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雲錦瑟正與莫欣欣推開門走到庭院門外,莫欣欣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我是不是打擾你們兄妹兩個人述舊了。”
雲錦瑟打量了一眼自己的這位二嫂,她長的不醜,可是也談不上是什麼絕色,生在天家,她們這些天之嬌子,嬌女們早就看過了太多美麗的傾國人材,實在不明白,自己心志驕傲的二哥,怎麼會讓這麼一個看起來平凡普通的女子吸引住了,如果要說她有什麼特色,只是那鎮靜優遊的臉孔,永遠好像帶着幾分那種淡淡的鎮靜之色,使她剛纔與錦顏談天時而急跳的心和混亂的呼吸都忽然穩定下來。便是掌心裡被汗浸溼,只要看着那張臉,卻好像慢慢不由自主的平靜了下來,便是聽到莫欣欣問話,她一時都沒有反映過來,只是擡起頭,微微的笑了一下,目光不由透過院裡的欄杆,向四處望去,這裡是錦顏爲她們準備的歇腳之處,雖然只是臨時的居所,但分明是一座氣派豪華的庭院,綠茵茵的草坪,假山水池,圍着鬱金香花叢的紅磚雕花…雖然已經過了盛夏,但是秋老虎依然熱氣逼人,她又是餓又是渴,雲錦瑟只覺得讓太陽曬得頭昏眼花,但卻覺得格外的舒服,這樣的豔陽在落雪國是看不見的,這樣的熱,好像都帶着幾分自由的味道,雲錦瑟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不由自主的又開始憶起那些年在落雪國的日子。
還記得那一天,她第一次去進晉落雪國的國主,那時候,她還小,在宮人的引領下進了殿裡,她一個人無助的站在闊大的屋子裡,安靜的空氣,好像要讓她喘不過氣來一般,良久,她總算聽到微許的聲音,她擡起頭來,先看見一截纖細玲瓏的小腿,踩着雙日本式的彩繪木屐,然後是粉紫色織錦睡袍的下襬,被腰帶束起的纖細的腰……再往上,是素手上的一柄檀香木扇子,那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女子,頭髮烏黑而鬈曲,一張雪白如玉的瓜子臉,沒有化什麼妝,嘴脣淡淡的十分優美,脣角卻點着一顆鮮豔欲滴的小小紅痣。想是剛睡了午覺起來,這女子還帶着幾分說不出的慵倦,可是,世間再多的語言也無法形容她的那雙眼睛,到那一刻,雲錦瑟才知道書上說的“眼兒媚”是個什麼意思。雲錦瑟就那樣看着這個女子一步一步走了過來,然後坐到對面,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好半天,她才記起了呼吸,只覺得一陣淡淡的香氣輕霧般地瀰漫過來,耳邊聽見淙淙的細微音樂,光線稍暗,,那女子見到雲錦瑟站在殿內,也不過略擡頭瞟了一眼,連個招呼都沒有,好像進來的不過是家裡的小貓小狗。
看着這位麗人坐下,自有宮人上前伺候了起來,奉上了茶,還有果盤,這女子端起茶,徐徐品了一口,那種姿勢,優雅得好像是微風拂開了柳樹的枝條。
雲錦瑟只是呆呆的站在那裡,不知道應該如何自處,在這慌亂的時候,總算有個宮人上前行禮說道:“麗妃娘娘,這位是錦瑟公主。”
“哦。”麗妃脣邊一抹淡淡的笑,淡淡的一抹嘲諷,然後才說道:“我聽說了,陛下歇下了,讓我先招呼你。”
一聽這話,猶如一盆冷水當頭潑下來,雲錦瑟的心頓時涼了一半。可是還不相信自己堂堂的一國公主,居然會受到這樣的冷落與屈辱,所以往前走了一步,想叫她看仔細些,然後硬着脖子說道:“讓我在這裡等着,我是.......”
“你……叫什麼來着?錦瑟是嗎?”麗妃總算擡起頭來,然後冷冷的說道:“陛下厚義,要公主留下來吃個晚飯再走。啊喲,對了,晚上我這裡還有幾個客人。不然你跟蘭兒她們一起吃可好?”
