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禮重重,探路重重

朔方冬寒未褪,冰河雪川,白垣橫天。

郗彥一行元月十六出雲中,快馬加鞭,星夜兼程,二十日傍晚,便望見柔然王城霜絮素裹,寺塔尖聳,於蒼茫山野間遺世獨立。那一刻日沒平沙,漫天緋霞,殘陽餘暉似鎏金傾泄,紅色晶石雕成的巨大赤鳶凌翼於柔然王宮之頂,肅穆莊嚴,氣勢奪人。

柔然王城與雲中一般,亦是座塞外孤城。不同於雲中城的捭闔開闊,以黑石築牆的王城在落日下顯得十分古舊滄桑,城外四野多是奇峰峻嶺,險闕窄澗,天然成障。

風捲殘雲,因在極北之地,日暮之後天暗得迅速,入城時已是華燈滿街。這夜皎月清湛,星河迢遠,街市上張燈結綵,行人彼連,酒肆胡館俱是賓客滿堂,竟難以一見的熱鬧。

“莫不是有什麼喜事?”鍾曄與偃真交遞眼色,皆是狐疑。

一至采衣樓,未及休息,鍾曄便急急找來雲閣於當地的主事,詢問此間緣由。

偃真調教下的人俱是循規蹈矩的刻板之輩,此主事先對着郗彥恭恭敬敬行過禮,又向偃真、鍾曄頷首致意,這才慢條斯理道:“長靖公主元月生辰,她已年過十九,女帝詔封公主王爵,賜其開府。爲與民同樂,王城這一月皆無宵禁。”

柔然自長靖祖輩開始,已是連續兩位女帝。如今長靖以公主身份封王,等同於中原頒詔儲君之位,自是讓百姓轟動振奮的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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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鍾曄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瞥眸看郗彥,只見他坐於書案後,正半靠着軟褥闔目休息,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唯有眉宇間隱露疲憊。

偃真坐在一旁溫酒,隨口問主事:“融王可曾回城?”

主事道:“屬下接到總管密函後一直盯着融王府。兩日前融王回城,不過是隻身一人而歸,未曾見郡主等人的蹤影。且融王因雲中戰事失利,被女帝罰着閉門思過,確不曾見他出門走動。屬下也派人查過城中所有客棧,並沒有郡主的消息,估計是還未來王城。”

“不可能!”偃風拎着行李進來,聞言質疑,“我和公子在歧原山問過那些牧民,他們說郡主早就前往王城。她比我們提前走了有七八日,縱使迷路也不該比我們晚。何況郡主身邊還有離歌跟隨,他可是識途老馬。除非當真是――”

偃真一記狠厲的眼色盯過去,偃風舌尖哆嗦,立即閉嘴。鍾曄撫着鬍鬚,輕輕嘆了口氣。

主事依舊筆直跟木柱般站着,雙眼低垂,態度恭謹。

室中無人說話,只聽酒水在壺中噗噗的聲響。不一刻,爐上酒熱開。偃真倒酒遞給郗彥時,才發現他已離案走去窗邊,正靜靜望向樓下街市,而擺於書案的空白藤紙上卻多了行字,墨汁未乾,字跡猶新。

偃真擡頭,又問主事:“融王回來後,可曾有人上門去找他?”

“有,”主事想了想,“柱國阿那紇,還有長靖公主。”

偃真心中微動,與鍾曄對望一眼,皆是沉默。

郗彥身影未動,目光淡遠。似對着滿街燈火怔思了許久,方轉身於案上再寫了一行字:“將先前江左送過來的百匹絲帛取出來,稍後拜訪柱國府。”

“柱國?”偃真遲疑,“那事怕是與長靖公主有牽連吧?”

