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行

夜色已深透,前庭堂中燈燭悠晃。苻子徵臨窗靜坐,慢條斯理品着雲閣侍女遞上的茶湯。

堂中一側素青紗幔環攏淨玉屏風,裡間有少年焦切問道:“雲公子,阿姐怎麼樣?”

短促的沉寂後,有人緩緩出聲:“無大礙,左肋的劍傷並不深,只是落水久了,寒氣入體,所以昏迷至今未醒。”

那少年沒再說話,紗幔後腳步聲響起,白袍包裹下的孤瘦身姿被燭光投照出修長的陰翳,慢慢來到堂中。

郗彥雪白的面龐上神色淡靜,揖手道:“今晚有勞苻兄了。”

“舉手之勞而已,”苻子徵意態清閒,擱下茶盞起身還禮,笑道,“那姑娘既是無什麼大礙,我便放心了。早知這對姐弟是你的熟人,我昨夜就該將他們送來雲閣,險些誤了人命大事。”

郗彥一笑抿脣,喚道:“遲空。”

少年應聲走出屏風,俊秀的面龐毫無表情,站到郗彥身側。

郗彥道:“昨日幸虧有苻兄路過援手,救了你們的性命,恩情彌天,可曾謝過?”

少年望了苻子徵一眼,二話不說伏地叩首,在苻子徵彎腰想要攙扶時,他又迅速抽袖起身,避到郗彥身後,雙眸清寒似月,竟是拒人千里的冷漠。

昨夜南渡濟水時無意救起這對只憑借一根浮木隨浪漂流“姐弟”,不想兩人身上皆受了傷,又曾受長河寒潮侵體,因此一直昏迷,直到今晚這少年才甦醒過來,張口便是說“雲閣”,苻子徵難得一次善心大發、送佛到西,只是不知爲何這少年對自己總是冰冷難親的疏離,舉止言行間更是透着說不出地古怪,彷彿他不是救他們的恩人,而是追殺他們的仇人。

如此不識好歹的人苻子徵生平還是第一次遇到,奈何對方只是一個十三四歲少年,他想計較也難以下手。一時意興闌珊,辭別郗彥,寥然離去。

郗彥支撐到此時已極是疲累,靠着軟氈在案後坐下,凝神調息片刻,纔在案上寫過藥方,交給鍾曄:“去把藥煎了,找人收拾一處清靜的庭院,長孫姑娘需要靜養。”

“是。”

見鍾曄捧着藥方離去,遲空慢慢挪步至郗彥面前,低着頭道:“多謝公子收留。”

“應該的,”郗彥望着他,“你和長孫姑娘爲何會南逃北朝?”

遲空遲疑片刻,問道:“師父曾說雲閣眼線遍及天下,想必公子已聽說了柔然的動亂?”

郗彥道:“此事我是聽說,只是不太明白內裡情由。長孫將軍既然是柔然長公主的駙馬,身居要位,又素來受女帝恩寵,爲何要起兵包圍柔然王城、軟禁女帝?”

遲空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我也知之不詳,那日王城突然大亂,師父被長孫將軍從宮中接到公主府,匆匆忙忙地,便讓我陪着郡主南下。師父給了我一枚雲氏玉令,說憑此令沿途可得雲閣照應,一路本是無事,不想渡濟水南下時,遇到了長靖公主。郡主見到她很是高興,邀她同舟,未想公主卻是劍刺無情,我一人不敵諸多高手,只能趁夜色迷濛、水浪高漲,以柔然武士不通水性之故,毀了輕舟,拖着郡主飄浮孤木上,方纔保得性命。”

“長靖?”郗彥目光微動,“她也來了北朝?”

“是,以我揣測,公主應該只是想帶郡主回柔然,以此挾持長孫將軍,所以並未有殺意,也不曾對我們下狠手。”

郗彥靜默不語,遲空想起什麼,伸手從懷中取出兩卷錦帛,低聲道:“師父本有兩封書信讓我交給公子和鮮卑主公,不過……我們在濟水上漂流那麼久,等我醒來後……信帛就成這樣了。”

他話語愧疚,面容間的冷傲神色也淡卻了幾分,郗彥嘆了口氣,接過帛書打開,只見上面的墨跡果然浸水溼透,早已模糊不辨。

“你不必太自責,”郗彥淡淡道,“信上寫了什麼,我大致能猜到。”

遲空眼眸一亮,稍覺釋然,又道:“不過有一件事,長孫將軍倒是曾親口囑咐過我。他讓我問公子:是否還記得當初的承諾?”

