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明月夜,閒折兩枝芳在手。連笛坐在紅燭之下,暗黃的信紙徐徐展開,上面的字跡清俊跳脫,隱隱還有孩子般的開朗。
笛兒,
見信如晤。去年一別,山高水長,再見之日遠不敢期矣。前日偶然發現後庭杏樹,已結翠綠青果,兄念與你之共享。
靖安。
連笛摩娑着信紙,腦海中浮現出稚童年華的模樣。
那日應該是連笛的姑母,棣唐皇后娘娘的生辰,自己隨着母妃一起去賀壽。那是連笛第一次見到靖安太子。
皇后壽辰,普天同慶。各國都派了使者前來賀禮,連笛被安排住在杏花苑旁邊的青檸臺。青檸臺精緻秀麗,盡顯煙雨江南的朦朧之美。
一日,鹹昭儀和棣唐皇后在前朝與各國夫人周旋,連笛閒極無聊,央着要去杏花苑裡玩。姑姑被逼的沒法子,又不敢私自帶公主出宮,只好哄她說,待她睡醒了就可以去園子裡玩。
連笛睜着葡萄般的大眼睛,微微一轉,計上心來。只瞧她不到一會功夫就呼呼睡着了,還發出了細微的鼾聲。姑姑把連笛放到榻上,輕手輕腳地溜出去幹活了。。。
聽到姑姑關門的聲音,連笛悄悄睜開眼睛,一絲慧詰的笑容爬上臉龐。她輕手輕腳地爬下牀,從後門溜了出去。
春雨細,杏花紅,柳依依。連笛心滿意足地東遊西逛,可愛的雙頭鬢上還插着剛剛摘的杏花,手裡拿着杏枝,打算一會用來哄姑姑開心。
"靖安哥哥,你幫我插上。" 突然,連笛聽見一道軟甜的女聲從不遠處傳來。
連笛尋着聲音跑過去,瞧見兩個七八歲的小哥哥和小姐姐正在假山邊上玩耍。小哥哥身穿雲煙色錦緞袍子,眉目清朗;小姐姐打扮的倒是有些怪異,穿的是海藍滾邊上裳和金絲銀線染布長裙,小麥色的腳踝露出來,上面帶着素銀鐲子。
被喚作靖安哥哥的小男孩,踮起腳努力地想把杏花插到小女孩的頭髮上。連笛瞧着他滑稽的模樣,沒忍住笑出了聲。這可被二人聽見了。
小女孩惱紅了臉,從腰間抽出金色軟鞭,厲聲喝到:"什麼人!" 軟鞭乃純金打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光華燦爛地使連笛兩眼發直。饒是她平日裡備受寵愛,也沒見過如此的好東西。
連笛俏肩一聳,大大方方地走到二人面前,行了個平禮:"我是榮國的四公主,你們又是何人?"
肇靖安雙手持於胸前,躬身推手:"原來是榮國公主,失禮了。在下棣棠太子。瞧你年紀比我小,你可以喚我靖安哥哥。" 連笛很早就聽說過這個棣唐太子,若是算起來他與她還是姑表親。他雖年幼,卻是嫡長子的身份,剛一落地就直接封爲太子。
旁邊的小女孩上下打量了連笛一番,收起軟鞭,執手行禮:"胡苗大公主,疆季鴛。" 連笛聽到胡苗國的名聲瑟縮了一下,胡苗不同於中原各國,地處偏僻,又擅長邪術,往日裡並
不與各國往來。也不知道是那股風,把他們吹來了。在連笛的印象裡,從胡苗來的都是會變臉的妖精。
"姐姐,你的衣服好漂亮。" 連笛心思一動,怕疆季鴛變身把她吃了,於是眨着水靈靈地大眼睛看向疆季鴛,博同情。
果真疆季鴛也是小女孩心性,聽了誇獎後早把剛纔的事忘到了腦後,拉着連笛興致勃勃地介紹起了她的服飾。肇靖安把這一切看在眼裡,撇撇嘴,最後還是不爭氣地湊了過去。連笛卻是暗中提心吊膽的,生怕什麼時候疆季鴛生氣了,把他倆捉去做午餐。
後來,這件事被疆季鴛知道了,連笛硬是被她追着打了好幾天,還放言要下蠱蟲捉弄連笛,最後還是連笛派紫菀送了好幾身榮國的織錦長裙,纔算了結了。直到後來很久過去了,靖安和疆季鴛還在用此事打趣她。
這樣,三個人就算熟識了,每天都會相約在杏花苑中玩鬧。杏花苑,顧名思義,十里杏花,高低重疊,杳杳春日,羞煞風華。時常午後,他們會靠在一棵巨大的杏花樹下,聽肇靖安搖頭晃腦地念些剛學會的詩詞,讀來脣齒留香。
疆季鴛早於連笛一國返鄉,臨行前,她分別送了二人一個杏花中藥香囊,上面是她繡的歪歪扭扭的一種禽類,她說,在他們那裡叫做大雁。一生遷徙,骨子裡就帶風。靖安不喜歡,說是這種野禽不安分,上不得檯面;連笛倒是珍重地收了起來。
所以,此後還有三天的慶典裡,便只剩下靖安和連笛二人玩耍。
楊柳青,杏花吹滿頭,雲煙嫋嫋,黃鶯倦。
