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再回首,你我仍是天邊最遙遠的星辰,可望而不可及。那一夜,連笛和邵白卿都沒有睡好。
毅尊王的書房中,火燭瑩瑩。邵白卿正端坐在桌案前,執筆細想,宣紙上躍然呈現出一個妙齡女子,鵝蛋臉,柳梢眉,杏眼含波顧盼生姿,額頭正中是梨花樣式的花鈿。此女不是別人,正是連笛。
邵白卿突然想起,那夜在荷花池上連笛落寞寂寥的眼神,其中有不符合年齡的老成持重。轉念又想起連笛的頑劣和調皮,苦笑着搖搖頭,還真是個奇怪的女子。
“王輔。“邵白卿拎起宣紙的一腳,驕傲地欣賞自己的畫技。
“誒,來了,世子。”王輔是邵白卿的副將,平日裡也在王府中照顧些瑣事,算是邵氏家裡的老人了。他剛一進門就看到邵白卿正美滋滋地盯着手上的畫像發呆:“世子,您近來的桃花還真是多呢,剛走了個鳶兒姑娘,這又來了一個。”
疆季鴛身份尷尬,邵白卿就隱瞞了下來,對外只是說鳶兒姑娘養好了身子,回鄉尋親去了。所以,闔府上下除了毅尊王一家以外並無人知曉其中內情。就連陳昂和屈文也只是聽到了一點風聲後不再深究。
邵白卿把畫像丟到王輔的懷裡:“成天想着情情愛愛的,我看你呢,是到季節了,該給你討房媳婦了。去,給我查查這丫。。。姑娘的來路。”
“不是吧,世子,我好歹也是個行軍之人,你倒好就快把我當探子了。”王輔大咧咧地皺着眉頭。
邵白卿站起來:“讓你去,你就去!哪那麼多廢話,記得要暗中查看,千萬不能走漏了風聲。”
王輔認命般地點點頭,把畫像妥帖地摺好放入懷中:“誒,明白了。”說着晃悠悠地退下去了。
邵白卿見王輔走後,一掃剛剛疏朗的笑容,嘆了口氣折回窗前。一輪明月皎潔臨空,清輝灑在院子裡,如橫秋波。他傍晚的時候剛剛收到曾啓申的來信,淮王陳安斬首,一干族人下獄的下獄,流放的流放,陛下又一鼓作氣取締了淮王的封地,只可惜並沒有牽扯到殷家,反而因殷昭儀舉報有功,恩寵更盛。
此消息一出,朝野震驚。有淮王一黨的人人自危,生怕不小心被牽扯進去,紛紛上書表忠心;有殷氏一黨的鬆了口氣,暗中消除掉自己與淮王往來的證據;也有顧氏和曾氏一黨揚眉吐氣,拍手稱快,只是在心裡遺憾怎麼沒把殷氏拖下水。
但邵白卿卻沒有他們這麼樂觀,他敏銳地捕捉到背後隱藏着的一絲危險的氣息。若是陛下只因淮王的事情生氣,那他完全沒有必要取消淮地的分封。又或者,陛下的最終目的其實就是取消分封,把淮地重新收入囊中。邵白卿突然想起當初陛下委派曾啓申徹查此事時,曾立下密詔,如若曾啓申無法如期完成任務,則要取他的項上人頭。
如此一來,不是平侯就是淮王,必有一死。淮王死了,取消淮地分封;曾啓申死了,平侯後繼無人。
他腦中靈
光一閃,明白了!陛下的最終目的是取締分封,把天下大權盡收入囊中。只是他不明白,曾啓申肯定也會想到這一層,爲何沒有采取動作,反而順着走了下去呢?
寂寂暗夜,他感到遍體生寒。一把屠刀已經立於蒼穹之上,只待一聲令下,手起刀落,屍骨無存。
此時的連笛也輾轉反側,她腦中總是出現邵白卿的影子,或溫文爾雅彬彬有禮,或飛揚跋扈少年意氣,躲也躲不開。她心中亦有千頭萬緒,好似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吶喊,是他!不是他!是他!不是他!無處可逃。
最後,連笛索性翻身下牀,披了件外衣行至庭落之中。秋夜裡的風已經有些涼了,連笛緊了緊外衣坐在石階之上。腦海中邵白卿的影子卻還是揮之不去。
最終,她認命地嘆了口氣,深深陷入回憶之中。
那時還是十五六歲的豆蔻年華,連空氣中都漂浮着稚嫩清冽的草香氣。自習課上,連笛坐在靠窗邊的位子上讀書。突然,耳邊傳來布穀鳥的叫聲,她一回頭,剛好看見邵白卿正在一棵榕樹下,衝她揮手微笑。
他穿着藏藍色長褲,白色襯衫,衣領處的扣子微微解開了兩顆,露出小麥色的皮膚,笑容乾淨明朗。
連笛抿脣一笑,看了看講臺上正昏昏欲睡的代課老師,悄悄地從後門溜了出去。
“你怎麼來了?”
