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無常

“豫徵二年三月,丙寅朔,後夢熊有兆,帝大赦天下,宣西北諸臣東歸,姚融自以趙王之舅、太傅之尊,自稱大都督、大將軍、西平王,治兵廣武,檄文天下悉數帝少不諳、奸邪持政,從此不受洛都節度,由是與帝隙漸深。

戌辰,風霾,晝晦,鮮卑騎兵自隴右密繞羌滄河峽谷,部下言於融曰:鮮卑戰矣。融以爲然,引兵逼近,兩軍戰於街亭,小試鋒芒,各退十里。乙亥,鮮卑營西進數裡,駐於羌滄河東,拓拔軒潛師夜濟,以勇士萬餘人襲北岸姚氏烈風營,因風縱火,急擊中軍,姚軍大亂,驚起,棄營跣走。姚融獨一人帥百餘騎兵帳下斷後,以煙霧佈陣,令鮮卑兵無故自驚,互相斫射。軒於河中望見之,乃擊鼓收衆,左右及中軍將士悄然來集,多布火炬於河,縱騎衝之。融不敵,西逃還赴西郡,軒引兵復渡水北。

癸酉,融整衆而發,以烈風營騎兵三萬五千、步卒八萬,與鮮卑相峙威城,又遣其將乞特真攜密令出陽武下關,與梁州刺史延奕兵出金城、秦川、扶風,營線千里,屯兵河西……”

――《北紀西郡姚氏列傳》

豫徵二年的三月,雲蕭索,風拂拂,柳塢花白,春色無常。

自初八街亭一役以來,西北戰火由此燎原,遞送洛都的軍情密報每日急傳不斷,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司馬豫與羣臣爲戰事晝夜廷議,難有安心休憩的時刻。豈料正當前朝軍政緊迫之際,後宮竟也突生波瀾,給這位年輕的帝王平添重重憂患。

初十深夜,急雨滂沱,冷宮之中忽起一聲嬰兒啼哭,宮人夜奔紫辰殿,報曉皇后:先前被陛下貶黜的淑儀令狐氏誕下一男嬰,問是否要稟知前朝。

明妤驚疑難定,好不容易平穩住心緒,當即派人去了文華殿告知司馬豫,又讓貼身侍女前去冷宮接出令狐氏,另置宮殿。誰知侍女到達冷宮時,望見裴媛君已領着御醫守在令狐氏的榻側,不得不止步殿外。令狐氏產後血崩,御醫回天乏術,只灌了蔘湯讓她能捱住一口氣。司馬豫冒雨匆匆趕至,看到令狐氏蒼白虛弱的面龐,本是喜悅的心情一霎沉落,溼透的衣裳冰冰涼涼貼上肌膚,讓他全身顫抖。帝妃二人無言相望,心中感觸盡是苦澀,彌留之際,令狐氏的眸光更是悽楚異常,嘴脣翕動,卻終究一句話也未曾交待,便閉目而去。

冷宮之內,帷幔素白,光燭寡淡,一縷芳魂就此悄然飄逝,留下的遺憾和怨懟充斥殿間,諸人皆是黯然神傷,唯有那剛出世的男嬰不解世故,於裴媛君臂彎中無所顧忌地嗷嗷啼哭。

司馬豫難忍令狐氏脣邊留下的最後一絲冷笑,跌蹌退出殿外,長廊下癡然靜立一夜,只覺風雨瀝瀝眼前,往事如煙,人亦如煙。

直到天色發白,夜雨停歇,曉霧迷濛,中常侍黎敬輕輕爲他披上一件外袍,司馬豫方纔回過神,啓脣道:“傳旨去獨孤王府,讓尚召回令狐淳,即日入洛都。”

黎敬領了旨,轉身吩咐了侍從,又掉回頭來,在司馬豫身邊輕聲嘆息:“陛下不去看看皇后麼?方纔紫辰殿侍女來報,皇后也是一夜未歇,拂曉頭暈昏厥,御醫前去診治,說是動了胎氣。”