蘭兒?
“蘭兒……”錦瑟還記得那一刻,她的聲音喑啞地幾首讓人聽不見,蘭兒不就是那個引着她進來的宮女嘛,她堂堂一國的公主,居然要受這樣的屈辱,她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麗妃,這就是落雪國給她的下馬威嘛?雲錦瑟幾乎想不起來,那一天,她是怎麼站起身來的,只記得,那天她不知道說錯了什麼麗妃將手裡的茶杯往茶几上一擱,擱得重了,那茶杯“當”的一聲響,然後卻笑了。
錦瑟想到這裡忍不住咬緊了牙關,那些年的艱難,有誰知道,有誰知道,誰又會記得有自己這麼一個客居他國的公主,二哥嘛?大哥嘛?沒有,都沒有,一個都沒有。
想到這裡,雲錦瑟有些意外地平靜下來,那些激動、期待、緊張、忐忑,忽然都彷彿消散去了,只有一陣一陣的心酸涌上來。
莫欣欣卻不知道雲錦瑟在想些什麼,只是伸手搖了搖她,然後說道:“小妹,你怎麼了。”
雲錦瑟如是觸電一樣的躲開了她的手,讓莫欣欣有些尷尬的望着她,然後好半天也不知道要怎麼繼續說話,那伸出的手也別
扭的擺在那裡,不知道應該收回來,還是伸出去。
雲錦瑟看着她那樣子,突然心裡冷笑了一下,她們這些人對自己的關切是爲了什麼?
如果不是爲了那暗衛的身份,如果不是爲了那能調動六十萬大軍缺一不可的令符,他們還有誰會記得自己這麼一個人?想到這裡,雲錦瑟有些冷意的笑了起來,然後說道:“你大概還不知道,我娘去逝的早,所以我不習慣人家離我太近……”
是的,娘去逝的早,如果不是因爲孃親去逝的早,她一定會保護我,不讓我受這樣的苦楚,雲錦瑟這般想着,眼神又慢慢飄遠了,她堂堂的一國公主,在落雪國受盡了折磨與屈辱,那時候她還小,居然還抱着一絲希望,一絲期盼,父兄會來接她回家,接她回這個冰冷冷的宮殿,雖然沒有人理會她,但最少衣食無憂,可是沒有,一直都沒有人來接她,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不想再等下去了,她想着希望自己可以找回家,她想出了一切的方法逃跑,總算有一天,她趁着看守不注意逃了出來,可是家在那裡,自己的國家在那裡,真的跑出來了,她才發現,那一刻國與國的距離真的好遠,她來的時候,還太小,只知道她來的時候,坐了六天的馬車,一直在向北走,那回家就是向南嘛?
她想像着,一直向南走着,走了小半天,一直到了華燈初上的大街邊,她的兩條腿都走麻了,不知道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口袋裡連一點錢都沒有,她雖然生在宮內,便也知道在宮外買什麼都需要零錢的,拿着耳朵上的一對耳環找了一個店裡胡亂換了一點零錢,老闆人好,還送了一碗炒米粉讓她填填肚子。
她從那店裡出來,只看着周圍人來人往,很熱鬧,到處都有燈,夜色裡紅綠交映,流光溢彩。真是,迎着風嘆了口氣,天地太大了。站在這個路口,好像四面八方都是路,一條一條縱橫交錯,車水馬龍那麼熱鬧,可是,最叫人氣餒的是,隨便哪一條路她都不認得,她不知道那裡是回家的方向,好半天,不遠處一個閃着的招牌吸引了她的視線,招牌雖然不大,上面的字也歪歪扭扭,但是兩個大字“旅館”倒是很醒目。
錦瑟知道,那是一個可以租住的地方,其實她們這些宮裡長大的公主皇子,也並不是什麼都不懂的,最少能從書裡學習到很多的東西,她三步並作兩步直奔了過去,一口氣推開門進去,走進去以後,從櫃檯裡探出一個男人的腦袋,“你找誰?”
