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縣令和兩位族老自有李肅兄弟陪着吃酒、用飯,李著和李靳前後腳出來,李靳喚兄長,李著卻理也不理拂袖而去。
高氏領了李碩回自己住的院子,一路上嘰嘰咕咕總說覺得還是虧了,聽得李碩心煩,眼看快到院門,便站住腳不走。
高氏正兀自絮叨,被大丫鬟春芳拽拽袖口用眼色提醒,忽地發現兒子不在身邊了,朝後一看不由叫道:“兒呀,你站在哪裡作甚?”
李碩氣鼓鼓地,好一會兒才問:“母親可是要與三兄分家?”
“呃,你說什麼?”高氏被問得猝不及防。
“我知道母親早想這樣做,我不同意!”
高氏兩手一拍:“傻孩子,娘做事都是爲你好呵!”
“母親怎可做這樣的事?”
李碩打斷她:“當年是錢姨娘扶持父親靈柩回鄉安葬,又帶回了朝廷的撫卹和父親生前體己銀錢交給母親。
若不是錢姨娘,我們母子二人這許多年來何以爲憑?母親安能錦衣玉食,得僕婢伺候?
如今要趕她母子出去,實在讓人心意難平,請恕孩兒不能從命!”
“你!”高氏一時不知怎麼說纔好,只得咬牙切齒命他:“回屋說話!”
她在前邊走,李碩跟在後面,然後是大氣都不敢喘的丫鬟們。
最後一人進去便回身關了院門。
片刻,李丹從北院的院門裡探頭出來,滿眼狐疑地看看這邊,又輕輕走到門前放慢腳步聽聽動靜,這才繼續朝前走。
他手上提了幾本用繩子捆紮在一起的書籍,且今天未做尋常那樣的短褐打扮,而是戴了平巾穿着深衣,只不過袖口讓貝喜幫忙用青帶纏裹了便於行動。
他聽着南院上房隱約傳來的責罵聲,驚奇地揚揚眉。
正要走過去,忽然見門一聲響開條側縫,從裡面跳出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來,忙招手輕聲道:“翠喜,過來、過來!”
那小丫頭回身關好門跑過來,笑嘻嘻地說:“三郎出門去麼?咦,今天怎麼竟裝扮得像個士子的模樣了?”
“怎能說是裝扮?”李丹嘖了聲,指指院裡附身問她:“母親這是外出回來?
怎麼剛回來便在屋裡發脾氣?又在責備五弟麼?”
翠喜回頭看看,拉着他走開幾步路,這才悄悄告訴說:
“二奶奶剛纔去和縣尊老爺、大老爺、三老爺、七老太爺還有族學的老先生一起議事來的。
不知五郎回來路上怎麼忤逆了二奶奶的意,所以在發脾氣呢!”
“這麼多人議事,家裡是出什麼大狀況了麼?”李丹挺驚奇。
“什麼是‘大狀況’?”小丫頭沒懂,繼續說:“這還算人多?
三老爺還帶了二郎和四郎去呢!誒,對啦,怎麼沒叫三郎你呢?”
“我?”李丹指指自己鼻子,冷笑說:“我算這個家的人麼?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地。
不過話說回來,我要真回了外公家裡,說不得姥姥、舅舅待我都比這裡強!”
“你兩個在這裡做什麼哩?”李丹的話才落地,聽見弄堂口有個聲音喝了一聲。
擡頭看時,李嚴揹着手站在巷口,身後跟着長隨林子夫。
李丹躬身:“給三叔見禮,侄兒正要去還借來的書,碰上翠喜就一道說着話出來了。”
“婢子是奉了二奶奶的話要去告訴門上,五郎忤逆了二奶奶,因此要禁足五日。”
剛說可以出去了,
怎麼又禁足?李丹才曉得翠喜出來是爲這個,不由偷偷做個鬼臉兒。
“哼!都是不省油的燈!”李嚴氣呼呼地罵道。
“三叔這是怎麼了?誰招您生氣啦?”李丹見他亂罵一通有點兒莫名其妙。
李嚴鼓着腮幫子沒回答,後頭林子夫悄悄告訴:“我家老爺和二郎慪氣哩。”說完示意翠喜行過禮趕緊離開。
“你閉嘴!”李嚴頭也不回的吼,擡頭看看李丹,意外發現他今日儒雅了許多,不由地嘆息道:
“三郎呀、三郎,你若平時多讀書、勤好學,三叔何至於生這場氣?”