司馬豫慢慢轉過身,黎敬望着他的面容,暗自一驚:形銷骨立,憔悴如斯,那雙素來深沉難辨的黑眸此刻似被晨霧的氤氳遮掩了所有鋒芒,惘然之中,不盡惆悵。

黎敬不由想起初逢令狐淑儀的時候,那時的君王年少懵懂,那時的少女豆蔻嬌俏,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相伴光陰,純潔美好,可惜卻無長久。生於權利鬥爭下的感情,最終也是沉沒於權利鬥爭之中,從此歡笑杳然,恨怨並生。

縱是在宮裡見多了這樣的傷痛無奈,黎敬心中還是說不出地失落,沉默着跟隨司馬豫的身後,主僕二人在迭起的殿閣之間茫然而走,一時不知去往何方。

三月十一日傍晚,鮮卑鐵騎於羌滄河得勝的消息傳至洛都,不僅滿城百姓爲之歡騰,沉淪於悲痛中的帝王亦因此事及時清醒。司馬豫親自佈置好令狐氏的靈堂,拜過離去,兩袖風清,彷彿再無留戀。文華殿當夜燭火通明,司馬豫看過堆積的奏摺,翌日一早如常召見大臣商討戰事,言詞舉止較之以往,不見頹廢消沉,反倒更爲沉穩從容。

三月十五,姚融大將乞特真密出陽武關的諜報送達尚書省時,司馬豫正坐在掖池水畔的宣閣,與遠道南歸的苻子徵紋秤對弈,談笑生風。

“朕記得你去了河曲牧場已逾五年?”司馬豫慢悠悠飲着茶,望着對面那位烏衣金冠的年輕公子,微微而笑。

晴空麗日,照得掖池水波瀲灩,碧沉沉的光澤染透宣閣雪白的綾帳,浸生出幽涼無限的清寂意味。苻子徵迎着司馬豫深邃難測的目光,安然坐在錦氈上,揚脣淺笑,一貫地清貴優雅,明俊溫和。

他不緊不慢落下指間的白子,這纔回道:“臣十七歲去的塞北,至今五年零三個月。”

“一去這麼久,難得你還記得回來,”司馬豫放下茶盞,執子觀望棋局,沉吟中輕聲一笑,“你是苻氏的長子嫡孫,世襲公爵,如此日日逍遙塞外,算起來,是白吃了朕五年零三個月的俸祿。”

苻子徵含笑道:“承蒙陛下寬宏,臣……”

“你不要想着拿話堵住朕,”司馬豫打斷他,敲着棋子道,“聽說你們商人來往都講究利益盈虧,朕今日想和你算算,除了那筆俸祿以外,河曲的草原牧場交給你們苻氏經營百餘年,更是從不計較得失。這筆錢財數目,該是多少?”

苻子徵長聲嘆息:“數目太過巨大,臣又是個守不住錢的紈絝,此刻就算傾家蕩產,怕也是還不了。”

“你的家產朕不稀罕,”司馬豫笑了笑,將黑子利落按入棋局,“只要你回朝替朕辦事,這債便從此兩清了。”

“回朝?”苻子徵眼睫略略低垂,斂收住飄忽不定的目光,脣邊笑意依然淺淺淡淡,不動聲色道,“不是臣不會算數、不識好歹、不接恩典,只是苻氏祖訓從來都是長者朝中爲官,少者經營馬場。先父在世時爲先帝太尉,臣叔父那時便久居塞北草原,直到先父離逝,方纔南下還朝。臣如今也是如此,叔父於朝中,臣於塞北,合乎祖訓。何況……大才槃槃商之君,陛下身邊已有尚這樣的社稷之才,何須臣還歸朝中?我孤身在外,反倒更加容易給陛下辦事。”

“大才槃槃,社稷之才,”司馬豫望着閣外水波,徐徐道,“尚的確是朝廷之望,至於社稷,卻未可知。”

苻子徵雙眉微挑,擡起眼眸,不看司馬豫,只盯着棋局,似是陷入了深思。

“有什麼可爲難的?”司馬豫回過頭,看見他專注的神情不禁失笑,伸手指入棋盤,“白子行六九路,你便勝了。”

苻子徵卻棄了棋子,俯首道:“臣輸了。”

司馬豫皺眉:“爲何?”

