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看着敬妃的樣子,突然笑出聲來,兩個人靜靜對立,誰也不肯先開口,彼此審視着對方,好像要讀出對方的內心是如何情形。
“會寫宮楷嗎?”皇上終於是忍不住先開了口,看着敬妃,卻問了一個奇怪的與他們剛纔的交談完全無關的問題。
敬妃木然的點了點頭,卻沒有開口,鬼才曉得,皇上如此問是因爲什麼,好事還是壞事?
“太后,前些時候,說受了驚,朕要你親自抄一套佛經替太后壓驚。”皇上靜靜的說,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
敬妃看着司馬銳,一套佛經?!一套佛經要抄多久?想來是皇上爲了之前的話給她的處罰,雖然心裡不滿意,可是還是硬着頭皮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雖然心中不停叫苦,面上卻仍然風清雲淡,一派溫和安靜。
“對了,前些時候,去看了邵王妃。”皇上只是這般突然的一提,敬妃便如覺得心裡一響,她這才發現,自己這次突然跑來皇上面前晃盪是一種多麼不理性的行爲,可是又能如何呢,她已經來了,只能硬着頭皮點了點頭。
皇上看見她承認了,反是覺得沒那麼壓火了,不由笑了一下,繼續說道:“你不知道朕嚴令他人去看望她嘛。”
敬妃點了點頭,然後只是不說話。
“你看起來也沒有一點悔過之心?”皇上冷言的說道。
敬妃只能硬着頭皮迴應道:“臣妾知道臣妾這般是違令了,只是臣妾自小也曾承教於莫太傅,與欣欣也算是少年相識,多年的情份,實不忍讓她在那樣一個苦寒之地受苦之外,還缺東少西,這才偷偷送了些東西去,又怕奴才們欺負她,所以......”
“所以,你這個敬妃娘娘就想去給她撐腰了?”
皇上說到這裡,不由冷笑了一聲,這才接着說道:“你可知道那冷宮是如何來的嘛?”
敬妃搖了搖頭,皇上輕嘆了一口氣,然後接着說道:“那是一個很久沒用的冷宮,原來關着一位有些武藝的低等的先皇的嬪妃,因爲怕她有武藝逃走或者她的同夥來救她,所以特意修建的非常的堅固,用得全部都是上好的石頭。自從那個嬪妃去世之後,那兒就一直空着,裡面全是雜草和枯樹,活着的東西也就是老鼠和蜘蛛之類,你還是少去吧。”
皇上說到這裡,不由眼眸有些悠悠,或許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就是那個嬪妃的兒子,他小時候,還曾偷偷去那進而看過自己的親身母親,那裡面的情形實在是糟糕透了,大門也關不上,風慘雨涼的,他的母親,總是一個人坐在院中,看着天發呆,在想些什麼,從來不說,她不哭,但也不笑。
只有他偶爾去了,才能露出一絲笑容,可是便這樣短促的歡愉,也終是讓這冷漠的宮殿裡的人給剝奪了,曾經有一次,她病的很重,他冒死去求先皇看看她,可是先皇沒有去,反而從此對他看的更緊了,他再也沒有機會去見自己的親身母親,他不知道父親是帶着一個什麼樣的心思看自己的,他這樣的厭惡自己的母親,卻讓他以貴妃之子的身份,過繼給了皇后,還讓他承爲了皇帝,這個秘密現在只有太妃,還有太后,以及自己知道。
其實,他還記得那天,他正偷着又溜去了那荒冷的宮庭,還沒有進去,就聽見裡面有壓仰着的哭聲,他不由慌了,趕緊了幾步,看見臥躺在那裡的母樣,一點生氣都了無,伺候的老宮女只是低低的哭着,因着天氣熱,午後一絲風也沒有,整個禁城悶熱沉寂。赤色宮牆金黃色的琉璃瓦反射了日頭,亮得刺目,越發叫人覺着熱。隱隱約約那蟬聲又響起來,那聲音直叫人昏昏欲睡,卻不能睡。他只覺得頭有些發暈,一口氣將桌上一壺茶已喝了大半,拭了拭額上的汗,轉過身便跑了出去,他要去請太醫了,可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孩子,宮裡誰會把他的話當話,要爲母親請太醫,得有皇上,或是皇后的旨,他不敢去求皇后,只能轉而去求皇上,想着,他是他的父親,她是他的母親,他總歸不能見死不救吧?
