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終還是念了幾分舊情,只是將莫欣欣罰去冷宮監管,並沒有立時下了狠手,因有了敬妃從中的周旋,莫欣欣雖然受些冷落自是少不得的,但倒也不是過不去的日子,初去的幾天,她還有些不甘,可是過了些時候,也就漸漸習慣。
不過幾天,京城才入了秋,便涼的厲害,大家都說這時日裡有些反常,私下裡多是傳聞,又說是兄弟反目有違天和,又說皇帝失德......傳聞越來越盛,宮裡都或多或少能聽聞些了。
天色晦暗,鉛雲低垂。到了未正時分,終於下起了雪珠子,打在琉璃瓦上颯颯輕響,那雪聲又密又急,不一會兒功夫,只見遠處屋宇已經覆上薄薄一層輕白。近處院子裡青磚地上,露出花白的青色,像是潑了麪粉口袋,撒得滿地不均。風颳着那雪霰子起來,打在臉上生疼生疼。宮婢們遠遠看見敬妃簡裝而來,連忙轉身放下簾子,屋子中央一盆炭火嗶剝有聲,敬妃見莫欣欣正就在火邊打着嗑睡,擺擺手,示意大家不用叫醒她,又讓人衆人都退了出去,自己走過去拿火鉗撥火,不想火碰到鉗炭灰堆裡,卻是烏沉沉的觸不動,不由笑着說:“這必又是欣欣打下的埋伏,成日只知道嘴饞。”
話猶未落,莫欣欣已經醒了,她擡頭一看是敬妃,立時回了神,不由笑着說道:“敬妃娘娘這又是在說我呢?”坐起身來,伸手一面幫着撣着敬妃纓子上的雪珠,一面笑着說:“您老人家就甭教訓我了,這裡終日無事,我不過是偷個嘴而已。”
敬妃笑了笑,一轉臉看到火盆裡埋着的芋頭,拿火鉗挾起來,笑嘻嘻的問:“看你這焐的好東西,我可先偏了啊。”說着便伸手去剝皮,那芋頭剛從炭火裡挾出來,燙得她直甩手叫哎喲。莫欣欣看見這位六宮敬慕的敬妃,居然也有這樣的一面,不由哧的一笑,說:“活該!”
敬妃看着莫欣欣那小模小樣,捧着那燙手山芋,咬了一口,燙得在舌尖上打個滾就胡亂吞下去,對莫欣欣說道:“那件鴉青起花團福羽緞披肩繡妥了沒有?眼見下着雪,便要拿着這樣的細碎活計折磨你,唉,但這是太后的意思,我能幫襯的也有限。”
莫欣欣聽到這話,不由又苦了一張臉,望着敬妃說道:“姐姐救我,我可真的是幹不了這樣的活計啊,那一緞子硬生生的讓我浪費了。”
敬妃頭也未擡,只是吹着那裡的炭火:“別亂說,一天到晚只會亂嚼舌根。貪嘴,這樣的事,擺明了是太后要來消遣你,誰能救的了你,你左右只能自己想着法子,慢慢的磨出來,我能幫你的,就是再給你找些緞子練手。”轉眼看見莫欣欣可憐巴巴的瞅着自己,不由嘆氣說:“轉眼又快到了年關了,說起來,我進宮也有七八年了,這一年一年說是難混,一眨眼也就過去了,唉。”
敬妃說着話,不由看着炭火,可能是低着頭久了,脖子不由發酸,於是伸手揉着,轉了很久,不由微笑:“唉,這宮裡的宮女再熬幾年,就可以放出去了,便是你,得了皇上的恩典,也未必不能再出宮與邵王團聚,必竟是親兄弟,看着皇上待你還留着幾分顏色,想還是念着當年的那些情份,或也未必,唉,只可憐我們這些嬪妃,從入了宮裡,便只能在這裡活,在這裡死,什麼時候,才能離開。”莫欣欣哧的一笑,然後說道:“沒準着姐姐什麼時候生了一個兒子,待兒子封了王,便能接姐姐去同住了。”
敬妃聽到這話,不由冷笑了一聲,然後說道:“我便是有了兒子,真能活到封王,沒有皇后的允了,我也是不能出宮的。”說到這裡,敬妃不由冷笑了一下,然後說道:“你看我現在代皇后掌六宮,瞧着風光,其實是斷了自己的後路,日後必是要還的。”
莫欣欣聽到這裡,自是明白敬妃的意思,她除非能生個兒子,讓自己的兒子登上帝位,否則,只怕日後免不了留在宮裡受皇后的消遣,於是嘴裡道:“我知道姐姐也是早也盼晚也盼,盼有出頭揚眉吐氣的一天,能一索得男。”
敬妃不由將臉孔一板:“少胡說。”
莫欣欣與她玩笑習慣了,那裡會怕,不由繼續笑道:“這會子拿出姐姐的款來了,得啦,算是我的不是好不好?”她軟語嬌聲,敬妃也繃不住臉,到底一笑罷了,笑過才斂色說道:“可惜,我也是王家旁親,皇上是不會讓我生孩子,更不可能讓王家生出的孩子,成爲帝王,唉,我們王家興旺了近五百年,夠了。”
敬妃說到這裡,不由臉上有些倦色,這五百年,是用了多少女兒,多少兒子的鮮血換來的?可是位極至此,又如何能退呢?