苻子徵道:“臣縱然還有子,也不敢贏君上,論棋中氣度,臣折服於陛下,所以輸了。”

“你自小如此,太過謹慎小心了,”司馬豫搖頭輕嘆,“尚與朕對弈,卻從無這般退退縮縮的時候。”

苻子徵笑道:“所以天下人所稱的大才槃槃唯他一個,而不是臣。臣若在朝中,位在人下,約束受制,不會有什麼作爲。若在塞北,眼觀沙漠草原之廣,耳聽飛鷹駿馬長嘯,反倒身心曠達,耳聰目明。陛下覺得呢?”

此話之下含意深遠,司馬豫未免沉默了一刻,繼而風清雲淡一笑,道:“你父親苻太尉當年是烏桓貴族心中的英雄,這次的朝政革新,多數烏桓貴族心生不滿,你叔父又從來是獨斷獨行、六親不認的頑固之人,烏桓貴族大都與他疏遠,朕本想你回來能爲朕在此事上分憂,不過……如你所說,此事也不急在一時,畢竟目前戰事爲重。你留在塞北,目前的確比在洛都合適,是朕考慮失當了。”

他伸手將苻子徵拉起,又命黎敬領着侍從們退出閣外,問道:“朕年初讓你籌備的十萬戰馬,如今可有着落?”

“戰馬已俱在河曲草原,不然臣也不敢回來見陛下,”苻子徵道,“不過二月鮮卑出兵隴右時,尚已向我調出一萬戰馬。”

“這是朕的意思,”司馬豫起身,負手走到欄杆旁,風吹開帷幔,正露出遠方的碧空煙嵐,他嘆了口氣,聲音低沉道,“子徵,你與朕皆是烏桓子孫,此次姚融叛逆朝廷,烏桓人自相殘殺,禍難不可避免。不瞞你說,其實在姚融真的行逆舉之前,朕還曾幻想會出現僥倖之局,能讓此次家國的中興、朝政的革新儘量不付諸武力、不牽連百姓蒼生、不至於動搖到社稷根本,然而街亭一役驟起烽煙,令朕如今別無退路。”

他話語頓了頓,轉過身注視苻子徵,語重心長道:“此次的戰事不同以往,無論是姚融的烈風營,鮮卑鐵騎,抑或是其餘諸州的軍隊,俱是出塞絕漠、來去如風的胡人騎兵,充足的戰馬後援是此次戰事的取勝關鍵。自百年前立國之初,你們苻氏便與姚氏各佔翼北、秦隴兩處牧馬沃野,如今姚融既反,戰馬之事,朕能指望的唯有你。”

苻子徵忙道:“臣知曉利害,不會辜負陛下的託付。”

“還有一事要與你說明,”司馬豫略微躊躇,本是俊毅分明的五官被和煦陽光照得有些模糊,慢慢道,“朝野上下如今只知你苻氏馬場有戰馬五萬,並非十萬。”

苻子徵怔了一怔,隨即恍悟,自軟氈上起身,揖手低頭:“臣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放心,此事絕不會泄漏出去。”

司馬豫這才笑得暢快明朗起來,道:“此番戰馬自河曲南下分撥各軍,中間雜事繁複,又要長途跋涉,未免你忙碌起來兩邊難顧,朕會安排一人與你分憂。”

“不知陛下所指何人?”

“令狐淳。”

“魏陵侯?”苻子徵擡起頭,眉目間滿是訝色。

“不再是魏陵侯,是代國公,”司馬豫容顏平靜,持穩的聲音亦是不露一絲波瀾,“當日令狐淳渡濟水北上時,雖遭逢行刺,卻大難不死,被慕容虔的人羈押看守於幷州。令狐淑儀前幾日在冷宮中生下皇子,卻不幸辭世,朕……有愧於她,也感恩於她,因此赦免了令狐淳的罪過,暫擢爲代國公,讓他鎮守代郡。”

苻子徵頷首道:“原來如此。”