郗彥怔了怔,微微移轉面龐。

窗外細雨拂動,夜色寂寂,依稀可聞風聲籠着濃郁的樹影悄然飄散。

遲空道:“長孫將軍說,若公子還記得當初的承諾,那麼請代他照顧好那個人,此生不要讓她再受傷害。”

郗彥沒有言語,只是皺緊了雙眉。

燈火融照着那抹白衣秀影,沉靜深泓,宛若是化成了一尊玉石雕塑。

雨後晴日,春風和暖。宮城牆下柳蔭流翠、桃夭灼灼。

正是花好明豔時節,前朝雖因戰局緊迫而氣氛壓抑,然後宮之中卻是殿閣雍容,牡丹盛放,一如既往地富麗輝煌,又因兩日後晉陽長公主的大婚,侍從們捧着紅綃到處垂落,喜色滿目,笑顏歡歡,與前朝的肅穆莊嚴全然分作兩方天地。

延嘉殿裡此刻更是笑語融融,外殿堂上,裴媛君端坐軟榻,看着妃子們興致饒饒地逗弄襁褓中的小皇子,咿咿呀呀的稚聲奶氣間或傳出,聽得她眼眸含笑,滿面溫柔。

裴縈方自宮外而至,於階下款款行禮。

“縈兒的氣色比之年初,似乎好了不少。” 裴媛君望着裴縈,脣邊笑意又深了幾許。

日照脈脈,裴縈細白的膚色透着股奇異的瑩潤,遠遠望去,不見眉目間含帶的三分病容,只覺得那張面容似雪玉一般,嬌怯楚楚,分外惹人生憐。

“上來坐。”裴媛君招着手道。

裴縈依言坐於她身旁,接過茜虞遞來的茶盞,默不作聲地飲着。

殿裡衆人熱鬧着,獨晉陽一副處身事外的模樣,跪在裴媛君膝旁,捧着一卷長長的帛書,心無旁騖地瀏覽着。裴媛君用指尖輕戳她的額角,笑着道:“哪有公主如此不懂規矩的,還未出嫁,就鬧着要看自己隨嫁的禮單?”

晉陽擡頭,笑顏伶俐動人:“我要看看母后和皇兄是不是真的憐惜我。”

裴媛君失笑:“那依你看呢?”

晉陽心滿意足地合起卷帛,抱着裴媛君的腰肢,撒嬌道:“我知道母后最疼我了。以後晉陽不能在宮中時時陪伴,母后要自己當心身體。”

養在身邊十多年的女兒就要出嫁離去――裴媛君以爲自己的心早已冷硬,不想此刻被晉陽的幾句話就輕易哄得柔軟,將她摟入懷中,嗔道:“你還真是越來越不知羞了,哀家看你嫁人嫁得十分樂意。”

晉陽微微紅了面頰,輕聲道:“嫁的是子野嘛,人家說帝王家的女兒從來是命不由自己,晉陽好命,雖然母妃早逝,卻有母后和皇兄一如既往的關愛,能夠與自己真心喜歡的人在一起,晉陽心中是真的快樂。”

裴媛君有些唏噓,撫摸着她的長髮,抿脣不語。

坐在一旁的明妤亦是感觸頗深,望着殿外團簇雍容、爭相鬥豔的牡丹,一時怔忡。今日的陽光應是過於熠然,不一刻便刺得她眼中酸澀,溫熱的淚水悄然涌出,視線模糊時,她忙側過身,掩袖遮臉。

晉陽自然不知旁人複雜的心情,紅脣湊近裴媛君的耳邊,悄聲央求:“不過母后,晉陽出嫁前還有個小小的要求,不知母后能否答應?”

