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周山頂上,是有一座高高的寶座的。那是天皇的寶座,當年開天者獨自居於座上,衆生俯首,不敢直視。
當初人皇鼎也曾蹦到寶座上,彷彿案頭的裝飾品。那是一萬年以來,第一次有東西能接近人皇鼎,在之前,連塵埃都不能。
然而,那也只是一個鼎而已,能落得也是寶座的扶手,就像一個把件,隨時等着主人的賞玩,後來人皇鼎傾倒,也就從寶座上掉了下來。
但現在,人皇竟然看到,有人坐在上面。
此時天地皆明,纖毫畢現,然而那人的身影與巍峨的寶座融爲一體,彷彿籠罩一層煙霞,朦朦朧朧,看不清晰。
人皇微震,她不會認爲那種朦朧是光影造成的錯覺,因爲她自己也曾籠罩在一片氤氳中,那是神的特權——神力隔絕。
然而,向來是她隔絕那些愚鈍卑下的衆生,現在卻有人能隔絕她,難道說她也不過是螻蟻中的一個?這絕不可能!
拋卻被隔絕的屈辱,她更難以接受的,是有人坐在寶座上本身。只有天皇,才做坐在寶座上。天帝能不能?誰也不知道。
天帝就算是天皇的繼承人,終究不過是後天誕生的凡類,如果得不到座的承認,那麼亙古以來,能夠坐上寶座的,只有那位開天者。
可是現在,真的有人坐在上面,是她看不清的人!
人皇沒想到自己會顫抖,她也不想顫抖,但她現在就在顫抖。飄逸的長裙下,她的手腳都在微微發抖。
“呸——”
她手指一點,火種再次燃燒起來,如同火炬一樣照耀四方。其實現在天色本就明亮,但火炬一出,明亮再次上升一個層次,若有凡人看她,恐怕一眼就要被灼瞎。
催動這麼強烈的光芒,當然是要付出神力的,對於人皇來說,這些神力本來不算什麼,但剛剛被剝奪了神印,又和黃泉如此力拼,這些消耗就不能說無關緊要了。但她此時哪怕燃燒神力也一定會點起火炬,因爲她害怕。恐懼讓她不計後果。
在如此強烈的光芒下,對方身上籠罩着的霧氣,也漸漸散開,能看穿容貌。
“是你……”人皇驚訝的看着這張眼熟的容貌。
說是眼熟,也不是真的熟。只是人皇見過,並且有印象而已。然而有印象也不容易,人皇高居神座,不會拿正眼看過幾個人,就算看過,也不過轉眼既忘,能在她印象裡留下淺淺影子的,無一不是非常人物。
眼前這人,她就見過,而且記得。她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但記得對方那張圓圓的笑臉和隱藏在笑臉後面冷靜敏銳的心。她看好那年輕人,把他列在了自己培養種子的第一位。
然而,後來鼎中的大戰太過混亂,她一直期望的人一個個隕落,成了舍利材料,落入泥沙。唯獨這個圓臉少年沒出現,她當然還是有些期許的,不過後來白也出來,一件件事走馬燈式的出現,她就把這人給忘了。
哪怕最後巨龜從鼎中爬出來,她也只是驚訝這巨龜從何而來,又猜是白也在搞鬼,並沒想到在鼎中最後一個天帝苗子到哪裡去了。
看到這少年的一瞬間,她才猛然想起來——剛剛那疾風暴雨的局面,其實是有一個巨大的缺陷的,當時沒感覺,時候想來,十分詭異。
在幾乎密不透風的局面中,偏偏少了一個關鍵子。
天帝——巨龜代替的天帝人選,到底去哪裡了?
看到眼前的人,人皇才反應過來,這一系列的變故,令人眼花繚亂的翻轉,其中的關鍵,或許就是現在高踞寶座上的少年。
“你……”她嘴脣一動,聲音變得尖細,“你是誰?”
少年的目光降了下來,和她微微一觸,目光涼如井水,雖然不至於寒冷,但也沒有多餘的溫度,道:“還沒跟你介紹過麼?在下孟帥。”
說完,他微微一笑。
孟帥的笑容一向是很親和,很引人好感甚至是令人放鬆警惕的,他如今笑起來,剛剛那種寒涼的意味一掃而空,彷彿冬月天轉三月天,如沐春風。連人皇也忍不住卸下一點心防,那種因爲警惕變得炸起的狀態竟平復了一些。
但若是熟悉孟帥的親友在此,定能看出此時孟帥笑得和當初不同。當初孟帥笑時,是他自己引人好感,現在他笑起來,讓氣氛變得輕鬆,讓環境變得溫暖,甚至連天都明朗了幾分,但他這個“人”本身的感覺卻消失了。孟帥自己從世界中抽離了出來,成了獨立世外的存在。
人皇並沒有感覺孟帥的不同,對方的歷史對她當然也沒有意義,她在乎的是這個突然出現,染指天皇寶座的傢伙是什麼樣的實力。因此她絕對的關注,關注在孟帥身上。
看不透!