錦瑟還小,怎麼看也不像一個人來住店的孩子,她走進來,然後說道:“住店,多少錢。”
掌櫃又打量了一下雲錦瑟,看着她那半大的樣子,但好在身上的衣服料子看着還像樣,心下猜想着怕是那個大戶人家走出來的小姐,不想惹事,便冷漠的說道:“只有上房了,一兩半錢銀子一晚。”
聽到這個價錢,錦瑟又有些後悔了,臉立時紅上來。一兩半!明明是這麼簡陋的店面,一個晚上居然也要一兩半錢的銀兩,這家到底是不是開黑店的!她那一對紫珊瑚精工耳墜也才換了二兩銀子,要是住了店,離家還有那麼多天,要怎麼回去?想到這裡,她只能嘀咕的說道:“算了。”
說完,雲錦瑟還記得,那一天,她伸手摸了摸自己口袋裡那叮噹作響的幾個零錢,尷尬地咽一口口水,還是留着它買點吃的東西吧,隨便找個地方也能過一夜,可是飯總是要吃的,只有吃飯,纔有力氣走回家,只有吃飯,纔能有活下去走回家,只要回到了自己的國家,就好了,想到這裡,雲錦瑟無奈的走出了門口。
“喂!要走也給關上門啊。”身後的老闆不滿地喊了一聲。
聽到這樣的聲音,雲錦瑟臉不由的紅了一下,走出店外,外面的冷風一吹,她不由打了一個激靈,落雪國的天氣白天已經是十分冷了,這時候入了夜,就更加寒的厲害,這時候涼風一驚,她不由又打了一個哆嗦,不由自主的又縮回了那個簡陋的店面,那老闆剛纔坐下,聽到動靜,不由一探看,一見又是她,不耐煩地打量她,“又怎麼?”
錦瑟向他鞠了一躬,擡起頭,努力微笑,臉卻漲紅了,“請問你們店裡,需不需要人手幫忙?”
“你想在店裡做工啊?”那老闆的聲音一下子擡高了幾度。
“我可以幫忙打掃,還有洗被子洗牀單……廚房的事情也可以,只要讓我在這裡縮一晚,明天給頓吃的,就好了。”
那老闆聽到這裡,那頭搖得好像潑浪鼓,“我們這間小店,總共才幾個房間,哪還僱得起幫手。你一個姑娘家能幹什麼,晚上叫你住哪裡?看樣子你也是外地人,我們這小本買賣,請不起夥計,我看你還是換個地方問問吧,這種世道,吃不上飯的人太多
了,一個女人找事做很難的,何況你還這麼小。看你樣子,也像是個好人家的女孩子家家,還是早些回家去吧。”
他幾乎是連推帶拽地把錦瑟拉出了門外,然後不耐煩的說道:“你還是快走吧,這兩天,衙門裡的的人天天來盤查,說是盤查,其實還不就是找個茬子撈點錢,你這單身一個人,來路不清不楚的,到時候出了什麼事,我還得賠上一筆保證金。”
錦瑟還記得,那天從那店裡出來,她一個人走到一個小巷子裡,總歸能避點風,便靠牆坐着,呆呆地看着不遠處有兩個乞丐在那裡行乞,雖然風那麼大,他們還是不停的一下一下的磕着頭,然後說道:“夫人,老爺,行行好,行行好。”
雲錦瑟只能是抱着自己,依着牆坐着,這時候風撲面吹過來,她忍不住打個寒噤。她縮在那裡,好像一個只孤單的小狗一樣,誰能想到這是曾經高高在上的天之嬌女?
那二兩銀子,不到三天便讓她用光了,她已經很省了,可是坐車要錢,買吃的要錢,什麼都要錢,錢,錢,錢,那一刻雲錦瑟幾乎想不出來這世上還有什麼比錢更重要?
這樣來回的奔走中,她也沒有走出多遠,到了第三天的夜裡,飢餓燒着她的胃,整個胃部好像都絞成一團,頭一陣一陣地眩暈。這幾天她一直在外面露宿,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在外露宿,怎麼可能睡的着?