“小小的要求?”裴媛君審視晉陽眸間閃閃縮縮的光芒,不動聲色道,“你且說說看。”

晉陽看了一眼裴縈,以極低的聲音斷斷續續道:“之前母后不是想把血蒼玉賜給縈姐姐做賀禮麼,晉陽……其實心中也極是喜歡那對玉佩。如今阿姐婚事未成,母后你可不可以……把那對血蒼玉賜給我?若是有那對玉佩,我可以不要所有的隨嫁……”

話未說完,殿間“哐當”一聲脆響,卻是裴縈控制不住顫抖的指尖,失手掉落茶盞的聲音。

“阿姐!”晉陽望着她剎那間褪去所有血色的面龐,忙住了嘴。

殿間諸人都收斂了歡笑,連搖籃中的小皇子也瞪大了眼眸,似在凝神注意着殿中的動靜。

裴縈柔美的眉目從未有過此刻的冰冷無溫,晉陽與她對視之際,凜然一個寒噤。裴縈離榻站起,欠身行了一禮,道:“姑母見諒,縈兒不是有意衝撞慈駕、驚擾各位的。”

“晉陽,母后的確寵愛你,或許也是太過寵你,讓你愈發不辨人情世故,不知規矩方圓,”裴媛君接過茜虞遞來的錦盒,平心靜氣對晉陽道,“人說內盡其心以事其親、外崇禮讓以接天下,這個道理,對你而言怕是向來遠得很。正如你方纔所說,人世間女子期盼的願望,美貌、權勢、親人的嬌寵、夫君的愛戀,所有的一切,你已經要有盡有,卻偏偏還是不知足。這對血蒼玉母后早已賞給你阿姐,你明知她的身體虛弱,婚事也是微有挫折,如此還要從中橫奪,是不是不該?”

晉陽雙脣無色,心中既懊惱又委屈,眸中涌起淚光,囁嚅道:“母后,我……”

“什麼?”裴媛君極有耐心地等待她的解釋。

晉陽卻未再言語,只是咬緊了嘴脣,慢慢低下頭。

“母后很失望,也很後悔,”裴媛君長長嘆息,將錦盒交入裴縈的手中,對晉陽道,“你這樣的脾氣,哀家如今也不放心你就此嫁入慕容王府,即刻起佛堂閉門思過,不得哀家准許,不得出來。”

“太后,”茜虞於一邊輕聲勸道,“公主就快出嫁了,且留三分顏面吧。”

裴縈跪地道:“茜虞姑姑說得正是,此事都是因縈兒引起,若姑母爲此罰了晉陽,縈兒自覺罪重。其實如果晉陽喜歡這對血蒼玉,但可……”

“阿姐,”晉陽抹去眼淚,打斷她道,“是我不好,母后罰得沒錯,你不必爲我求情。”她站起身,淡黃宮裙輕雲般掠過殿間,奔入裡殿佛堂,緊緊闔閉了門扇。

裴媛君慢慢透出口氣,日光滲透窗紗,在她緊抿的嘴角落下深刻的陰影。

此刻延嘉殿意外而生的波瀾,對於前朝正忙於軍政之事的君臣而言,自然是無暇顧及。

午後未時,商之奉旨前往伊闕巡視北陵營。策騎到營中時,正逢伐柯在平野上操練軍隊。

伊水蜿蜒,叢嶺青秀,商之縱馬經過校場時,但見廣闊的蒼原上戰馬橫馳,銀槊蕩空,數萬人步伐巋然凜凜,隨着飛揚的令旗不斷變化陣型,或衝鋒陷陣,或退守城池,行止之間,井然有序。

北陵營向來是北朝帝王的直系親兵,將士皆爲北朝軍隊中的精銳,武器裝備更是各州府兵不能比擬的精良,百年來護衛都城,從未有失。縱是見慣了沙場風浪,商之目望眼前的軍隊,還是有了片刻的失神。

慕容子野和裴倫聞訊早已趕到營前,商之將攜來的御旨交給裴倫,領着隨行的十幾輕騎,自與慕容子野回到左軍行轅,歇下來喝了口茶,這纔對子野說了北帝命他即刻回朝的口諭。

“不是十八日才成親麼,怎麼陛下如今就讓我回去?”慕容子野不甘不願脫下甲冑,換上豔麗奪目的緋色綾袍。

自姚融兵動以來,慕容子野與裴倫常駐北陵營,這半個月都是沒日沒夜地在操練軍隊。此番辛苦下來,往昔俊美風流的小王爺膚色黑了不少,減了幾分妖嬈,添了幾分陽剛,眉梢眼角也浸沉了兵戈爭鋒的英烈,搖身一變,赫然是一位錚錚英朗的年少將軍。

商之正對着帳中懸掛的戰圖研究,漫不經心答道:“謝澈今日被封衛將軍,即將北上渭水,代表陛下轄制翼、並二州的兵馬,禁衛首領一職空下來,正該由你頂上。”

“那北陵營呢?”