郗彥看着他,神色無動於衷。偃真只得垂首道:“我這就讓人去取絲帛。”

柱國阿那紇接過家僕遞上的名刺時,不由開始懷疑今天究竟是個什麼黃道吉日。早知不速之客會一個個接連而來,他原該稱病閉門纔是。最不該是如此局面,上下不得,進退不得。

本來廳堂中酒席初擺,賓主雙方各收斂方纔在宮中議事的鋒芒,正相談得恰意。豈料家僕匆匆而來,高聲通傳,雲瀾辰三字一出,廳中賓主俱是神色一怔。

阿那紇捏着名刺,只覺燙如炙火。

可恨那“賓客”甚無眼力,勾脣一笑,和顏悅色問阿那紇:“雲瀾辰?是柱國在雲中城外與之盟約的雲瀾辰罷?醜奴回來倒是多次提到過。我道柱國這次明明可漁翁得利,大功建成,最後卻偏偏按兵不動,原來是因爲――”語未盡,言卻歇。他眸色深深,掃過柱國府家僕呈上來的絲帛,輕輕搖了搖頭,不過臉上的笑意倒是愈發意味深長,酒盞落案,嘆道,“這些絲帛光澤如此鮮亮,儂麗似霞雲,柔滑似秋水,塞北難得一見。比之那柄太阿劍,這些絲帛倒顯得更加實在。柱國,你說是不是?”

雲中一行無功而返,本就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兼之如今雲憬又突然的來訪,重禮擺足,倒似兩人之間真有了無法明語的莫逆交情。此事若傳出去,人們議起那份莫名其妙的盟約時自然又會有隱晦莫測的說法。然而偏生如此,阿那紇卻不敢將絲帛掃出,大門閉闔――來客可是雲瀾辰!天下誰人不知雲閣的財勢,這位雲閣少主世人只能交得、攀得、敬得、慕得,但如何也開罪不得。

阿那紇額角青筋突突直跳,沉思半天,才這般說到:“請雲公子先去花廳,老夫……”

“是顧忌倫超在此麼?”賓客很是惶恐,立即起身作揖,“那倫超還是先告辭吧?”

“你……”阿那紇脣邊抽搐,一陣無語。

你一告退,真真是無事變有事了。可憐我阿那紇對柔然一片昭昭誠心,如今卻遭受這般冰火煎熬,當真是折磨死這把老骨頭了。

見阿那紇一直沉思不語,家僕忍不住小聲催促:“柱國?”

“請雲公子來前堂,”阿那紇決心下定,瞬間恢復常態,“再添三張席案,”瞥了眼一旁的倫超,又道,“駙馬還是留下吧,雲瀾辰風華無雙,確值得天下英雄相交。”

倫超笑道:“爲英雄二字,我留下。”

須臾,家奴領着郗彥進來,玉青錦裘,廣袖翩然,廳堂裡燈燭明照,映着那張冰雪淨玉的容顏,竟讓人彷彿可見孤山遠水其間,清淡俊逸,渾然天成。

倫超心中暗暗喝彩,眼光再瞥過郗彥身旁的兩人,視線與鍾曄接觸時,兩人都微微愣了愣。

阿那紇離席迎上:“老夫慢迎,公子恕罪。”

郗彥微笑揖手,目光輕輕一轉,看向倫超。

雖已年過三旬,倫超面龐卻甚是俊秀,眸眼溫潤,笑意謙和,一絲不見漠北漢子的粗獷之氣。見郗彥望過來,倫超起身,抱拳笑道:“在下與公子已是第二次見面了。”

第二次?郗彥想了想,不得其解。

“兩年前在王宮,公子……”

“此乃我柔然大將軍,長公主駙馬,長孫倫超,”不等倫超話說完,阿那紇迅速打斷,如此介紹道,“長孫將軍可是熟讀漢書的儒將,聽聞他早先也曾遊歷江左,拜過名師,其義理精深,清談之能,是我柔然第一。”

鍾曄聞言,忍不住再將倫超細細打量,微微皺起眉。倫超卻依舊笑顏清徐,舉止大方,對郗彥淺淺頷首。

幾番寒暄過後,再分賓主而坐。

阿那紇笑問:“公子是何日來王城的?”

偃真代答:“今日方至,不想正逢長靖公主封王之喜。”

“確是大喜。”阿那紇笑紋深深,自己的學生如今貴爲儲君,他當然是老懷寬慰。

“公子此番前來,是專程答謝柱國上次盟約之功。柱國言而有信,不愧柔然錚錚男兒的表率。”

“雲公子過獎。中原人說一言九鼎,國之威嚴,將之威信,皆由此來。”

“柱國所言甚是,”偃真瞥一眼郗彥,又道,“說句大不敬的話,我們中原人世代以男子爲帝,只以爲唯有陽剛之氣方可正乾坤,不想柔然在女帝御製之下,教化愈盛,讓人刮目。”