說話的功夫雪下得更大了,一片片一團團,直如扯絮一般綿綿不絕。風倒是息了,只見那雪下得越發緊了,四處已是白茫茫一
片。連綿起伏金碧輝煌的殿宇銀妝素裹,顯得格外靜謐。因天陰下雪,這時辰天已經擦黑了。
敬妃皺了皺眉說:“這屋裡的炭氣也太重了,我們兩個人出去走走吧。”
莫欣欣答應着,披了衣服,點了個燈提着,便與敬妃一同往外走去。剛剛走過翊坤宮,遠遠只見迤邐而來一對羊角風燈,引着一乘肩輿從夾道過來,連忙立於宮牆之下靜侯迴避。只聽靴聲橐橐,踏在積雪上吱吱輕響。擡着肩輿的太監步伐齊整,如出一人,敬妃懼人看見自己私下來了冷宮,只能低着頭屏息靜氣,縮在了莫欣欣的身後,莫欣欣只覺一對一對的燈籠照過面前的雪地,忽聽一個清婉的聲音,喚道:“敬妃娘娘。”又叫太監:“停一停。”莫欣欣一擡頭見是柳嬪,不由眉頭一皺,連忙請了一個安:“柳嬪娘娘安好。”
柳嬪點點頭,卻又趕緊向敬妃請安,方纔站起來。
敬妃心裡不痛快,可是卻又不好發作,只見柳嬪穿着一件大紅羽緞斗篷,映着燈光灩灩生色,她在輿側站着,露出裡面一線寶藍妝花百蝠緞袍,袖口出着三四寸的白狐風毛,輕輕軟軟拂在琺琅銅手爐上,這樣子,看着說不出來的好看,她這會子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子,只是她一向纖瘦,也顯不出身子,柳嬪現在一直依靠着敬妃,所以在敬妃面前還是很有幾分畏縮的,待她出了聲,其實心裡已經悔了,但這時候若是趕緊走了,反而不好,只得問道:“好些時候沒見娘娘,聽說娘娘日夜操心六宮事益,有些傷了神,不知道現在還好麼?”
敬妃輕輕點了點頭,說:“你這樣冒雪出來,可是傷着身子,你現在有了龍脈在身,可要保重身子。”說完,不由側看了她一眼,然後說道:“可是前去皇太后那裡定省,只怕要誤了時辰,還是先去吧,過些天,天放明瞭,你再來我那裡喝茶吧。”兩人這般閒話了幾句,柳嬪這纔在敬妃的堅持下,上了轎子,繼續前行。
待到柳嬪的輿轎去的遠了,敬妃方纔轉身,此時只見過道空蕩,再無他人的時候,敬妃這纔對着莫欣欣說道:“你要小意些,皇上現在態度還很堅定,只是前線的消息,我們也不知道,只要一天不能拿出邵王通敵的罪證,你就還有機會,所以必要待定而行,小心些,但也要多做準備,你宮裡的那些人兒,可處的好?”
