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謂我何求(二)

小皇子拓跋恂的一邊腳趾上,趾甲分成兩片,下面一片略長,上面一片略短。馮妙依然記得,北海王拓跋詳爲了林琅大打出手那天,失足落水脫下了靴子,他的一片小趾甲,也長成這個樣子。

可怕的念頭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又被她自己否定了。連尋常男子都絕無可能認下一個血統不純的孩子,更何況那還是皇帝?她親眼看見拓跋宏如何爲了林琅哀慟欲絕,這情感是做不出假的。

林琅死後,得到了她生前從沒敢奢望過的哀榮,以皇后之禮下葬。拓跋宏親自審問長安殿的人,一向保養得當的林琅,爲何會突然早產且血流不止而死。太皇太后聽說了消息以後,只幽幽地嘆了一聲,便病倒了。嗷嗷待哺的小皇子無人過問,馮妙心中不忍,連着兩名奶孃一起,把他暫時帶回華音殿照料。

馮妙小時候幫阿孃照顧過弟弟,剛出生的小孩子,只要餵飽了,大部分時間都在睡着,很少睜開眼睛。有時哭起來,也不過就是依依呀呀地叫,馮妙便親自抱着他哄。不管長大之後會是什麼樣子,小孩子總是玉雪可愛的。

這一年大雪連綿不斷,好容易纔有一天放晴。馮妙抱着小皇子,到華音殿的院子裡散步。角落裡一株梅花剛打了骨朵,馮妙吹去上面一層落雪,半開的桃粉色小花就露出來。小孩子見了覺得新鮮,“呀、呀”地叫着,要伸手去抓。

馮妙把襁褓收緊,不讓他吹了冷風。正要回屋去,忍冬匆匆走過來:“娘娘,崇光宮來傳信,請娘娘帶着小殿下去一趟。”大約是皇上終於想起來,還有這麼一個剛出生的皇子,想要見一見,馮妙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換了件衣裳,叫奶孃抱着拓跋恂一起出門。

轎輦已經等候在華音殿門口,金頂垂瑞鶴祥雲轎簾,馮妙心裡清楚,這是皇長子的儀制,已經接近於太子。看來,皇上總還是眷顧這孩子,畢竟他是林琅拼了性命生下來的。沒有了母親已經很可憐,幸虧他的父親還肯給他榮寵。

來傳旨的內監見馮妙身後跟着奶孃,躬身稟奏了一句:“請娘娘身邊的忍冬姑娘也一起去。”馮妙便叫奶孃回去,換了忍冬抱着拓跋恂。

崇光宮正殿內,醫正、醫女、宮女跪了一地。拓跋宏坐在紫檀木案一側,臉色陰鬱,帶着隱忍未發的怒氣。馮妙剛跪下見了禮,拓跋宏就指着心碧說:“你把剛纔說過的話,再說一遍。”

心碧滿臉是淚,邊說邊哭:“那天奴婢原本在服侍淑媛娘娘梳頭,馮婕妤身邊的忍冬突然過來,說孫嬤嬤和宋嬤嬤在御膳房準備娘娘的食材,忙不過來,讓奴婢去幫忙。奴婢立刻便去了,可一進御膳房的側面耳房,就有人從外面反鎖了房門,把奴婢困在裡面。一直到傍晚纔有人聽見奴婢的喊聲,把外面的鎖砸開,可是淑媛娘娘已經……”

她與林琅一樣,都是宮中奶孃的女兒,自小就在宮裡伺候,除了主僕之分,還有幾分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此刻的哭訴,越發顯得情真意切。

馮妙心口一跳,該來的、不該來的,還是來了。她跪着尚未起身,垂頭對拓跋宏說:“昨天忍冬告訴我,是兩位嬤嬤叫她去長安殿幫忙,又叫她把心碧也一起叫出來,找兩位嬤嬤也來問問,就清楚了。”

正殿內寂靜無聲,拓跋宏從紫檀木案後站起來,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子捏起她的下頷:“你告訴朕,到哪去找那兩個嬤嬤,嗯?”下頷生疼,馮妙被他強迫着,擡起頭看他,從前在崇光宮的可怕經歷,倏一下涌進腦海。

“那兩個嬤嬤,今早被人發現,已經溺死在碧波池裡了。”拓跋宏的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冷硬。

腿上一陣陣地發軟,冰涼的澄泥金鑽上,散出透骨的涼意。“即便如此,這跟嬪妾有什麼關係,前一晚,嬪妾整晚都在崇光宮。”她轉開視線,不想在他面前流一滴淚。

拓跋宏手上的力道,幾乎要把她捏碎,他朝着跪在另一側的太醫署醫正說:“你給馮婕妤說一遍,貞皇后究竟是怎麼死的?”