他見李丹還在懵懂間,便搖搖手:“罷了、罷了,你且去做正經事,我換身衫子還得去前廳陪客人用飯呢。”說完嘆着氣拐進自家門前巷道里。
林子夫經過李丹身邊時輕聲在他耳邊道:“大老爺當着縣尊的面要我家老爺把二郎過繼長房,
老爺沒法回絕,所以正生悶氣呢!”說完加快步伐,小跑着追李嚴去了。
“嘿,二郎過繼給長房?怪不得那李靳近來這麼老實!
以前他事事處處都要和我較個高下,還以爲他改性子了,看來是有此等好事在前,所以這小子刻意收斂,是要在大伯父面前表現自己。”
李丹笑笑搖頭自言自語。他不是有意針對二郎,而是覺得他過於虛僞和功利,兄弟裡面有這樣個人不奇怪,手指張開也不一般長短嘛。
李丹出門走到街上,左顧右看。
過兩條街,漸漸走進了市集,忽地他伸手拍拍個正擡頭看人耍幡,十七、八歲膀大腰圓的青年:“顧大,可知楊小乙在哪裡?”
那人將立起粗眉,回頭見是他,忙笑道:“三郎呵,你要找他?他該在馬市后街那裡。”
“去那裡做什麼,他又不是牙子(中介的古稱)?”李丹皺眉。
“現在是了。”顧大咧開嘴笑道:“來了個北地的漢子要賣馬。
三郎你知道,官軍在仙霞嶺那邊剿匪,如今馬匹的市價可是不低,所以小乙自告奮勇要做他這筆生意。”
李丹暗自搖頭,這楊小乙平日也沒什麼正經事做,以前偷雞摸狗地,跟了自己後不敢了,便在市集這裡幫閒。
不過他哪裡賣過馬?沒的倒讓人坑了。想到這裡李丹拍拍顧大肩膀,趕緊往馬市大步走來。
離着老遠,馬市那特有味道已經飄進鼻孔,同時聽到鼎沸的人聲。
再走沒幾步,就瞧見有羣人圍在一起,裡頭正有幾個聲音在爭論,其中一個便是楊小乙。
“照你這麼說,這馬只配拉車、耕地,和那驢子沒啥兩樣?簡直放屁!”
“誒,小乙哥兒,別罵人嘛!你看你,不懂行還非要替人出頭,這行是這麼好混的?說實話我李彪幹了八年什麼馬沒見過?
這馬,看這塊頭、這骨架,拉上六、七百斤都行得穩當,確是好馬,所以咱纔給十五兩的價。
可你非要說它是戰馬,做價五十兩?嘖嘖,這也太離譜了!讓這裡同行看看,我說的在不在理!”
李丹翻個白眼,這怎麼還都是熟人吶!
楊乙不用說了,李彪是自己本家同族,輩份上說還是比李丹低一輩的。
他走到圈外擡頭往裡瞧,眼前忽地一亮,暗叫聲:“好馬!”
撥開衆人擠到前面,正在吵得臉紅脖子粗的兩人見他進來都停住了。
楊乙抱拳叫道:“丹哥兒可來了,你見識廣,快來幫我評評理!”
楊彪也拱手帶笑:“喲,三叔今兒怎麼有空來馬市玩?可是想尋匹腳力代步?”