莫欣欣點了點頭,兩人順着宮牆夾道走到西暖閣之外,然後說道:“好了,回頭只怕宮門要下匙了,有了柳嬪剛纔的動作,宮裡眼線太多,我要回宮坐鎮,以免授人話柄,不方便送你,你快回去吧。”
莫欣欣聽了這話,那裡還有什麼意見,便提着燈往回走,天已經黑透了。各處宮裡正上燈,遠遠看見稀稀疏疏的燈光。那雪片子小了些,但仍舊細細密密,如篩鹽,如飛絮,無聲無息落着。隆福門的內庭宿衛正當換值,遠遠只聽見那佩刀碰在腰帶的銀釘之上,叮噹作響劃破寂靜。她深一腳淺一腳走着,踩着那雪浸溼了靴底,又冷又潮。
走回屋子裡,迎面叫炭火的暖氣一撲,半晌才緩過勁來。一進去,冷宮裡的婢女玉兒,便說:“正要去尋王妃呢,怕是要下匙了。”莫欣欣只是笑着說:“外頭真是冷,凍得腦子都要僵了似的,只說屋裡悶的難受,不成想,去了外面,也凍的難受。”
玉兒看了看這位過氣王妃,但念着她能讓敬妃另眼相看,還是將自己的手爐遞給她,又說:“給你留了飯菜,可要熱熱?”
莫欣欣搖搖頭說道:“不了。”
放下了手爐,在盤子裡揀了幾個餑餑來吃,心裡想着敬妃的話裡意思,想是先前說邵王謀反的事,有了變數,其實說雲錦書殺君軾帝,謀反,意圖不軌,等等,莫欣欣都是信的,但唯一說雲錦書通敵叛國,她卻是不信的,雲錦書那般驕傲的人,怎麼可能會幹出這樣的事呢?
莫欣欣想着這些事,聽着雪打在窗上的聲音,漸漸的睏倦了,那雪綿綿下了半夜,到下半夜卻晴了。一輪斜月低低掛在西牆之上,照着雪光清冷,映得那窗紙透亮發白。莫欣欣睡得迷迷糊糊,睡眼惺鬆的翻個身,還以爲是天亮了,怕誤了時辰,坐起來聽,遠遠打過了四更,復又躺下。
第二天起來,只覺得陽光刺眼,昨天雪下的大,今天這天天氣卻極是晴朗,陽光照在赤牆金瓦之上,一片耀眼的反光閃爍。此時距先皇崩逝未滿三年,宮中亦不動宴樂,所以便是皇上嬪妃們,也少有消遣,只不過能在御花園裡閒晃罷了,本來莫欣欣是禁在冷宮的,但現在時日久了,加上冷宮這裡偏遠,除了敬妃,從未有人來看探過一二,所以看管的人也漸漸鬆懈了,更得了敬妃的幾次照拂,以至天色好的時候,莫欣欣也能出來閒晃一二,今天,看着天氣好,莫欣
欣又溜了出來,走在冷宮外,其實這裡也是御花園的一角,雖然偏冷,但景緻依然不錯,因昨兒個才下了雪,樹木山石猶帶殘雪蕭瑟,但陽光極暖,便叫人生了融融暖意。
因山石下向南的太陽好,莫欣欣就倦了石頭一側,靠着打嗑睡,因是在石夾之間,遠遠反是看不見了,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聽見三位女子在一另一側坐下來負暄閒話。正說話間,先聽到一位說道:“咱們在一塊兒,別提這樣的話,看回頭又生是非。”接着又聽另一個人說道:“難道人家想得,我們就說不得?”莫欣欣不由眉頭一皺,她可是錯過了什麼,也沒聽清他們在說些什麼想得,想不得的話,正尋思着自己要不要出去,卻接着聽原先說話的那個繼續笑道:“妹妹心性爽朗,不像咱們蠍蠍虎虎的。”
另聽一個人“咦”了一聲說:“你這一對鐲子翠色倒好,如今少見這樣通透的翠了。”
只聽人回道:“是前兒太后新賞的呢。”另兩人連聲說:“怪不得。”“瞧這一比,我這鐲子顏色就顯得浮了。”
聽到這樣的話,莫欣欣隱隱猜到是應該是皇上的嬪妃們,當下心裡叫苦,她這樣,出去也不是,留在其中也不是,只是進退兩難。