“暫時交由裴倫獨掌。”

慕容子野皺眉,撫摸着帳中帥案上的令箭,依依不捨:“爲何不是我留下,讓裴倫回去領禁軍?”

商之轉過身,微微而笑:“你在軍中是待上癮了?”

“這裡可有環衛都城的五萬精銳將士,”慕容子野低聲道,“你就這樣捨得?”

“有舍纔有得,”商之言詞沉靜,難見喜怒,“何況這裡總歸是皇帝的親軍,不是你我說了算,想要宮廷、北陵營兩頭都抓在手中,別人肯給你這樣的好處?退一步說,你是走了,伐柯還能留在北陵營,裴倫也不像裴氏其他人那樣工於心計,我們還能暗中掌控一半的軍隊,這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他話語頓了頓,指尖摩挲着手中茶盞,又道:“而且眼下還有一個麻煩,老師不知從哪裡得到了風聞,不再似從前那樣信任謝澈,此次讓謝澈北上,便是老師爲陛下出的主意。”

“我不明白,”慕容子野正將案上的書卷一一扔入包囊中,聞言停下動作,疑惑道,“你不是說謝澈北上代表陛下的權威,怎麼見得苻景略就開始懷疑他了?”

商之輕笑:“謝澈北上,前有冀州刺史冉青的掣肘,後有剛封爲代國公的令狐淳虎視眈眈,他這個衛將軍,到時能有什麼做爲?”

慕容子野不無擔憂道:“如此說來,苻景略既然對謝澈存了這麼大的疑心,子緋她……”

商之搖頭嘆息:“裴太后已賜下了封妃的旨意,不過,老師還沒有答應。”

慕容子野不再言語,一時辯不清什麼感受,只是想起自己即將面臨的婚事,卻再無一絲春風得意的飄飄然,心緒微堵,難以歡顏,隱隱地覺得,當初莫名而起的那縷愧疚,此刻正無盡蔓延,在他腦海中籠罩出一大片濃重的陰影,不禁讓他開始懷疑,自己這樁戰亂中勉強成事的婚姻,是否真的可以得到期待中的美滿?

商之並不知曉他的顧慮,猶豫片刻,還是歉然開了口:“子野,你的喜宴我可能參加不了。”

慕容子野這纔回過神,努力不露出詫異失望的神色,只笑了笑:“有要緊的事要辦?”

“對,”商之道,“我今夜要啓程去趟永寧城。”

“永寧?”慕容子野略有恍悟,“是去見趙王?”

“也不盡然,”商之側身,微揚長袖,修長的手指掠過戰圖,凌厲猶如劍鋒所指,牽引着黑綾衣袂自東南向西北,緩緩覆蓋住涼、樑二州,“此行南下,是去爲陛下借一把東風。”

語聲清淡,沒有波瀾。

然而指間的一張一合,已然是風雲吞吐,江山變色。

慕容子野未曾想到,自伊闕回到洛都,第一個聽聞的消息便是晉陽被罰佛堂思過的事。細問過宮人其中緣由,方纔知事情是因自己而起。想要趕往延嘉殿求情,宮門已是落鎖的時候,只得先隨慕容虔回到王府,在書房找到當日從白馬寺帶回的柔然古書,未曾細想,便急鞭趕往雲閣。誰知偏偏來晚一步,商之爲夭紹療過傷,已經出城離去,而郗彥依舊閉門房中靜心調息,慕容子野在門外望了眼他蒼白似冰雪的面容,躊躇片刻,手持古卷離開。

經此波折,慕容子野再想起先前自己的憂慮,不禁暗嘲自己一言成箴。而他此時又如何能料到,原來天命對世人的捉弄遠不會適可而止。

三月十八,長公主、慕容小王爺的大婚喜日,有密報自渭水急傳洛都,乞特真十三日入關給戰局帶來的隱患如今終於成了現實——一直按兵不動的梁州刺史延奕突然揮師出金城、秦川、扶風,沿着渭水屯兵千里,與冀、並二州兵馬隔岸對峙,中原的戰事已是迫在眉睫。

本以爲朝政如此緊要,婚事必然一切從簡,不想北帝司馬豫卻宣旨滿城歡慶,長公主的親事規格不減反而更爲隆重,本是設在王府的婚宴也改爲宮中的瑤光殿,都城的公侯貴胄,無一不收到宴請。