她幾乎幾天都沒合過眼,大腦好像麻木了,什麼都想不起來,一片空白。從落雪國的宮殿裡逃出來的時候,錦瑟不知道害怕,因爲她覺得還有希望,可是現在,那種害怕的感覺,幾乎叫她打冷顫,明天,後天,迫在眉睫的每一分鐘,她要靠什麼回到自己的國家?她現在口袋裡只有二兩銀子,她可以走,可是路在那?
“鹹肉糉子……臘汁飯……鹹肉糉子……”一陣陣的叫賣聲,由遠到近傳過來,是一輛手推車,一對小販,好像是夫妻的樣子,推着車一路叫賣過來。
錦瑟茫然擡起頭,那手推車上的木捅和銅盆,冒着熱騰騰的白氣,糉子和米飯、臘肉的香氣,濃烈地飄過來,鑽入她的五臟六腑。
“兩個銅板一大碗,外加澆肉汁的白米飯來!”那吆喝聲彷彿也特別起勁了,一聲一聲刺激着錦瑟脆弱的神經。兩條腿好像不聽使喚,錦瑟幾乎是不知不覺,被自己這雙腿帶着,走到那手推車旁邊去的。
錦瑟盯着鍋裡的肉和飯,香氣撲鼻,她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甚至,連她自己也沒有注意到自己居然在點頭。從來沒有發現米飯的味道是這麼香啊——
滿滿一碗臘汁飯遞到她手裡,錦瑟本能地接過,來不及說聲謝謝,就已經開始埋頭下去,狼吞虎嚥起來。那小販立刻覺得不對,看她吃飯的架勢,該不是餓了好幾天吧?!“哎,等等,先給錢!”他伸手過來奪錦瑟手裡的碗。
這個時候錦瑟怎麼肯放手!纔剛剛吃了兩口而已!“才兩個銅板,我一定想辦法還給你……”
“兩個銅板也是錢呀!沒錢吃什麼飯!我們買米買肉都不用花錢嗎?”
小販聽到這裡,不由氣憤極了,他哪肯吃虧,劈手來奪錦瑟手裡的飯,可是錦瑟抱得緊,他氣急敗壞,一巴掌扇在錦瑟臉上,錦瑟一個踉蹌,跌在地上,連飯帶湯灑了一身。
……看着自己身上淋漓的飯汁,彷彿所有的怨憤都在這一瞬間被激了出來,錦瑟像一隻小獸一樣從地上彈了起來,眼睛都紅了,“你憑什麼推我?!”
“就憑你是要飯的!”那小販的老婆伸手戳着錦瑟的鼻尖。
錦瑟一把揪住她的領口,用盡所有的力氣吼了回去:“我不是要飯的——告訴你,我是父皇的公主,我是皇上的八公主錦瑟公主!你聽見沒有,我不是要飯的!”
“嗤,你怎麼不說你爹是玉皇大帝?小要飯的!還敢還手,當我們好欺負呀?!”那女人劈手兩個火辣辣的耳光落在錦瑟臉上,錦瑟一痛,閉了眼本能地反擊,旁邊那小販也上來揪住她的頭髮往後拖,又在她腰上踹了一腳,緊接着,就是一陣劈頭蓋臉的拳打腳踢。
錦瑟胡亂地抵抗,可是她本來就虛弱的身體哪裡禁得住這麼重的拳腳,漸漸就連還手的力氣都沒了,整個人滾在地上,血腥味涌進鼻子裡嘴巴里,不知哪一腳踢中了她的後腦,“嗡”的一聲,劇痛傳來,所有的意識都突然崩潰,一剎那間,整個世界都突然旋轉起來。
旁邊聚攏起圍觀的人羣,卻沒有人伸手阻攔。錦瑟努力想睜開眼睛看一看,但是不能,她的意識四散飄飛,這個世界彷彿是不可觸及的遙遠,她想到這一切,再回望現在院子裡的陽光,不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這便是她的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