阿那紇與倫超聞言變色。

偃真話裡藏真藏假他們不知,然而柔然兩代女子爲帝,朝中貴族不服生事的大有人在。這次長靖被封爲王,更是觸發了老貴族們的怒火。柔然女帝在位十五年,家國仍偏安一隅,更有九年前出征鮮卑慘敗而回的奇恥大辱,令柔然貴族念念在心。如今長靖以女子身份又立爲儲君,王城是女帝腳下,自是沒有大風浪,然而四周部落卻有違抗不尊者,奔波聯絡,整兵調將,蠢蠢欲動。這次阿那紇從雲中如此快便撤回大軍,一半以上,也有國內新近動亂的緣由。

此事逐日尖銳,已漸成燎原之火,一旦觸及,便有如烈焰焚身,職高位尊者如阿那紇、倫超,亦是避之不及。

倫超只當未聞,垂首慢慢飲酒。阿那紇放下酒盞,臉色凝重。

郗彥眸光輕掠過兩人面龐,脣邊微彎。

堂上無人說話,偃真一聲輕笑打破靜寂,又笑道:“其實我家公子這麼急來拜訪柱國,是有一事相求。”

阿那紇不復之前的爽利,沉着良久,方道:“偃總管請說。”

“雲閣有商旅途經色楞格河時發現那裡有異石可採,假若經過雲閣工序將異石打磨雕琢,可成精美的器具或手飾,而後再將這些異石南下北朝、東朝商市,將有巨利可得。雲閣想請柱國代爲向女帝請旨,許雲閣商旅得色楞格河流域行走自由,以這些異石得到的利潤來日將以七分還歸給柔然。”

“色楞格河?”阿那紇一愣,“那可是柔然極北之地。”

偃真道:“柱國明見,要知如今世道,非極地難得異寶。”

阿那紇沉思不語,臉色爲難。倫超撫摩酒盞邊緣,面龐微仰,似是嚮往:“當真可得七分利潤?”

“自然,”這次卻是鍾曄開口,“雲閣以信爲本。”

倫超對他笑了笑,轉而對阿那紇道:“柱國若不方便講,此事便由我來說。”又看着鍾曄,“若此事得成,雲閣得利,柔然得財,在下是不是也該剩點什麼?”

求財求瘋了麼?阿那紇忍不住翻眼。

郗彥也微有詫異,不覺移目向倫超。鍾曄霜眉一動,正待開口,倫超將酒盞置案,淡淡道:“在下要的東西目前其實還未想到,等想到了,希望雲公子不要拒絕。”

宴後,阿那紇將客人送至府外。倫超單馬而來,跨上坐騎,對郗彥抱拳拱手:“三日之內,必給公子消息。”說完微微一笑,極是瀟灑地拍馬離去。

郗彥望着他的背影一會,方轉身與阿那紇辭別。

馬車拐出街巷,前面道路幽靜。偃真騎馬行至車側,好與趕車的鐘曄交談。

“長孫倫超說三日之內便有消息,你看可能不可能?”

鍾曄目視前方夜色,輕嘆:“聽他的語氣,該沒有問題。你現下可以着手安排先去色楞格河探路的人了,得儘快找到賀蘭柬說的那條秘道,我們纔好北上。”

“這是自然,”偃真道,“只是看你方纔看倫超時神色不對,倒似是舊識重逢。”

車頂懸落的風燈灑出微弱的光線,鍾曄笑意朦朧:“我和他確是舊識。”他背靠向車廂,壓低聲音道:“公子,二十五年前,謝太傅有學生名孫超,在江左求學五年,後又離開。當年主公等人俱是當今陛下還是太子時的伴讀,因此常去謝府問教,與太傅感情深厚。孫超那時正住在謝府,我跟隨在主公身邊,曾與這孫超有過幾面之緣。只是今日再見,他卻成了柔然駙馬長孫倫超,當真是世事難測。”

車廂裡燃起燈光,片刻,一張帛書遞出來。

“那沈少孤豈非也與他是舊識?”