近晚酉時,暮色四合,天空霞雲一半紅光鋪染,一半青暝幽淡。還未入夜,滿城燈火卻早已璀璨,宮城一方,煙火絢爛,禮樂飄飛。

霞暉之下的雲閣卻是素淨如常,清池之畔的閣樓裡悠然流淌着雅正琴聲,伴着東去的柔風,慢慢浸沉入明月清涼似水的光澤中。

一曲終了,撫琴的素衣少年垂落手指,琴聲杳然而歇,餘韻卻猶然繞耳。

“靜郡主聽得這麼入神,想必我的琴聲還不至於是粗糙得不堪入耳,”少年清傲的面容略帶挑釁,望着欄杆旁軟榻上虛弱半躺着的少女,“你是不是輸了?輸了,那就該拜我爲師。”

“拜師?”醜奴瞪着他,重傷初愈之下,俏麗的眉目不比往日的靈活生動。她眨了眨眼,扭過頭,望着閣內燈火下靜靜看書的夭紹,輕聲道:“謝姐姐,我想拜你爲師。”

夭紹目光從書卷上移開,看了眼廊下互相鬥氣的兩人,笑道:“遲空你就讓一讓她,又何妨?”

遲空嗤然一笑:“謝姐姐不知,有些人的脾氣,是寵慣不得的。”

“尉遲空!”醜奴盛怒之下坐起身,牽動胸前傷口,猛然倒吸一口涼氣。

遲空冷眼旁觀,抱着琴徑自回到房中,在夭紹對案坐下,細細端詳她一會,忽然道:“我聽說你和我師兄有婚約。”

他冷不防冒出來這麼一句話,不知道是多久沒人提過的事,夭紹捧着書簡的手指顫顫一抖,脣動了又動,還是覺得這問題着實艱難不可答。

遲空不知情由,只道她是默認了,素來冷淡的神情間露出幾分笑意,隔窗望着宮城方向漫天明燦的煙火,微有出神道:“要是謝姐姐和師兄成親,想必場面也是如此盛大。”

“你想得太遠了。”夭紹終於忍不住出了聲,好心提醒着。

遲空心道:慕容子野都成親了,師兄還會遠嗎?又見夭紹的面色的確有些奇異,少年難得熱情的心思勉強壓下,轉開話題道:“謝姐姐怎麼不去慕容子野的婚宴?”

“我倒是想去,可惜腿腳不便,身份也不便。”夭紹很是遺憾道。

欄杆旁煮着的茶湯正沸騰作響,夭紹放下書卷,挪着輪椅行到廊下,盛出茶湯,遞了一盞給醜奴:“這茶能清氣去瘀,多喝一些,對你的傷有好處的。”

“謝謝姐姐。”醜奴接過,眼睛盯着夭紹,目光有些飄忽,顯然是心不在焉想着什麼。

夭紹想起她離家南逃的顛簸,以爲她心裡苦楚,柔聲道:“瀾辰說你父親長孫倫超曾是我阿公的弟子,想必當初和我父親也是情同兄弟,過幾日我們就回東朝,你與我回謝府,阿公和我都會好好照顧你的。”

醜奴抿着脣靠向茶盞,輕輕飲了一口茶湯,低聲道:“瀾辰哥哥說……他會照顧好我。”

夭紹聞言怔了怔,隨即微笑道:“都一樣。”

長夜漫漫,此刻才過戌時。夭紹擡起頭,今晚的夜空明朗清澈,難得不見一絲紗雲,冷月微圓,星光隱隱,倒映入閣下清池,碧波盪漾,銀光浮閃。本是難得的良宵美景,可惜――

利箭破風而至,殺氣凜冽。

醜奴正想着心事,忽覺眼前紫袖飛揚,柔清的掌風猛然將她捲入室中,腳下未曾站穩,倒入急步趕來的遲空懷中,驚愣之際,只聽廊下突起長鞭譁然掃空的烈響,兩人探頭一看,才見迎面射來的數支長箭皆被鞭風所振,力道驟減,悉數落在地上。