說話間,這三個女子,便鶯鶯瀝瀝的說起珠玉翡翠來,自然是極長的話。
她們說的興起,卻是苦了莫欣欣,不知不覺都是日已西斜。她卻不敢出去,原是爬在石上休息,但這久不能動,卻是手腳發麻,腰上一直貼在石上,只覺得涼滲滲的,更是不舒服。
不知道過了多久,總算有一個人先笑道:“坐了這半日,涼滲滲的,我怕回頭腰疼,可要先回去了。”這人正是那個說得了太后一對鐲子的女子,接着,又聽其他人附和着說:“那我也回去了,姐姐們若是有空,改日咱們再出來逛。”“等暖和起來,逛厭煩的日子都有呢。”
聽到他們要走了,莫欣欣只覺得才舒服了幾分,只聽一陣習習索索的聲音,想是他們走動的時候,發出的聲響,不一會,世界便安靜了,莫欣欣正在想着,要不要出去的時候,卻又聽見另兩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姐姐,瑞嬪回去了嘛。”“嗯。”說話的正是正是剛纔附和那兩個女子。
莫欣欣這才知道那得了鐲子的是瑞嬪,她思量了一下,這個女子卻也在敬妃那裡見過,只是她不如柳嬪奪目,所以纔會映像不深。
“端嬪雖然正得寵,可是性子不好,嘴又壞,得罪的人早不在少數了,你得爲自己長遠有個打算。我進宮這麼些年,什麼人什麼事沒有經過?她現在年輕,皇上圖新鮮有三分眷念,不過等這新鮮勁兒一過,遲早是撂到一旁去。”其中一個人說道,接着又繼續說道:“今日裡,我本是不想來的,聽說她約了你,我這纔不得不來,你日後要少於她往來。”
半晌無聲,想是那人默默聽着,隔了片刻才說:“這話,柳嬪也敲打過我。”
那個姐姐也沉默了片刻,然後說:“你自己一切小心,這就快回去吧。再耽擱久一些,只怕會有人要疑心了,柳嬪的話,你也不要太過當真。”
這樣叮囑了幾句以後,這才悄無聲息了,莫欣欣心下一嘆,這才覺得鬆了一口氣,她先活動了一下身子,蘇了蘇已經麻了的血液,這才慢慢蹭出石夾,只想着回去,可是卻不曾想到,這腳麻的太過厲害,腳下一軟,撲的一聲,就倒在了地上,痛的她驚呼了一聲,這一聲音立時驚動了,本來就不曾走遠的姐姐,她進宮多年,早就是心讓麻的通透的人,一聽到動靜,立時臉色一變,不論是她之前與瑞嬪三個人一起的閒話,還是剛纔她叮囑妹妹的話,都是決計不能讓人聽了去的,若不是這般,她也不必從自己宮裡不說話,而約了妹妹在這偏僻冷靜之處,本就是圖這裡離近冷宮,宮裡的人都有些忌違這裡,不願意多來,不曾想到在了這一處地方,還能遇上除自己以外的人?她當下不由冒出一身冷汗,莫不是自己小看了瑞嬪那個小妮子,她殺了一個回馬槍,過來尋了自己?
她想到這裡,不由只覺得頭上密密冒汗,趕緊伏藏在側,看見莫欣欣搖搖擺擺的走了出來。她一看她身上的服色,才發現,只是一個普通的宮女,而且只怕還是冷宮的宮女,多年宮裡的生活,給她的歷練,讓她心早就冷血如鐵,那裡還會有什麼顧忌,雖然她相信莫欣欣未必敢與其他人去言說,可是萬一呢,萬一呢?
在宮裡不能有萬一,因爲只有一次萬一,她便會萬劫不復,她不能死,想到這裡,她不由臉色一凝,看了看自己身後帶着的兩個太監,還有貼身的大宮女,還好,都是可信的人,不由眉頭一挑,說道:“去。”那眼色之冷絕,誰人不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