急急的衝到了父皇休息的御書房裡,遠遠就聽見皇上身邊的總領太監李士安頓足罵道:“胡鬧!”話一出口便怕人誤會自己是說他胡鬧,連忙補上一句:“他們竟然全沒跟着,也不怕掉腦袋。”匆匆問:“宜皇子人呢?”
小太監吃力的道:“就在外頭呢。”
李士安連忙走出去,廊下雖有陰蔽,但午後的陽光近在咫尺,頓時只覺得熱氣逼人,灼灼往身上一撲,熱的讓人覺得都透不來過氣來,別提多難受了。定一定神,只見廊下硃紅柱子前立着的他,他那時候真的還小,身量未足,李士安請下安去,就勢抱住他的腰,低聲下氣的說道:“我的小爺,你怎麼獨個兒到這裡來了?”壓低了聲線又問:“跟着爺的張貴呢?”
張貴是他跟前的掌事太監,他搖了搖頭說道:“張貴不知道我往這裡來了。”李士安一聽,眉頭都氣的跳了跳,可在他面前又不能發作,只能低低道:“那我趕緊派人送王子回去,再遲一步,王子殿前的人還不急死?只怕說話這功夫已經是翻天覆地了。” 他那時候,還小,只能用一雙明淨黑烏的眼睛瞧着李士安,從容不迫道:“我是來見父皇,今兒要是
見不着父皇,我就不回去。”
李士安心裡不知爲何忽悠悠一輕,其實那時候,他纔是個九歲的孩子,一雙眼裡卻有着叫人不能置疑的篤定與堅毅。清秀白淨的面龐上流露出的凜冽神氣,叫人突然不敢對視。李士安只得說道:“皇上這會子歇午覺呢,起來還要見大臣,王子還是快回去吧,待會兒皇上起來瞧見了,知道王子這般來了,沒得還要讓王子受責罰。”
他那裡肯聽勸,他只覺得心裡急的如是火燒一般,可是這樣的事,求不得別人,在他的那時候的小心眼裡,覺得只有父皇,也只會有父皇才能管,那樣冷寂的宮,誰會問事?
想到這些,他只搖一搖頭:“我非要見父皇。”
李士安立時急的汗都出來了,這些小王子不懂事,他可不能沒來由的不懂事,要是這般讓他進去見了皇上,受不受罰且不說,但宮裡的規距便壞了,那時候的皇后,也就是現在的太后,可是最重規距的人,也是怕嬪妃們縱了孩子,在皇上面前討歡,只能無奈的勸道:“王子爲難奴才也沒有用,王子年紀雖小,也知道奴才萬萬不敢壞了規矩。王子此時聽話回去,就算是疼奴才了。”正說話間,突然只聽吱呀一聲,尚衾的太監出來,將一扇扇殿門大開,李士安見了,知道皇帝醒了,忙欲叫人帶了他避開,誰知他已揚聲叫了一聲:“父皇,父皇,我是錦宜!”他聲音清越脆朗,好像震的宮殿的瓦磚都有些搖動了,可是卻李士安臉色煞白,皇上已經聽見了,問:“是誰?”
李士安立時嚇的手腳冰冷,他就勢掙開了李士安的手,奔至殿中,李士安忙跟了進去,皇上正由內寢出來,穿着明黃輕紗長袍,太監跟在後面猶在替他輕輕拂展袍角。見了他,只是一怔。他已經跪下去:“兒臣給父皇請安。”
皇上皺了皺眉,他其實並不喜歡見到這個兒子,他有一雙與那個女人太相似的眼,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對這個女人懷了什麼樣的心思,居然找人看護她,讓她在冷宮裡生下自己的孩子,還找了一個宮裡除皇后以外最尊貴的嬪妃冒充這個孩子的生母,給了他一個好的出身,可是卻每見一次這個孩子,就覺得心裡痛,痛的厲害,好像又回到了那樣的一天,看着她做出那般絕決的事來,他不想見這個兒子,一點都不想,好在皇后與貴妃都是懂事的人,也從來少按排他在自己面前晃悠,可是他卻又不願意讓任何人欺負他,所以纔會將他帶走,給他一個好的出身,可是他的心情又有誰能明白?或許是貴妃吧,她待這個孩子一直超乎常人的好,以她的聰慧,若不是看透了這孩子在他心裡的地位,又如何會做這們吃力不討好的事?或許只有她最明白,在他心裡,他對這個孩子的疼惜,比起別的孩子只多不少,可是他卻不知道應該怎麼面對他。所以皇上只是皺眉問道:“你怎麼來了?”