邵白卿不由分說地拉着她往外走:“我們來看看你啊,走,我們去個地方。”
草地上,並排躺着四個少男少女,對着燦烈的陽光努力微笑。那是連笛,邵白卿,顧芷莜和陳千暮。
“我說,你們拉着我逃課就是跑這裡來看太陽?要是被我們班的老頭子知道了,不死也得脫層皮。”連笛眯起眼睛,饜足地呼吸着清香的空氣。
陳千暮眼睛都沒睜開:“那有什麼的,大不了我和顧大小姐再裝成你小姨和小姨夫去被找家長咯。”
“你們這是當上癮了?”連笛沒好氣地剜了他們一眼。
顧芷莜冷淡地開口:“誰讓你總被找家長,有本事你去找姑父去啊。”
“你們倆還真是琴瑟和鳴,就知道一起欺負小連笛。”邵白卿摘掉耳機。
連笛看有人幫自己了,立刻挺直了腰桿:“就是就是,真是夫唱婦隨!狼狽爲奸!”
陳千暮攔住即將暴走的顧芷莜,輕蔑地瞥了連笛和邵白卿一眼:“彼此彼此。”
那時候,陽光正好,青春正盛。我們依舊是無憂無慮的歡快少年,世界裡只有嚴厲的師長,瘋鬧的同學,還有你們,我最最親愛的朋友們。
思及此處,連笛幽幽地嘆了口氣,回過神來。臉上不自覺地露出寂寥的笑容,可惜,如今呢?我和顧芷莜步步爲營,互相試探,白卿似是而非,陳千暮那個混蛋更是不知道死到哪裡去了。
一切都不一樣了。
或許,從你們手裡掌握到權利的那一刻,就已經變了。
連笛只覺得清醒些了,頭腦沒有那麼發脹了。她站起身,在涼涼的月色下悠然散步,指尖滑過冰冷的青磚黛瓦,絲絲寒意使她心頭一顫。
月夜如鬼魅,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讓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你怎麼纔來?”一絲嬌媚的女聲不小心撞進連笛的耳朵裡。
她打了個寒顫,心想,不會遇見女鬼了吧。她只覺得頭頂上有髮絲飄動,脖頸處一片冰涼,她僵硬着身子不敢擡頭。生怕看見牆上趴着一個媚眼如絲的女鬼。
“不要生氣麼,有事耽擱了而已。”隨之而來的是一道低沉的嗓音。
連笛才緩過神來,拍着胸脯,嚇死我了,嚇死我了。不對!她腦中警鈴大作,後宮之中怎麼會有男人的聲音?
她順着窸窸窣窣的聲音悄悄摸過去,月光下,石門後,她被眼前的場景嚇了一大跳。她透過石門的縫隙,清楚地看到一個女子正背對着她秀髮披散,正對她的男子,眉目粗獷,孔武有力,連笛認得出那是上個月新晉的侍衛歲晏。
二人正情至濃時,顛龍倒鳳,月移星轉,視天地如無物。連笛半蹲下,嚥了口口水,不是吧!難道她要在這裡看完一場現場版?現在是走也走不得,留也留不得。
“娘娘?娘娘?您在哪?”突然,不遠處傳來侍女的呼喚聲。石門後的聲音戛然而止,不消片刻傳出衣服的摩擦聲。連笛趕緊滾到一旁的樹林深處,把自己隱藏在樹蔭之中。
“喊什麼喊!叫魂呢啊。我心口悶,出來走走,怎麼了?”王美人從石門後走出來,神態慵懶。
“誒,您可嚇死婢子了。外面更深露重的,您怎麼不叫上婢子陪您。”
二人說話間走遠了,連笛從樹林中爬出來,掃了掃身上的灰。這都叫些什麼事,怎麼都被她碰上了。不過,她可一點告訴顧芷莜和小皇帝的心思都沒有,管別人的閒事做什麼,而且她聽說王美人是婢女出身,說不準人家兩個早就好上了呢。
這下,連笛的瞌睡蟲是徹底跑沒了。只好坐在桌案前研磨,拿起畫筆,在宣紙上輕輕描繪。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紫菀進來時,正好看到連笛伏案而眠:“公主,醒醒。您怎麼睡這了?”
連笛朦朧地睜開眼睛,右臉上還有鎮紙印下的紅痕,含糊不清地說道:“哦,天亮了,我先去睡會。你把這幅畫收起來,千萬別讓扁青姑姑看見了。“說着,往牀邊挪去,一頭栽在了枕頭上。
紫菀拿起宣紙,看見畫的是一個男子的肖像,劍眉星目,鼻若懸膽,只少了顆眼角的淚痣,明顯就是邵公子。但髮型和衣裳都極爲奇怪,像是白色的開襟套在身上。紫菀看了看已經陷入熟睡的連笛,眉目間泛起了擔憂的神色。
再說這王美人早上發現身上的手帕掉了,急匆匆地回到石門後邊找,結果自己的手帕沒找到,倒是撿到了昨夜連笛不小心掉落的玉釵。心中大駭。卻都是後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