醜奴垂目,冷月下,那些箭鏃鈾黑的利刃陰森怵目,讓她不禁一個激靈,手腳發涼。

“是阿姐來了……”她喃喃道。

“遲空,保護好醜奴。”夭紹低聲囑咐,闔閉門扇,隨即掌拍輪椅的扶手,借力起身,憑欄而站,一道袖箭倏地飛出衣袂,嘭然一聲,在夜空中綻放出明紫色的火焰。

“今夜煙火這麼多,你以爲他有雙火眼金睛,能從宮裡趕回來救你?”柔冷的笑聲遙遙而至,赤色的鳶鳥臨空搏擊,傲然落在清池對岸的高樓檐角,竹林旁的高牆外悄然飄入幾十條黑衣身影,彎刀在手,箭囊在背,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是鋒芒湛人。

夭紹凝目,望着赤鳥身旁,那一襲在夜風下烈烈飛揚的謐藍長裙,微笑道:“長靖公主遠到是客,明月當照,清風在旁,何不下樓一敘?每一次見面都是這樣的刀劍無情,不覺得無趣?”

“我無空與你多言,”長靖舉起長劍,指向室中,“我只要帶阿奴兒離開,明嘉郡主若就此放行,我絕不會傷及無辜,也絕不會在此地多留一刻。”

“不行,”夭紹含笑搖頭,“瀾辰說要照顧好她。”

寶藍色的絲綃遮住了長靖的面容,光潔的額下,長眉飛揚,雙眸寒徹,顯然再無耐心。揮了手臂正待發令,卻見閣樓下劍光飛閃,留守采衣樓的偃真領着百名雲閣劍士,早已將清池四周團團圍住,於樓下仰頭看着夭紹,高聲問道:“郡主可無恙?”

“無恙,”夭紹神清氣閒道,“長靖公主做客雲閣,我們不可無禮。”

“郡主以爲,區區幾把長劍便能攔得住我們柔然武士,便能嚇退我長靖?”長靖冷聲一笑,扣指脣間吹出尖利的長嘯,停歇身旁的赤鳶勃然展翅,迅疾俯衝,直撲雲閣劍士。

與人鬥尚有經驗,與鳥鬥卻是生平首次,雲閣劍陣一時大亂,黑衣武士趁機攻入,廝殺聲由此瀰漫,激散了遠方傳來的鼓瑟鐘鳴。

長靖臨風而下,長劍倏然脫鞘,寒利的劍鋒直指夭紹。

夭紹腿腳難行,只單手扶着欄杆,紫玉鞭揮出的勁道不過平日的一半,勉強抵擋住長靖的劍風。正想着就此拖延時間便好,誰料在長靖身後,還如影隨形跟着一身飄逸的白衣,淡如輕煙,直飄閣樓。

由此人的輕功便可知他身手的不凡,夭紹蹙眉,心緒一霎有些不穩,紫玉鞭被長靖的劍鋒捲起,險些脫手而去。

“小夭,別怕。”熟悉的微笑聲中,那白影掠到夭紹身邊將她扶住,暖玉簫的光華凌空奪飛,瞬間封住長靖的劍氣。

夭紹望着身旁那人俊朗的眉目、含笑的脣角,清風吹動樓下池波閃爍,將天地搖晃出朦朧的幻影。她盯着他,有些不敢置信:“伊哥哥?”

樓閣上的幾人在剎那陷入奇異的怔靜,樓下池畔卻依舊是刀光劍影、血色飛濺,月華被爭鋒對陣的煞氣驚得粉碎,銀色的流光顫慄灑上清波,水間迭起暗潮,碧沉沉的池色正悄無聲息地湮沒無數汩汩暗紅。

夜色不知在何時更深了幾分,長靖望着沈伊,終於一振衣袖利落撤劍,眸中驀然而起幾分柔媚入骨的笑意,然而語出齒縫,卻是忿然嗜骨地:“沈伊,南下北朝前,你答應過小舅舅什麼?”