司馬豫道:“如今西北戰局已然勢如水火,想來中原不久也將遍地戰火,你到時只管按朝廷的旨意將訓練好的戰馬發放代郡,以那裡爲中轉之地調遣戰馬,與諸州軍隊交洽的事,便交由令狐淳負責。”

苻子徵道:“令狐將軍久經沙場,原本就是天下聞名的悍將,于軍中甚有威名,協調諸州兵馬的事由他擔當,想來是比臣方便許多。”

“朕也是這麼想,”司馬豫放緩語氣,微有傷感道,“淑儀去而不安,如能趁着現在朝中用人之時,讓她父親將功補過,或許能讓她在九霄之外放心一些。”

苻子徵嘆道:“陛下如此情深義重,令臣感佩。”

“陛下,”黎敬細長的聲音於閣外飄入,“苻大人有急事求見。”

“想必是西北又來了軍報,”司馬豫輕撫翠玉欄杆,有些疲累地閉了閉眼,道,“宣進來。”

“臣先告退。”苻子徵揖手而退,對剛入閣的苻景略微微躬身,盯着他手裡木盒上插着的赤紅羽翎看了一眼,方纔移步出閣。

踏上閣外的石階,未走幾步,身後驀然傳來無數棋子譁然落地的脆響。

苻子徵將步伐略略放慢,傾耳留神,只聽黎敬聲音惶恐道:“陛下請息怒。”

“姚、太、傅!”閣中年輕的帝王似是盛怒至極,冷笑聲透着猙獰的凌厲,“朕已給足了他顏面,若他只是想要和鮮卑人一計恩仇也罷,無論勝敗,朕倒也不會爲難他的族人,如今他派遣乞特真出陽武關,密連梁州軍馬,劍指洛都,覬覦九鼎,分明是要將他所有的族人推上死路――”

閣中半晌悄靜無聲,苻子徵於樹蔭下駐足,日光穿透枝葉落入他的眼眸,一陣明晃晃的刺眼。

“陛下!”苻景略突然出聲,話語如常冷靜,說道,“陛下三思,這卷旨意發下去可是關乎千條人命!姚氏留都城的族人三百八十二人,連帶三族之內的親眷……陛下真要全部誅殺?”

帝王的聲音冷硬嗜血,寡淡無情:“自作孽,不可活。怪不得朕。”

“陛下難道忘記了九年前的冤案?”閣中撲通一響,似是苻景略跪地的動靜,勸諫道,“姚氏嫡系都在西北,都城的族人與姚融的逆反全然無關,你如今降罪他們,無疑是在烏桓貴族們的心中再劃一道傷痕,他們本就質疑陛下的新政,如今一來,只能更爲寒心。而且……若殺了姚氏三族的人,雍州的趙王殿下得聞此消息,又該怎麼想?”

閣中再度沉寂下來,良久,方聽司馬豫慢慢透出口氣:“苻卿所言有理,是朕氣昏了頭。你起來吧。”

“謝陛下。”

“傳旨,姚氏族人中素來與姚融親密者暫時關入牢獄,其餘諸人,派北陵營的將士看守府邸,密切注意行蹤,一有異動,立即收押。”

“是。”

苻景略領了旨意走出宣閣,望見負手閒立道側的苻子徵,對視一眼,皆是沉默。兩人一前一後繞過掖池,直到宣閣遙遙在後,苻子徵悄然一笑,低聲道:“方纔陛下還說叔父是六親不認、獨斷獨行的頑固之人,如今卻是不動聲色救下了姚氏三族裡千餘人,大聖大賢莫過於此。”

苻景略臉色冷淡,橫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只是我卻覺得奇怪,”苻子徵故作疑惑的模樣,說道,“尚有飛鷹,而且最接近陽武關的人是鮮卑鐵騎,爲何此消息卻是叔父先通知了陛下,而非尚?”