“這我倒不甚清楚,”鍾曄道,“沈少孤比主公他們要年幼七八歲,當時不過是個孩童,被沈太后養在宮裡,甚少有機會去謝府。”

此話一落,車廂裡再無動靜。

偃真忍不住問道:“公子,郡主的事……”

車廂裡傳出輕聲嘆息,帛書再次遞出,卻是寫道:偃叔先回采衣樓,鍾叔與我夜行一趟王府。

此王府,自是指長靖的新邸。

長靖從宮中搬住王府已有半月,每日登門恭賀的官員貴戚數不勝數,不過來訪之人大都由女官和家臣擋下,身份地位重要到需讓長靖親自招待的人可稱寥寥無幾。

這日入夜,前府依舊貴胄盈門,內庭裡,長靖辦完政事,被醜奴糾纏不過,正教她下圍棋。

燈燭下,醜奴對着棋盤咬脣苦思,一派認真。長靖邊飲着茶,邊端詳她,笑道:“阿奴兒,你這次回來轉了性啊,怎麼突然對漢人的琴棋書畫感興趣了?”

醜奴想棋路想得入神,對她的話置若罔聞。長靖好笑,待醜奴慢吞吞落下一子,又將話問一遍。

“我,我這次在軍中遇到了一個人。”醜奴臉頰輕輕一紅,揪着辯發害羞半日,才輕聲吐訴出來。

“一個人?”長靖拈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頓。

“是啊,”醜奴托起腮,脣角輕揚,明眸似水,斟酌半響後,才這般說道,“阿姐曾去過江左,說那裡煙雨山水,明秀雋永。還說那裡的男兒是玉樹臨風般清俊,翩若驚鴻的優雅。他……他,便是這樣的人。”或許比之方纔的形容,那人風姿應該更甚。柱國說他是獨步江左的雲郎,那麼風采也該是江左兒郎中的第一人了?

醜奴想起那日營中所見的素袍俊顏,正自憧憬,卻不知坐於她對面的長靖早已雙目失神,臉色蒼白。

“公主,”有女官疾步入室,稟道,“有客求見。”

長靖淡淡道:“何人?”

女官遲疑看了眼醜奴,俯身在長靖耳邊低語了一句。

“啪嗒”,長靖手指一顫,夾在指間的棋子猝然跌落入盤,怔了片刻,方深吸一口氣,對醜奴笑了笑,“你先琢磨着,我待會再來陪你。”言罷,不顧醜奴一臉茫然,起身出門。

待到了偏廳暖閣,望見那玉身長立的身影,長靖縱是準備得再從容,卻還是在一霎怔忡。俊顏溫美,與百轉千回的思念相疊。錦裘玉帶,明月清風,人分明近在眼前,卻透着遙不可觸的虛緲。

這樣的疏離,即便非他有意爲之,卻也叫她不勝心寒。

她和他之間,何止千里之隔?

“雲公子可是貴客。”長靖含笑步入暖閣。

正欣賞着牆壁上圖卷的郗彥聞言轉過身,揖手行禮。長靖伸手虛扶,盯着他的面龐,輕道:“公子別來無恙?”

郗彥淡然一笑,垂落雙手。

“看來我真是多此一問,公子孤身入敵營,雄辯柱國,以一柄寶劍輕易換得鮮卑後顧無憂,如此飛揚神采,又怎會不好?”長靖眼波流轉,笑語深長,擡了擡手,“公子請入座。”又命侍女準備了紙筆,她才又問道:“公子深夜到訪,所爲何事?”

鍾曄看了郗彥一眼,從旁遞上錦盒,道:“我家公子是前來恭賀公主封王的。”

“是麼?”長靖望了望錦盒,目光沉着,慢悠悠啓脣道,“雲閣商事天下,盈利之道總是精通,似乎公子每次贈人禮物都不是什麼好事罷。好比送劍給柱國,再好比……兩年前。那時長靖也是一時不察,公子不過以區區一對玉珏的代價,便取走了我柔然王室的至寶熠紅綾。以小博大,總是商人擅長的事,公子更是其中翹楚。長靖歎服公子的本事,但也害怕公子的手段,今日這賀禮――說實話,長靖還真不敢收。”

郗彥笑顏清淺,聲色未動,只接過侍女遞來的酒盞,低頭慢飲。

“公主言重了,”鍾曄垂揖,“除去道賀外,我家公子的確有句話想問公主。”

“什麼話?”

鍾曄直截了當道:“公主可知道明嘉郡主的行蹤?”