人皇心中漸感悚然,因爲她發現費盡心力撥開了最表層的的那層迷霧,她依舊對孟帥一無所知。深不可測這個詞,她十分不願意送給其他人,但此時也確實最適合形容孟帥。
什麼人能在人皇面前稱得上“深不可測”?只有那個她絕不想承認的存在了吧?
“你是天皇麼?”人皇脫口問道。
她是人皇的繼承人,剛剛壓下了地皇繼承人,又滅殺了上古神祗黃泉,現在又來了天皇的繼承人,這樣倒也齊全了。
然而,隨即她便否認了自己的猜測:“不,你不是天皇。天皇之位已經隨着人皇鼎。也不是天帝,天帝剛剛已經誕生,就算你殺了他,天帝也不會再憑空誕生。你是誰?竟敢僭越天皇之位,給我滾下來。”
孟帥道:“天帝?你說神龜麼?你要找它。”
人皇道:“我找它……”她反應過來,道,“沒做,我要找它。補天大業未竟,正需要一個天帝。你看到它去哪兒了?”就在剛剛,她突然擡頭看了一眼天邊,看到了天縫往外泄露的烏雲,那帶着雷電的黑氣,已經漸漸有了滅世的味道。即使離着不周山還遠,她也感到了一陣壓抑。正是這陣壓抑,把她從神戰爭鋒中拉了回來,抽出了一點點心思,關心起補天的問題,纔想到了詢問神龜一事。
孟帥微笑道:“我把它收起來了。”
人皇一時懵住了,道:“收起來了……”突然反應過來,大聲道:“什麼?收起來了?你把它……你怎麼收起來的?”
孟帥微笑道:“它是我的神獸,我想要收起來,自然可以收起來。”
人皇又一時難以消化,嘴脣動了一下,似乎再說:“等等。”但沒說出這兩個示弱的字眼,整理了一下思路,道:“你說那是你的神獸,你是神獸的主神?”
孟帥道:“是的。怎麼,你不知道麼?我還以爲你記得住我呢。”
人皇靜了一下,道:“這麼說……天帝的誕生,還是按照我預設的程序來的?那烏龜在丹鼎中戰勝了其他對手,廝殺上了絕頂,成了天帝?”
孟帥神色不動,道:“差不多,如你所願。”
人皇提高了聲音,道:“既然是從丹鼎中廝殺而出,早該被人皇鼎煉過一遍。你是主神,理應和神獸合爲一體,怎麼能獨善其身,甚至還能控制已經成爲天帝的神龜?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孟帥道:“我說有差不多如你所願,但並非是你事事如意。倘若事事都如你所願,天不如塌了罷了。沒有天理,要天何用?”
他不等人皇說話,繼續道:“至少在剛剛,有兩件事非你所願。第一件,當熔鍊開始的時候,神龜的主神還不是我。他……確實如你所願,被你煉化了。“
人皇道:“既然煉化,就該沒有主神。“
孟帥道:“他的精神潰散,肉體還在繼續煉化,卻有人阻止了他。”
人皇冷笑道:“什麼人多管閒事?天帝的誕生也是外人可以阻止的?起心阻止的人必遭反噬,永世不得超生。”
孟帥道:“或許是吧。差一點兒。他想用直接殺掉神龜的方式阻止天帝誕生,如果他真的去做了,業力大概會拖着他魂飛魄散吧。”
人皇道:“那個蠢貨現在怎麼樣了?”
孟帥道:“那個蠢貨……很好啊。能在最後一刻住手,沒有犯下大錯,就是幸運的。”
人皇道:“所以他沒殺神龜。”
孟帥道:“若殺了,你不就看不見它了麼?”
人皇一笑,道:“這倒是真的。所以它還是按照步驟走的?那麼又回到了原點,爲什麼它成了天帝,你還在?”
孟帥道:“這就是第二點和你想的不同。第二點,它並沒有走完所有的流程,按照你的意思,接受人皇鼎的洗練,最終成爲天帝,所以它不受人皇鼎的限制,更不會受你的轄制。”
人皇道:“哦?這前後矛盾的語言,是不是因爲你頭腦不清?它若沒被人皇鼎承認,怎能成爲天帝?”
孟帥輕描淡寫的道:“我承認就可以了。”
一瞬間,人皇以爲自己聽錯了重複道:“什麼?誰?”
孟帥的聲音依舊如平湖一般:“我說,它的天帝之位,是我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