苻景略猛然停下腳步,盯着他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苻子徵笑意深深,輕道:“叔父和我都是久居塞外的人,鮮卑斥候的嚴密靈活、飛鷹傳信的萬無一失,陛下或許知之不詳,但你我都該清楚。”

他的眼瞳是清淺溫柔的褐色,向來給人如沐春風的怡然,只是此刻,苻景略卻從中望到了沉沉浮浮的莫測暗影,心中忍不住隱隱發突,皺眉道:“你是說……”

苻子徵揉着額,慢吞吞道:“依我看,乞特真之所以能順利出陽武關,想必是鮮卑的斥候無緣無故打了盹。叔父之所以能比尚快一步稟告陛下並救下那千條人命,想必是尚的那些飛鷹迷了路。”

苻景略迅即體會出他的言外之意,日照如煙、細柳飛瓊,眼前分明是春光明媚,他卻忽覺一股奇異的森涼正自四面八方浸透入骨,連撲面而來的微風也幽冷起來,縷縷沁入心肺,讓人神思凜然。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尚還是不夠心狠啊,可惜,可惜。”苻子徵似笑非笑地感嘆,長袖飄飄垂落,隨手將捏在指間的白玉棋子丟入掖池。

水起漣漪,瀾紋不定,對岸宣閣落於池面上的倒影頓時幻化成空――

某些事物的變化素來莫測,世間人心,天上風雲。

暮晚時分,雲翳遮霞。

一日的晴好未曾換得此夜的月華照城,墨沉天色籠罩下來,洛都幾乎是在瞬間暗淡入夜。本是柔暖的東風更不知何時夾飛起一絲凜冽的溼潤,微雨悄然而至,飄灑長街深巷,潤物無聲。

夜色陰鬱蔓染,滿城華燈明照。采衣樓後的雲閣莊園花樹成蔭,雨霧漫溢浮蔽四周樓臺,獨有幾盞燈籠飄閃長廊下,光暈微微,照得滿園疏影朦朧,墨青的石徑、素色的欄杆,到處沉沉寂寂地,愈顯清幽。

長廊蜿蜒至清池盡頭,有閣樓於此處雅緻獨處,其間燃起的燭光比別處稍亮一些,室中人纖柔的身影倒映在雪白窗紗上,幾分朦朧,卻非虛緲。閣樓外,一襲黑衣飄逸而至,於廊檐下默然止步,仰頭望着窗紗上靜謐的人影,似是猶豫了片刻,方纔提步而入。

閣外細雨淅瀝,閣中聲息悄靜,明紫帷幔飄動溫柔,滿室玉蘭香淡。

書案旁燈燭搖曳,夭紹俯首書卷間,執筆專注,似是不知有人進來。直到黑衣男子在案邊坐下了,她筆下才略微頓了頓,擡頭望了來人一眼:“今晚似乎是遲了些,朝中有事?”

“是。”商之一臉倦色,慢慢吐出一個字,隨即抿緊雙脣,顯然是不願多說。

夭紹也不以爲意,轉身盛了一盞茶湯給他,又將書案上的一卷信帛遞到他面前:“我今天收到阿公來的信,不知道爲何……中間夾了一卷密封錦書,是給你的。”

較之夭紹的難以理解,商之卻是淡靜如常,臉上並無什麼疑色,打開卷帛閱過信上內容,微微蹙起眉。

夭紹忍不住問:“阿公說什麼事?”

“西北的事,”商之風清雲淡地遮過,避開夭紹探究的目光,將信帛靠近燭火,丟入博山爐間燃成灰燼,站起身道,“時間不早了,該治你的腿傷了。”

“嗯。”夭紹剛剛點頭,商之便伸臂將她抱起,走入裡閣。

燈燭之下,不時有金針湛芒,一閃而過。

夭紹閉上眼眸,靜靜躺在榻上,任商之輕輕捻動腿間穴道上的金針。

細碎的疼痛漸自骨骼間盪漾而生,熨至經脈,漸成燎原苦楚。這樣的煎熬每日都得捱一次,縱然是習以爲常,夭紹卻還是咬緊了嘴脣,悄悄在錦被下握緊了雙拳。

好不容易等商之終於拔出金針,撤離內力,夭紹鬆脣,長長吐了一口氣。商之轉眸望去,正見她額間的汗珠、彤紅的面龐,不禁有些無奈:“還是那麼疼?我已經儘量將力道放輕了。”

夭紹忙睜開眼眸,搖着頭道:“不疼。”