他那時候,還小,不知道就那一片刻的功夫,自己的父皇心裡就轉過了這麼多的念頭,只是看見他皺眉便,嚇的有些怯了,但想到冷宮裡受痛苦的母親,還是強撐着說道:“兒臣來求父皇一件事情。”
先皇在那時候,淡漠的哦了一聲,然後坐了下去,這才說:“先起來說話。”問:“跟着宜皇子的人呢?”李士安立時嚇的軟跪在地說道:“奴才該死,皇子是獨個兒來的。”
他卻是反正已開了頭,反是不怕了,便跪在那裡紋絲不動,然後說道:“是兒臣支開了他們,獨個兒跑出來的,父皇要是生氣,就請責罰兒臣,一人做事一人當,兒臣不連累旁人。”
先皇聽到這話,反是笑了,只說:“你倒是有志氣——那幫不中用的奴才,十來個人都叫你支開了?”
他也不害怕,娓娓道:“兒子打發他們去花園裡粘蟬,先派出去兩個,再叫兩個人去,然後再打發兩個人去尋那四個人,剩了張貴與兩個宮女在跟前,兒子假意說要吃冰水,張貴只怕兒子貪涼傷胃,便使宮女去取果子井水裡鎮着,再叫另一個去煮糖茶,我再使了張貴去倒茶,便走了出來。”
先皇或許覺得新奇,不由第一次開始好好打量起這個兒子,長的像她多些,還是像自己呢,其實還是像她多點吧,這些鬼靈精怪般的主意,也是像她,想到這些,臉上略略浮起笑意立時沒有了,只是冷漠的說道:“聲東擊西,調虎離山,雖是稚子無知頑鬧,下次萬萬不可了。”接着停了停,說道:“要求朕什麼事?”
“她病了,她......”終是還擔心會爲自己的母親惹禍,他那時候,雖然不大,但已經知事了,知道自己是貴妃的兒子,不是她的兒子,若是讓他人聽了去,只怕還會招出無邊的禍事,只得擡起頭來,看了看四周,然後壓小了聲音,對着先皇說道:“兒臣,想請父皇遣一個太醫去冷宮瞧瞧一個人。”
那一瞬間,先皇的臉色立時大變,驚的手裡拿着的茶杯都抖動了一下,他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放下茶杯,方纔說道:“先起來再說話。”
他說出來了,反而鎮定了,只是跪在那裡,不肯起來,只道:“父皇不答應兒臣,兒臣就不起來。”
這明明竟是挾迫之意了,李士安嚇得連連向他使眼色,他卻只作不見,他還記那,那時候,父皇半晌不
說話,只是瞧着面前的他。
每當想起些,他便覺得這是心裡最沉,最痛的回憶,如是那沉緬冰封的痾疽,自己原以爲是痊癒已久,久到足可以忘卻,誰知青天白日之下翻出來,竟然蝕腐至更深更痛,分明根本不曾癒合,而是表面結痂,底下卻於日長天久裡深入膏肓,一旦觸及,卻是無可救藥的潰瘍。
那時候,他還小,他不知道父皇爲什麼要這般絕情,他只記得先皇雖是面色如常,但細聆呼吸之聲,由輕淺漸漸夾雜一絲難以覺察的紊亂,隱隱間,他知道,父皇生氣了。
那時候,他還不知事,只覺得父皇是生氣了,必是嫌棄他,嫌棄他的父親。
他常聽人說父皇性子極剋制鎮定,處亂不驚,臨變善奪,甚少見怒,爲什麼,他只是要求有人去瞧瞧自己的母親的病,他就生氣了,他既然這麼不喜歡自己母親,不喜歡自己,又爲什麼要讓她活着,讓他出生?
以一個帝皇來說,他要抹殺他們,不是再容易不過的事嘛?