“明嘉郡主?”長靖語氣倏忽平淡,避去了任何起伏,將話說得甚是寡然無味,“雲公子今夜莫不是又來責對我的吧?上次離開洛邑後,我可再未向她動過手。不錯,當日我是跟隨她到了范陽,不過後來母親召回,便先離開了。”她看了眼郗彥,想了想,不禁緩緩笑起,“看你們這般緊張,她是出事了?怎麼,東朝郡主一出事,雲公子便來找我了?想來我在你心裡的形象好得很啊。”

最後一句話字音甚重,幾乎是咬牙切齒而出。

郗彥微皺起眉,將酒盞放下,擡眸望着她。

長靖毫無退縮地回望,眸色澄清,隱現厲芒,雖脣邊仍噙着笑意,面容卻已冷如冰霜。

鍾曄上前兩步,將錦盒打開:“公主請看。”

錦盒裡不過一卷帛書,字跡俊灑蒼勁,矯若遊龍。長靖目光微微一亮:“公子這是何意?”不過一瞬,適才的鋒芒已蕩然不存。

“鮮卑與柔然休兵十年的盟書,”鍾曄道,“此乃鮮卑主公親筆所書,不比上次我家公子與柱國所籤的臨時盟約。鮮卑大敗匈奴,千里草原,鐵騎威盛,漠北已無部族可與之抗衡。公主雖被封爲王,但柔然朝野似乎並不甚融洽。若內外皆敵,公主可曾想過,柔然因此或會劫難難逃?”

長靖面無表情:“閣下是在威脅我?”

“不敢,我們是誠心而來。”

長靖默然,半響一聲冷笑:“你們爲何就認定明嘉郡主在我這裡?”

郗彥怔了一怔,看她良久,忽然撩袍起身。

鍾曄嘆息,取回錦盒:“公主若改變心意,可來雲閣找公子。”

長靖望着兩人離開的背影,想要張口,卻發不出聲音,身體一時僵冷如冰石。燭光漸在眼前模糊,朦朧中,她只望到那玉青的衣袂於門扇旁駐足一瞬,旋即又飄然而去,再未回頭。一室漫長的靜寂,成了錐心刺骨的煎熬。長靖枯坐室中,手緊緊握成拳,復又慢慢展開。

“阿姐。”醜奴不知何時走入暖閣,跪坐在她身邊,手指摸過長靖的面頰。溼潤,冰涼。

“你哭了,”她輕輕依偎着長靖,嘆道,“阿姐你也喜歡他啊。”小丫頭語氣悵然,不知藏了多少憂愁。

“阿奴兒……”長靖動了動脣,卻說不出多餘的話。

醜奴看着她,躊躇道:“阿姐,三日前你從城外帶回來的那個姑娘……就是雲公子要找的人吧?”

長靖身體一僵,片刻後微笑垂首:“阿奴兒,你會去告訴他麼?”她話語輕柔,似在引誘,而眉梢眼底溢滿撩人的嫵媚,魅惑入蠱,怨恨成毒。

那神情古怪得甚,看得醜奴不禁一個激靈,連連搖頭。

長靖嘆了口氣,望着燭火,喃喃道:“他若低聲下氣求我,我或許會考慮將人還給他,偏他要這般強硬……”她搖頭,復又笑靨如花,“我亦無所謂,至多一拍兩散,只要他捨得。”

閣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侍衛急急闖入,神色驚慌:“公主……”

長靖蹙眉,侍衛的話頓時止住。

長靖轉目看醜奴:“阿奴兒,你先回去吧。”

醜奴一愣,只見長靖與那侍衛走出閣外,不知那侍衛低聲說了什麼,長靖面色頓變,忙朝庭中假山走去。

月色清淺,樹蔭深深,假山亂石堆砌,毫無章法,長靖與侍衛走入石間,轉眼便不見身影。

醜奴心思一動,欲追上去看個究竟,豈料腳步剛移,便被暖閣裡兩名侍女鐵箍般鉗制:“公主交代,夜已深,小郡主該歇息了。”

石道狹長,九曲環繞,密封不見天日。當月光再次鋪灑眼前時,已是半個時辰後。長靖走出甬道,身後石門轟然落地。身前陡坡,石階百層,直通山頂樓閣。樓閣背臨懸崖,青瓦銀霜,飛檐上翹,煙雲環繞四周,端可俯月摘星的玲瓏。