商之聞言微怔,收針的動作緩了一緩,脣邊笑意略略淡去。

夭紹坐直身,望着他愈見疲倦的容色,輕聲道:“阿彥這兩天寒毒發作,勞煩你日日過來,我……”

“我有時間。”商之的面容徹底清寒,背過身,言詞生硬地將她的話打斷。

夭紹自知失言,不再出聲,着履下榻,待要起身時,方想起代步的輪椅此刻還在外室,遲疑了一會,只得自己扶着牆壁站起身,踉踉蹌蹌剛走了一步,忽有一雙溫暖的手掌從身後繞過來,托住了她的雙臂。

“不必着急,慢慢來。”商之亦覺方纔語氣的冷漠,此刻再開口,未免有幾分不自在。

“好。”夭紹脣弧淺淺一揚,放開扶在牆壁上的手,在商之的攙扶下於室中緩慢而行。

自從那日在白馬寺中的談話之後,兩人總是刻意避開對方,即便再見,彼此之間的話語也是甚少。這幾日雖說商之每晚皆來爲夭紹治療腿傷,但相處時仍是沉默寡言的時候居多,似是萬事瞭然已無話可說,又似是各存戒備的難以開口。此刻雖攜手相行,亦不曾給日漸疏離的二人之間添上一絲溫度,相顧依舊默然,閣中能聽聞的,除了沉重的步履聲,便是撲簌的風雨聲,沉寂如此,彷彿連空氣也被凝結。

門外欄杆旁的暖爐上正煮着湯藥,夜風吹拂火焰簌簌飛動,清苦的藥香瀰漫四溢,摻合入室中的蘭香,兩味糾結並不突兀,反倒生出縷縷相依的纏綿,自成雋永妙曼。

夭紹腳步停了一停,轉過頭見藥壺上冒着的煙霧尚淡,放下心,繼續提步前行。

商之望着她艱難挪動的雙腿,忽然道:“前幾日接到少卿的信,他說七郎在江州戰場上立了不少功勞,是難得的少年將才。”

“是啊,七郎如今已是少卿帳下的右衛將軍了。”提起謝粲,夭紹心中是滿滿的歡喜和驕傲,雙眸因閃亮的光彩而璀璨如玉,燭火下的笑顏更是嫣然似畫。

商人從未見過她這般動人的笑靨,不由一怔。

夭紹好不容易尋到兩人之間可聊的話題,自然不會輕易放過,不顧他再度的沉默,接着道:“不過七郎給我寫信,倒是抱怨了少卿許多。”

商之莞爾:“少卿對他是傾囊而授,他還抱怨什麼?”

夭紹微笑道:“七郎說,少卿教他最多的,不是別的,是軍規。”想起七郎信上的諸多“飲恨”之詞,夭紹若有所思,目光不再盯着腳下的步伐,揚起臉望着窗外的夜雨,微微出神一會,低聲道:“不過七郎年少無忌,灑脫自在慣了,戰場險惡之地,哪裡是逞個人英雄的地方?這次若非是在少卿身邊,我還當真是不放心。”

商之道:“雖說如此,不過戰場之上,若非將軍的神勇無懼,其下士卒很難有所倚仗。聽說七郎在邾城一役以一人之力所向披靡,橫掃八百敵軍,直奪對方大將的頭顱,極是震懾荊州軍。”

夭紹脣邊的笑意愈見欣然,揚眉道:“如此纔不負他手上的狼牙劍。”話音一落,她忽覺哪裡不對,倏然止步。

背後空寥生風,全無依託。商之的聲音不知何時悄然飄遠,早已不是近在耳畔的清晰。

щщщ▪ттkan▪C○ 她不敢置信地緩緩回首,望見商之負手站在室中央,此刻與她距離三丈之遙。黑袍靜立,笑容清淡,明紫帷幔在燭火下生出溫暖的光澤,深深映入他的眼眸。

那雙鳳目間再非往日的冰寒,笑意溶溶,朗如月輝。

“尚……”夭紹驚喜莫辯,一時結舌不能言語。

“最後的幾步,是你自己走的。”他望着她,輕柔的聲音彷彿是替她訴說着心中的激動。

門外暖爐上的藥壺突地傳出“噗噗”聲響,夭紹自喜悅中醒悟,急道:“阿彥的藥!”轉過身便要疾步走去,卻不知腿腳遠非自己想象的靈活,長裙絆着腳步,一個趔趄便狼狽跌倒在地。

商之忙上前扶起她,搖頭苦笑:“剛學會走,便想要飛了?”