那日,連笛與靖安在杏樹下嬉鬧。連笛坐在低矮下來的樹枝上,發間落滿了淺粉色的杏花瓣,她還穿了件顏色相近的長裙,可愛的彷彿杏花仙童。
靖安指着連笛的頭頂,嚷道:"到了秋天,這裡就會結滿樹的杏子。酸酸甜甜的,甚是可口。到時候請你來嘗。"
連笛也仰起頭,透過細碎的樹葉能看見斑駁的光影,在她的眼裡已經變成了一顆顆鮮甜多汁的杏子,饞的她直咽口水。
可惜的是,從此以後,連笛再未遇見杏子結果的季節。
只記得有一年,連笛十四、五歲的光景,她被鹹昭儀送到棣棠後宮暫住,後來她才知道,那段時間裡,她的母妃正和皇帝新寵葉容華鬥得難解難分。剛好,鹹昭儀與棣棠皇后-榮國的三公主交好,所以才把她送到棣棠避禍。
此時,連笛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靖安也剛行了加冠禮。雖已有三、四年未見,但二人時常通信,剛一見面便撿起了往日的熟絡。
二人行至杏花苑中,彼時已經到了暑氣連天的日子,苑中蟬鳴聒噪,綠葉連天。連笛指着樹上新結的青澀果子:"你還記不記得,你說過要請我吃杏子的。"
"呀,堂堂榮國四公主,竟然跑我棣唐貪杏子吃。" 靖安揹着手,調笑道。雖然靖安年紀不大,但舉手投足早需染上了名士風流的氣質,
舉手投足甚是好看。
連笛搖搖頭:"非也,非也。我這可是在幫你。"
靖安挑眉:"哦?幫我?此話何解?"
連笛笑眼彎彎,頭頭是道地解釋:"你是棣唐太子,日後的新君。若是讓別人知道,你欠了我這等小女子一筐杏子,還耍賴不還,敢問要如何服衆?"
"好好好,好一個巧嘴。" 靖安笑着點連笛的鼻尖。
連笛笑着往後躲:"往常我來,總也趕不上秋日裡打杏子。此番我住的時間長,你可一定不能賴哦。"
靖安點點頭:"那我讓你吃一輩子棣唐的杏子,好不好。" 靖安試探性地看向眼前笑顏如花的女孩。
聽聞此話,連笛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你還真是摳門,棣唐那麼多好吃的,你偏偏只要我吃杏子。"
靖安被連笛的話逗笑了:"你還和小時候一樣,就知道吃!"
連笛被靖安說得惱羞成怒,追着靖安要打。二人在漫天金色的陽光下,奔跑追逐,鼻尖迴盪的是杏子葉清冽的苦香。
後來,連笛還是沒吃上棣唐的杏子,剛剛入秋時,長公主出嫁,鹹昭儀連夜派人接了連笛回去。
"公主,您又想什麼事呢?" 紫菀捧了連笛的木盒挑簾進來。
連笛收回了心緒,把信紙的一角放於燈燭之上,不消片刻,化作一攤灰燼。她本想吐槽幾句,但心中空落落的,這樣單純的青梅之誼是多麼珍貴,該是一生值得珍藏的記憶。只可惜,這本尊的殼裡已經換了芯子,不然還不知道要惹出多少眼淚來呢。
可當真是,一如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不然該是多好的金童玉女,郎情妾意。
紫菀以爲自己公主是觸及往事,傷心了,也不敢多言,只是心裡跟着疼。別人可能不知道靖安太子的情意,自己在一旁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她還記得有一日在棣唐後宮,她在御花園中偶然聽見棣唐太子正在和陛下和皇后娘娘說話。棣唐太子願意迎娶連笛爲元后,更是怕委屈自家公主,願意學他父親,逐出後宮諸人,僅與一人偕老。
自家公主的情意,紫菀也瞧出了幾分。不說別的,每每提到靖安太子時,自家公主就會面飛紅霞,一幅小女兒情態。
誰成想,紫菀還沒來得及悄悄告訴連笛,她就被直接送來了和親。紫菀暗自嘆了口氣,心想,這情愛原來是這麼折磨人的東西。
信封中還有一枚杏核,形狀好看,觸手圓潤,應該是被人時常握在手中把玩的。連笛把杏核鄭重地收於梳妝檯中,心裡感嘆,四公主啊,四公主,你還真好命,有個如此重情重義的青梅竹馬,完全是活在電視劇裡麼。
"木盒取過來了?"
連笛接過紫菀遞上的木盒,從中挑出寫着‘淑婕妤‘名字的竹木條:"處理了吧。" 連笛輕輕摩挲着木條,喃喃自語:
“願你來世,不再生於帝王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