石階上橫七豎八昏躺着幾十名侍衛裝束的男子,身上不見血跡,雙目緊闔,似在沉睡。

長靖皺了皺眉,俯身去探其中一人的鼻息。

“都活着,”跟隨她身邊的侍衛忙補充,“她鞭法極快,身手也很古怪。我試了許多方法,都解不開她點的穴道。”

長靖冷冷起身,一言未發,徑自拾階而上。

閣樓前也倒着兩個侍女,情況一如山下,只是被人挪靠至牆角,不會受風寒。長靖腳步一頓,思了片刻,方纔入樓。樓裡燈燭未燃,漆黑一片,她點亮火折,走至頂樓。

頂樓室中窗扇大開,寒風陣陣,火苗狠狠一閃,瞬間熄滅。

月光拂照,風寒溼目,等眼睛適應了室間淡涼的光線,長靖才見到倚在窗櫺邊的少女身影纖瘦,黑髮柔順披肩,僅束以一根紫玉帶。窗外是斷崖沉淵,夜色如墨。少女臨風而立,眉眼寧靜,容顏清冷。她此刻不過穿着件普通的牧人裘袍,然而氣度依舊清貴無雙,瑩白透明的膚色更似不食人間煙火的綽約,讓人見之傾心。

樓中空寂,長靖的腳步聲縱輕也有迴音。少女略微側首,目光還未曾接觸到長靖的面龐,便又再轉向樓外。她將雙手揹負至身後,左掌間輕輕握着一支翠玉笛。

“師父呢?”她淡然開口。

長靖聽得一愣:“什麼?”

少女微微嘆了口氣:“那侍衛大概沒和公主說清楚,謝明嘉要見的人不是公主殿下,是沈少孤。”

長靖這次聽得明白,冷道:“此處非融王府,小舅舅今夜無法來見你。”目光瞥過腳下散落一地的布條,她笑了笑,“郡主聰慧得緊啊,居然一醒來就可以掙脫束縛,還傷我那麼多人。不過可惜,此閣位在懸崖,除了山下石道外,別無出路。”

夭紹依舊言詞淡淡:“若我想走,山下那條石道並非什麼屏障。”

長靖不以爲然:“是麼?”

夭紹未再言語。

長靖想起山下殘局,忍不住道:“山下的那些人――”

“對不住,我不知道他們是公主的人,一心想逼沈少孤儘快出來見我,不料錯傷了人。昏迷這些天,我只模糊記得他身上的香氣,並不知自己身在公主禁地。公主也不必擔心山下那些人,三個時辰後,他們自會醒來。”

言罷,夭紹關上窗扇,點燃燈燭,走到長塌邊坐下來,揉了揉額角,闔目靠上軟枕。

長靖看着她處之泰然的模樣,倒覺得不可思議:“你真不想走?”

“想,”夭紹道,“不過三叔和離歌還在沈少孤的手上,我想走但不能走。”說完,她拉了錦被蓋在身上,將宋玉笛放在枕側,吹滅燈燭,“方纔白耗了一番力氣,我累了。此處是公主的地方,公主自便。”

長靖站在塌旁不動,竟鬼使神差道:“你只顧及着那兩個僕人,就不管外面的人會怎樣擔心你?”

夭紹微微睜眼,望了她片刻,笑起來:“若真有人在擔心,公主可否幫我轉告,夭紹目前還活着。活得還不錯,沒人奈我何。”

“你!”長靖皺眉,良久,冷冰冰扔下一句話,“若非母親的意思,我一刻也不想讓你住在我府上。”話音未落,她已轉身下樓。吱呀木板聲不斷震響,長靖剛至樓下,便聽上方輕輕飄來一絲柔和的笑聲:“公主善心,夭紹感激。”

這聲音明淨雅正,長靖卻有如魔音繞耳,煩躁甩手,砰地關上門,掠身下山。

出了石道,有女官在外等候,見到她,吞吞吐吐道:“公主,那個人……又來了。”

“哪個人?”長靖怔了片刻,發覺女官一臉哭笑不得、異常無奈的神色,反應過來,勃然大怒,“半個月了,他還有完沒完?府上還有什麼好酒,統統丟他便是。”

女官卻很爲難:“沈公子這次來,倒不曾提酒。他想讓公主爲之引見融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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