醫正被他凌厲的眼神嚇得一抖,手裡捧着的脈案几乎掉在地上,哆嗦着回話:“林淑媛……貞皇后的胎一直養得很好,並沒有早產的跡象,只是服用了太多保胎的藥劑,反倒對生產有些不利。不過這原本也不要緊……”

他瞥一眼皇帝,又悄悄看一眼挺直身子跪着的馮妙,才大着膽子說:“臣查過貞皇后生產當天早上喝過的湯藥,裡面添了蓖麻、巴豆、火麻,還有……麝香、益母草、牛膝、雞血藤,都是助產活血的藥劑。這些藥引發貞皇后早產,又使貞皇后在生產之後血崩不止……”

馮妙壓住涌上來的咳喘,儘量平靜地答話:“是皇上命嬪妾去替林姐姐嘗藥的,嬪妾怎麼也不會在這時候改換林姐姐的藥。”心裡萬分委屈,卻不能表現出來,情緒波動,連帶着胸口的氣悶感也越發強烈。

“是麼?”拓跋宏冷笑,“太醫署說,昨天是你的婢女拿着華音殿的令牌去找御醫,沒錯吧?”馮妙點頭,當時事態緊急,這的確是事實。

“你好心要幫林琅,爲什麼叫你的婢女把長安殿的人全都支開?爲什麼不拿長安殿的令牌,直接去請太醫令定好的御醫?從林琅寅時開始腹痛,到朕酉時趕過去,只有你和你的婢女在林琅身邊,你怎麼解釋?”拓跋宏字字森冷,手上加力,強迫她看向自己。

馮妙已經覺出,是有人故意設下這個局,引着她一步步走進去。來回傳遞的話,都是忍冬去說的,兩個老嬤嬤一死,一切都死無對證。設局的人心思縝密,料定她絕不會眼見林琅垂危卻不救護,更加料定了拓跋宏此時心神俱傷,暴怒之下不及仔細辨別。其實,因着那個立子殺母的祖訓,林琅生下皇子,對整個馮氏都大有好處,就算她真有什麼歹心,也沒必要在此時冒然動手。

不管是誰要害她,她都不能束手待斃,穩定心神想了想便說:“長安殿的令牌,昨天找不到了,所以嬪妾纔拿了華音殿的令牌。至於湯藥,從前給林姐姐診脈的御醫說過,林姐姐的胎象有些不穩,原本就該服用一些安胎固元的藥劑。至於當天早上的湯藥……”

她越說心下越涼,她的辯解根本毫無說服力。這計劃應該從那兩個老嬤嬤來長安殿之前就開始了。她一直擔心林琅會早產,對容易導致滑胎的東西格外留心,卻沒留意她們在林琅的飲食裡天長日久地加了太多保胎的藥劑。最後那一碗活血的藥,卻是在她不在場的情形下給林琅灌下的,她連是誰煎了那碗藥都不知道。

忍冬在一邊急得直掉淚,如果她小心點,不聽那兩個老嬤嬤的話,也許事情就不會這麼糟了。但她人微言輕,在皇上面前,連開口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果然,拓跋宏冷冷地問:“要不要朕多給你些時間,讓你把謊話再編圓一點?”

他鬆開手指,站直身體看着她伏倒在金磚地面上艱難喘息,從醫正手裡拿過脈案記錄,一頁頁地翻看,突然劈手砸向馮妙:“你告訴朕,御醫什麼時候說過,林琅的胎象不穩,有早產的跡象?”

給宮中有孕嬪妃請脈的記錄,都謄寫在專門的脈案上,用柳木封皮裝訂成冊,以備日後查看。整本脈案又沉又硬,馮妙不敢躲閃,由着它擦過脖頸砸在肩上,痛徹心肺。

御醫的確說過,只不過每次都是口述的,並沒有記載在脈案上。馮妙俯身拜倒:“請皇上宣所有給貞皇后診過脈的御醫來,嬪妾願當場對質。”

“除了朕親自指派的侍御師,只有醫正荀仕衡給林琅診斷過,荀醫正已經告了假回鄉祭祖,遠在千里之外,現在到哪去找人來?”拓跋宏冷笑出聲,“想必你早已經知道了,纔敢這麼理直氣壯吧?”

馮妙低頭不語,這人手法高超,連醫正也處理得如此乾淨,讓她根本沒有破綻可尋。今天這一劫,看來是躲不過了。想到此節,她索性閉了嘴不說話,說得越多,就錯得越多,一步步踏進別人設好的陷阱裡。這場冤屈,只能日後再想辦法洗脫了。

“今天開始你就去林琅靈前跪着,朕看你有什麼面目見她!”拓跋宏走回紫檀木案後,碧璽筆擱旁,還放着一支蓮花樣的宮蠟,花瓣上的一圈描金熠熠生輝。那晚他把馮妙從後殿溫泉湯池裡抱回來,馮妙昏昏欲睡,手裡卻牢牢抓着一支蓮花宮蠟不放,還是他一根根手指哄着她鬆開的。過後竟然捨不得丟棄,就跟筆墨硯臺放在一起,日日擡頭都能看見。

拓跋宏盯着蓮瓣上凝着的一顆水珠,袍袖一揮,蓮蠟連同桌上的陳設一起,嘩啦啦全掉在地上:“滾!都滾出去!”

皇帝開了口,內監不敢放馮妙離開,劉全萬分爲難地開口:“請馮娘娘先到靈堂委屈一下……”

一進了靈堂,沒有皇帝發話,一時半會就很難出來了,若是那暗中佈局的人想要她的命,此時也是最好的時機,正好可以造成她畏罪自裁的假象。馮妙心思急動,一出殿門,便從手腕上褪下一隻碧玉鐲子,放進劉全手裡:“有勞劉公公,靈堂陰冷,我恐怕受不住,能不能麻煩公公替我傳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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