沈伊不語,只是低眸瞅着夭紹的雙腿,扶着她的手指微微緊了幾分。

“你答應了師父什麼?”一刻的沉默後,夭紹亦道。

四道目光齊齊射在身上,沈伊卻依然是不急不慢地調整面上的笑容,雙目澄清映月,蘊着一如既往的風流倜儻,注視着長靖,情真意切地言道:“對不起。”

長靖和夭紹俱是一怔,微風吹過,廊下紗燈輕晃,覆在長靖面龐上的藍紗飄拂而落,如玉的容色在月光下冷冷淡淡毫無表情,對着沈伊,長劍再度提起。

“叛徒!”音如玄冰,其間寒意再難消融。

沈伊一臉的無可奈何,嘆氣:“何以見得我背叛了你?我只答應小叔叔護你在北朝平安帶回長孫靜,卻未曾答應他要與你一起打打殺殺地,再者說……你如今要傷的人,是小夭啊。”

“原來如此,”長靖輕聲冷笑,橫眸掃過夭紹的面龐,分不清是什麼眼神,“我今日定要帶阿奴兒走,你若不想我傷她,那就看好了她。”

眼見藍裙一轉便要奪窗入室,夭紹當即掙脫開沈伊手指的鉗固,紫玉光澤清澈浮飛,鞭聲的清脆劃破夜下清風,勁道驚人,令長靖不得不退後三步。

“沈伊!”長靖恨得怒喝,“你說話究竟還算不算話?”

夭紹飄身而起,倚着窗櫺站穩,笑盈盈道:“公主想必不知,從小到大伊哥哥都看不住我,你方纔的要求,卻是爲難他了。”

長靖臉色清寒,一言不發,劍氣如秋水震盪,刺奪夭紹全身的命脈大穴。

沈伊欲再度閃身過來,夭紹卻引着長靖的劍光遊離三尺,笑道:“伊哥哥不必幫手,免得又有人說你言而無信。”沈伊見她對敵之際仍能笑談自如,略略放心,執了白玉簫,含笑觀戰。

夭紹鞭法再精妙絕倫,然而終究是被雙腿牽累,對手數招,鞭勢便已漸漸凝重,長靖的劍鋒卻彷彿此刻才煥發出嗜血的生機,身影更是靈活似幽魅飛逸,遠望去,但覺一縷藍煙緊緊環逼着清澈紫雲,直入死角。沈伊拍打玉簫的節奏不由微頓,笑意慢慢斂收,正待欺身上前,電光火石間,卻見夭紹身影倏地落出一個破綻,讓長靖直攻向左,紫玉鞭清影如風,瞬時抽出沈伊腰間的軟劍。劍入素手,鳴聲錚然,自右側掄起數道雪芒,殺氣驚湛星輝,迅疾抵住長靖反攻回來的劍勢。

沈伊誇張地倒吸涼氣,撫掌而嘆:“了不得,身手又精進了幾分。”

夭紹微微一笑,任由長靖如何想着法子攻陷城池,她由此憑着一鞭一劍,固守一隅,沉着應對之際,灑脫自如,全無方纔的慌亂侷促。

此時緩過氣來,夭紹以眼角餘光顧盼左右,正瞥到遲空領着醜奴逃往竹林,偃風領着十餘名劍士斷後環護,看似已脫險境――提心吊膽到現在,夭紹才稍稍鬆了一分心神。誰料不經意回眸,卻觸及長靖微揚的紅脣,那雙肅寒的眸間已悄然而起一絲奇異的亮光,分明是難以掩藏的得逞笑意。夭紹心中暗自一突,腦中念光閃動,額角驀地輕起冷汗。

長靖自然發現她不定的心念,於是愈發從容,只管將長劍綿綿不絕攻來,纏住夭紹的身軀,輕笑道:“想要回去救?晚了!”

在打鬥中凋散無數翎羽的赤鳶此刻奪出池畔的戰圈,仰首對月,長聲呼嘯。竹林裡頓時飄出淒冷似幽魂的黑衣身影,看不清他手上持着什麼武器,但見竹林間樹蔭婆娑一片,血霧飛揚,遮掩清光。十幾名劍士幾乎是頃刻間斃命,唯有偃風勉強抵擋這那黑衣人的快攻,但雙方實力的懸殊顯而易見,兩招之後,偃風便被黑衣人的掌風避退三丈,按着胸口,猛然噴出一口鮮血。

夭紹看得心中駭然,焦灼之間看了眼沈伊。沈伊望到她的目光,想也不想飄身躍下。

長靖喝道:“什麼盛德日新的江左名士?連小小的承諾也棄而不守,全無道義可信!”

“你剛知道?”沈伊放聲大笑,“對不住,公主便當此次信錯人了罷!”

