維克塔利昂(二)第七十章 女王的首相(巴利斯坦四)第四十二章 瓊恩第六十四章 醜陋的小女孩(艾莉亞二)第四十七章 布蘭第二十四章 阿蓮第七十五章 山姆威爾第十九章 提利昂第五十一章 艾莉亞第四十章 提利昂(九)第三十六章 山姆威爾第四十五章 詹姆第五十七章 席恩第二十六章 奈德第五十二章 珊莎第七章 瓊恩第七十七章 提利昂第六十五章 瑟曦(二)第四十二章 丹妮莉絲第六十五章 艾莉亞第五十六章 凱特琳第四十五章 凱特琳第二十四章 阿蓮第五十六章 布蘭第七十二章 詹姆第二十五章 布蘭第三十九章 提利昂第七十章 女王的首相(巴利斯坦四)第三十一章 詹姆第三十章 提利昂第五十八章 瓊恩(十二)第十二章 席恩第十八章 提利昂(五)第五十二章 艾莉亞第五十二章 丹妮莉絲(九)第十四章 提利昂第七十一章 瓊恩第十二章 席恩第三十章 珊莎第四十章 提利昂(九)第五十八章 瓊恩(十二)第十九章 戴弗斯(三)第十三章 瑟曦第二十七章 艾莉亞第七十一章 瓊恩第六十五章 艾莉亞第四十七章 丹妮莉絲第三十一章 詹姆第七十八章 山姆威爾第十章 布蕾妮第六十八章 提利昂第九章 詹姆第三十七章 詹姆第五十章 提利昂第三十九章 艾莉亞第十一章 珊莎第六章 瓊恩第二十四章 丹妮莉絲第一章 序章第五十九章 被拋棄的騎士(巴利斯坦二)第三十九章 瓊恩(八)第六章 瓊恩第四十二章 丹妮莉絲第七十三章 丹妮莉絲第七章 瓊恩(二)第八章 艾莉亞第九章 提利昂第三十一章 梅麗珊卓第四十五章 提利昂第四十九章 凱特琳第二十七章 提利昂(七)第五十二章 珊莎第六十章 提利昂第九章 詹姆第二十七章 艾莉亞第五十六章 凱特琳第三章 侍衛隊長第五章 布蘭第二十九章 布蘭第五章 提利昂(二)第三十三章 提利昂(八)第四十章 凱特琳第三十一章 艾德第六十八章 珊莎第八章 瑟曦第三十六章 山姆威爾第三十八章 布蘭第四十三章 提利昂第四章 瑟曦第七十七章 提利昂第四十四章 瓊恩第五十三章 珊莎第十一章 詹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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