“誰說不可以?”夭紹揉了揉摔疼的手腕,衣袖輕揚,紫玉鞭譁然而出,捲來書案上的青玉葫蘆。隨即掙脫開商之的手,長鞭再度飛出,勾住門外欄杆,纖影衣袂就此飄離,瞬間到了廊下,手忙腳亂地揭開藥壺蓋子,將青玉葫蘆裡的晶瑩水汁倒入壺中,眼見那沸騰的藥汁慢慢平緩了,方鬆了口氣,重新覆上壺蓋。

“這雪蓮要添水三次,如今這是第二次了。”夭紹漫不經心地盤算着,從袖中取出玉瓶,倒出兩粒雪魂丸,放入藥壺中。

她轉過身看着商之,輕聲道:“阿彥的寒毒似乎越來越嚴重了,以前唯有每月十五方纔發作,這個月卻自十三就已全身冰寒無力。尚,醫道之上真的沒有別的方法了?”

商之不堪她眸光緊迫,又不忍謊言欺騙,只得移開視線,沒有言語。

夭紹目光黯淡下去,再度藉着紫玉鞭的力道回了室內,坐在書案後,捲開面前的畫軸,提筆沾墨,於畫絹左下方慢慢題字。

商之默然站在廊下,沉思深深,不覺時間流逝。等藥汁再次沸騰,他添了第三次水,走入室中待要向夭紹告辭,望見她筆下的畫卷,輕輕皺了皺眉。

那捲畫原本甚是簡單,金羽燦爛的鳳凰自天際遊飛而至,翩然停歇於廣道之上的梧桐樹冠,自是“鳳棲梧”的寓意。只是畫中的梧桐緋紅似火,倒是難得一見。商之看向夭紹落於畫卷下的題字,心中瞭然,不禁微笑:“這是給子野和晉陽的賀禮?”

“嗯,”夭紹收了筆道,“我別無所長,想不到送其他什麼,不過阿彥卻比我有心思多了。”

她將畫移到一旁讓風吹乾墨跡,又打開書案邊的一個錦盒,自裡面取出一對淡黃玉石,對商之道:“這是雲氏商旅從西域帶回的靈犀石,有傳說道,若是由相愛的兩人各執一枚,這對玉石便會綻放五彩光芒。阿彥在石頭底下刻了子野和晉陽的名字,晉陽她素來喜歡稀奇古怪的小東西,若見了這對玉石,一定會高興。”

“是麼?”商之揚了揚脣角,待要去拿玉石細細觀賞,手指伸出,卻頓了一頓,望了眼夭紹,慢慢將手臂收回。

夭紹擡起頭問他:“你要送子野什麼?”

“我――”商之噎了半晌,愧然道,“還沒想好。”

這些天朝事繁忙,西北烽煙初起,來往諜報數之不計,更何況還擔憂着郗彥的病體、夭紹的雙腿,至於三日後慕容子野的婚事,他倒的確沒有細想。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即將要成親――他似乎是到了此刻,才明白出此事的非同尋常。

夭紹笑意盈盈道:“還需要想麼?”她指着商之佩於腰側的宋玉笛,揚揚眉:“這不是手到而來的事情麼。”

商之撫摸着玉笛,輕輕一笑,沒有回答,只道了聲“我明日再來”,轉身便飄然出了閣樓。

商之走後,夭紹一人坐在廊下看着爐火,派去找藥的侍女遲遲而歸,夭紹將藥揉碎了放入壺中,再等了半個時辰,方將濃稠的藥汁倒入翡翠碗中。

微風斜雨,吹溼面龐,她撩開左臂衣袖,揭下包裹在腕上的紗布,潔白的肌膚上傷痕細長。夭紹咬了咬牙,狠心將剛剛癒合的傷口再度劃破,鮮血蜿蜒而下,滴落藥碗。

侍女在一旁不忍相看,別開臉道:“郡主,這樣有用麼?”