李丹沒理楊彪,只將書塞到楊乙手裡,說:“拿好,千萬別丟了。”然後徑直走過去查看那匹馬。
這是匹紅鬃棗騮馬,額頭到鼻樑處及四足腕蹄皆白,背上備着鞍韂,革帶轡頭鐵馬鐙。
但不知爲何眼裡沒神,垂首萎靡,見他過來摩挲甚至動都不曾動下。
“這馬的主人呢?”李丹問。
“在那。”小乙用手一指,李丹這才注意到在馬身後的草堆裡半躺着個傢伙,正鼾聲如雷。
什麼樣的人在別人買賣自己馬匹的時候還能這樣子睡大覺?李丹有些錯愕,看看那人,又回頭看看無精打采的馬。
在這個時代裡,有這樣一匹馬,那可比後世擁有一輛寶馬牛多了。
只可惜在這河網密佈的南方偏遠小縣城裡,遇上撥不識貨的鄉野村夫,竟會認爲這匹身長過丈的大個頭乃是普通的挽馬。
李丹歪頭觀察這人,見他身着藍布箭袖直綴,腳上一雙雲頭牛皮靴全是刮痕,顯然是趕路時被高草、灌木所傷,連襆頭下的布巾也被刮成了布條,可見行路時的狼狽。
懷裡抱着一柄傷痕累累的長柄銅頭鏈枷,腰裡還掛口木鞘燕翎刀。
本朝法度,偕行武器者需有官府開局的路引行照,否則途中衛所可以扣留拘禁。
這人光天化日下攜有武器還敢睡覺,一來肯定有真本事,二來說明他大概有些來頭。
“喂,兄弟,別睡了,李三郎來看你的馬哩!”
李彪自作聰明地上前踢了那人的靴底一腳,不料那人鼾聲驟停,突地翻身而起,挺着那鏈枷大喝道:“哪個潑賊敢動你爺爺?”
李丹側身讓過,唬得李彪立時“媽喲”聲躲到李丹身後去了。
“楊大哥且慢!這位李三郎,父親是原山東東昌府的知府,他是來看你這匹馬的。”
楊乙在後面高叫。李丹這才知道此人也姓楊,心想小乙大概就是因同姓和他攀上,贏得了對方信任的吧?
“哦?”那人這才注意地看看眼前這個儒生打扮的少年,察覺到自己的枷鏈都快杵到人家胸前了,趕緊收回,
抱拳道:“魯莽之人,山東楊大意有禮,懵懂之間差點衝撞,請公子莫怪!”
楊大意?李丹聽這名字就笑了:“是我等打攪兄臺休息,何怪罪之有?”
說完指指那匹馬:“我來找小乙哥有事,被你這馬兒吸引了。不知兄臺爲何要賣馬,留着它代步不好嗎?”
“呃,你說甚?俺沒聽懂。”楊大意這一說,李丹立即明白過來,馬上換了山東腔的官話又說一遍。
“唉,好好的馬兒誰願賣?”楊大意苦笑:“俺這不是走投無路了嘛。
路遇湖匪迷失方向走錯了路,在那溝汊湖澤之間轉了半個多月,又被若干小賊偷取了身上銀兩。
這趟差出得實在晦氣!如今若不賣馬,俺連飯錢也無一個,想回北地去只怕此生都不要指望了!”
聽他的話李丹覺得甚有故事, 又看此人豪爽便起了結交之心,道:“楊大哥是出公差?
那這馬更賣不得了,不然將來上官面前你怎好回話?”
那楊大意呵呵地笑笑,想起來說:“方纔聽小乙說,貴府曾是東昌知府?”
“哦,家父生前在彼處做官,十年前舊河(黃河故道)氾濫,家父治理大堤時不慎落水故去了。”
“誒呀!”楊大意銅鈴般的眼睛睜得更大了:“莫不是李文成老爺罷?”
“正是家父。尊駕也知道?”
“半個山東都知道哇!”
楊大意趕緊躬身:“在下是高唐州人,那年十四歲,李老爺出事那天隨俺爹也在工地上。後來聽說皇上還給了夫人誥封?
噫,俺爹還說來,一個南人千里迢迢來山東做官,結果我們沒保住,對不住人家妻兒老小。
沒想到今日得見李老爺後人。請公子站好,我代家鄉父老向李老爺一拜!”說完便深深拜下去。
李丹沒想到這看上去個粗魯人竟如此知禮有節。
因他是拜自己父親,做兒子的代父受拜當然不能躲避,只好站在那裡規規矩矩受了他一拜。
之後便拉起他道:“這樣說來兄長受了很多罪,定是餓壞了。走、走,日頭已高,我請兄吃幾杯水酒解乏。”
楊大意本來還想推託,甫一張口,那肚子卻不爭氣地叫喚起來。
李丹哈哈大笑,拉起他邊走,楊大意只得尷尬地笑笑請他稍待,轉身從草堆裡摸出只蠟染花布的包袱來挑在枷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