他還記得那天,先皇久久不說話,久的讓他覺得好像空氣都凝住了一般,再擡頭,只看見先皇的身子竟然在輕輕發抖,他終於有了些懼意,可是卻又不死心,只能“哇”一聲哭出聲,哽咽着爬過去,牽住了先皇的袍角:“娘......”想想終是知道不妥,還是轉了嘴說道:“她病得厲害,所以纔想着能請旨讓人去瞧瞧。父皇........”只能那般可憐巴巴的瞧着他,卻再也不知道要如何說下去了,殿中只聞他輕輕的啜泣聲。過了良久,皇上纔對李士安說道:“派人送宜皇子回去,再讓人找個太醫去冷宮裡瞧瞧。”想了想,又說道:“你帶太醫過去。”
答應了,他立時激動的磕了一個頭:“謝謝父皇。”方起身隨李士安慢慢行而退出。
皇上想着這些舊事,不知過了多久,只聽燈芯爆起一朵花,驟然璀璨,旋即黯然失色。小太監忙拿了銅撥子來剔亮了,皇上只覺得雙眼發澀,殿外隱隱有風聲滾過,許是要下雪了,一陣疾風吹進殿來,吹得窗上的窗棱嘩嘩翻出輕響。到了這時候,他才略略明白了父親的心,恍惚間也憶起那時年少在莫府習讀,欣欣還年少,不曾有男女之防,一日風吹過他的案,翻落一地書卷,她少不知事,居然從門外衝進來幫着收拾,那衣袖輕輕拂過他襟前,袖間的幽香縈繞四散,待他醒過神來,只見她盈盈立案前,卻不想衣袖帶翻了茶,潑了他淋漓滿襟。
嚇得她一張臉都雪白了,只問:“燙着沒有?”倒是她自己燙傷了手,他心疼的去捏過來,輕輕幫她吹拂着,她羞的臉都是緋紅,他不由順着手指微微下向撫了過去,她的手微涼,彷彿玉器的潤意,點點沁入肌膚。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那一刻,他只覺得美妙不可方物,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是滿臉汗意,只覺得幽幽的香氣襲來,滿身都是不自在,那一年,她才只有十三歲,而他雖未娶正妻,卻早已納了側妃,不是不懂男女之事的草包男子,可是卻在她面前,那般的不自在,只是羞怯,自那次以後,就少有機會再見到莫欣欣了,便是宮中大宴,偶見她與莫夫人同往,於禮,他也不可多看一眼,可是卻發現,便是萬人衆衆,他一眼望去,也只能看見她,
再往後的時候,這一路走來,那樣多的旁人都只是淺淺的影,而她,是烙在心上的印,可現在她卻不能讓他去疼惜,只能放在他母親吃過苦的冷宮裡去吃苦,只因爲她早與二弟有了婚約,這個女子,他便想疼也不能疼,想去思念,也不能去思念,每思及此,只覺得痛不可抑,所以永不想再觸。他想忘記,卻總也記得,她讓莫師罰背書時,一臉懊悔的摸着自己的耳朵,那可愛的小模樣,再想忘記,午夜夢迴時,卻又總記得那一縷幽香,時日久了,他突然回過頭,才發現,這一路走來,他身邊的女子,有那一個,不是有一點半點似她的影,便是他曾最寵愛的柳嬪,其實只是與她一般,都有一雙綿軟如玉的手,可是比較起來,他卻總覺得不如她的手纖細......
不知道什麼時候,皇上這才醒悟自己一直站着那看着牆上的畫發呆,這副畫是誰畫得呀?
他已經想不起來了,再轉身,發現還站在後面的敬妃,不由嘆了一口氣,這個女子,居然還有幾分念着舊情,皇上不由覺得心裡覺得有些溫暖,在這六宮裡有些真情的女子,已經不多了,皇上想到這裡,不由溫和的說道:“那香包,你也帶的久了,顏色都有些殘退了,好生收着就是了,不用隨身帶着了,免得讓人笑話咱們。”
敬妃本來一直平靜,可是聽到這句話,不由擡起頭來看着皇上,那眼眸裡的喜悅讓誰也不能忽略,皇上不由心裡一動,莫非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一瞬間,敬妃便垂下頭去,然後說道:“皇上想是不喜歡臣妾了,纔不願意和臣妾鴛鴦並頭。”
“胡說。”皇上立時爲自己一時的心軟後悔了,如果這一切,這個女人一直都知道,那她之前的裝做不知,該是多麼的恐懼啊,不由皺眉說道:“你若是喜歡,便一直戴着吧,沒得,心裡又在那胡思亂想。”
聽到這樣的話,敬妃眼裡的眸光,立時黯然失色,但還是磕頭謝恩回宮抄經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