夭紹抿着脣不語,眼見原先的半碗藥汁被血液不斷充盈,即將滿溢而出時,她才以碗蓋遮住藥汁的熱氣,自己拭去血跡,卻不敷藥,只用紗布再度繞裹傷痕,寬長飄逸的長袖一旦落下,不露半分痕跡。

侍女推來輪椅,夭紹起身,忍住腦中一瞬的昏眩,道:“走吧,去書房。”

鍾曄守在書房的內室外,見夭紹到來,忙迎上去接過她手裡的藥碗。

“阿彥怎麼樣?”

“少主運功調息了一日,還未出來。”

夭紹自輪椅中站起,推開門扇,扶着牆壁緩步走入內室。內室不曾燃燈燭,一片黑暗,夭紹只隱約瞧見靜坐榻上的身影,摸索着向前,靠近他身邊的剎那,只覺有冰雪寒氣撲面而至,讓她不禁一個冷戰。

鍾曄跟隨而入,將藥碗放在書案上,望了一眼郗彥,依舊躡步關門,退出房外。

夭紹在榻上坐下,燃了火折點亮燈燭。

郗彥在光亮下睜眼,冷似冰封的雙眸、雪白無色的面容,竟讓夭紹一霎想起塞北綿延無垠的雪地,那裡處處蒼冷,處處蕭瑟,冰雪消融的聲響,從來是那般地悄寂安然。夭紹目中酸澀,低頭捧了藥碗,遞給郗彥,柔聲微笑:“喝藥。”

郗彥接過藥碗,抿脣飲了一口,如昨日一般,再度皺起雙眉。

“還苦嗎?”夭紹心中惴惴,不安道,“我今日是用花露煮的藥。”

郗彥不語,神色有些怔忡,垂眸之際有意無意看了眼夭紹的雙手。夭紹的左手指尖輕輕而顫,忙攏於袖中,郗彥伸手,緊緊握住她的指尖。他的掌心寒似冷冰,她的手指竟也涼似如夜水,郗彥聲色不動盯着她的面龐,夭紹似是被看得羞怯,赧然低頭:“藥快涼了,還不喝?我費心煮了三個時辰。”

“我喝。”郗彥聲音淡柔,慢慢將碗中的藥汁飲盡。翡翠碗落下,他鬆開夭紹的手,將身旁一件狐裘披在她的身上。

“你在發抖。”他輕聲道,話語似水,不辨什麼語氣。

夭紹裹着狐裘,靠入他懷中,眨眼而笑:“如此就不冷了。”

郗彥微微一笑,燈燭映照下的容顏似乎有了幾分暖色。

榻側的書案上卷帛堆積如山,郗彥拿了左側幾卷機密緊急的諜報看過,又默不作聲地放下。夭紹在旁瞥了幾眼密函上的消息,卻是驚疑難定,正想開口詢問,不料書房外一陣腳步聲倉促響起,偃真的聲音在外傳來,稟道:“少主,苻公子領着遲空和柔然郡主到訪雲閣。”

“苻子徵?”夭紹有些奇怪,思索道,“密信上說遲空和柔然的郡主南逃北朝,憑雲氏玉令一路皆由雲閣的人照應,只是自安邑過了濟水後便再無消息,怎麼如今竟是和苻子徵一起?”

郗彥靜靜想了片刻,脣邊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起身下了榻,剛走一步,身體卻忽然僵滯。夭紹忙扶住他,郗彥捂着胸口,一記猛咳,脣間倏然涌出奪目血色,悉數灑落夭紹的深紫衣袖。

“阿彥!”夭紹的聲音中有剋制不住的顫抖,兩人望着燈燭下那片被血漬侵染髮黑的衣袂,一時俱是怔怔發愣。

長久的靜默下,風吹窗扇,夜雨飄搖,滿室悄然流動着的,唯有支離破碎、沉沉死寂的幽光。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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