說話之間,白衣如同離箭之弦,玉簫流光宛若銀月出雲,撥散竹林間浮動的陰影,遽然對上黑衣人的襲捲偃風胸口的掌風。

砰然悶聲,各退數步。黑衣人並不戀戰,身後早有藏伏的幾名暗士替他絆住沈伊,他飄然轉身,直追遲空和醜奴逃奔的方向。醜奴大傷初愈,早已累得氣喘吁吁,無力虛軟的腳踩着道上一顆石子,輕易摔倒倒地。遲空着急回身,剛拉住她的手,身後那道黑影已如烏雲壓頂,落在自己身前。

“赫倫?”醜奴瞪大雙眼,“你也來追殺我?”

赫倫在她面前躬身:“郡主,老奴不是來追殺你,只是來帶你回柔然。”

“我不回去,”醜奴站到遲空身後,堅定地,“父親說了,要我留在瀾辰哥哥身邊。”

赫倫擡起臉,月光下的面容道不盡地蒼老慈祥,微笑道:“若是長公主要郡主回柔然呢?”

“母親……”醜奴喃喃着,捏緊拳頭,遲疑了一刻,隨即搖頭道,“不可能,父親說,如果我回去,就會害了他和母親的性命。”

赫倫望着她,不再勸說,黑袖飄起直罩遲空的頭顱,遲空本能避閃,赫倫手掌一翻,順勢提起醜奴的衣領。竹林盡頭便是圍牆,赫倫提着手足亂揮的醜奴,正待翻牆而出,一道長鞭自身後掠來,捲住醜奴的腰肢,重重一掙,赫倫防備不及,手指更被一股狠力震得發痛,不得不鬆開了手指。

醜奴後倒,跌入一人柔軟的懷抱,靈動的馨香撲入口鼻,是這幾日她熟悉的味道。

“謝姐姐……”醜奴茫然轉身,一望之下,大驚失色。

夭紹自閣樓上飛身而下,只顧奪回醜奴,自然無瑕顧及身後緊追不捨的長靖。飄行空中猶有紫玉鞭可借力,一旦抱着醜奴落回地面,卻是連轉身也艱難。長靖的劍鋒擦身而過,夭紹閃身不及,腳下一拐,身影拖滯,裙裾破碎的裂帛聲清晰傳來,紫色綾紗頓時被涌出的殷紅染溼。

長靖似是未曾想如此容易傷到她,顯然一怔,夭紹咬牙忍痛,單臂抱着醜奴,趁機以長劍抵住地面,腳跟劃過沙石,急速後退。然而她再快也快不過赫倫的掌風,濃烈的陰冷襲面而至,夭紹無力可擋,耳畔只聽沈伊盛怒之下的暴喝:“你敢傷了她!”縱是心焦如焚,他此刻被數名高手糾纏在十丈之外,根本分不出多餘的手腳能夠救人。

夭紹心思如電,將醜奴撂到遲空身旁,手掌用力將劍尖插地三寸,運勁一振,紫裙就勢搖升半空,堪堪避開赫倫的一掌。赫倫掌風雖未及她的身體,卻擊中了軟劍,劍身震盪脫手,夭紹失了憑藉,身子無力下垂。赫倫左袖猛出尖利鐵鉤,右掌掌風更是澎湃待發,夭紹心生絕望,只道無路可退,千鈞一髮之際,竹林長風猛地咆哮而起,彷彿出自地域的森寒殺氣狠狠卷至,青袍一揚一展間,夭紹緩緩落地。

天地間頓時有飛葉輕沙迷眼,赫倫只覺雙眸一黑,根本不曾看清來人的動作,一隻冰涼如玉的手掌已輕輕扼上自己的咽喉,迎面而來的寒氣宛若遊蛇流竄入四肢骨骸,那樣的痛楚,能直直侵入人的腦髓。

腳步後退,不斷後退,直到避退至牆角,冰涼的溫度貼上背部,與體內的寒流相激,讓他腦中有了片刻的清醒,竭力睜大眼睛,望着身前的奪命修羅,有些迷惘――月光下乘風而至的,卻竟是如此淡逸如仙的青衣男子。

“你敢傷了她?”他聲音極低,只落入彼此的耳中,此話和方纔沈伊的暴喝並無而致,然而話語中夾雜的柔靜嘆息卻似乎透着無限悲憫,蘊入一雙冷如冰湖的眼眸,望定他,不動聲色地、決絕地、慢慢地將五指收攏。

“你要殺他?”長靖忽然開口,話中毫無溫度,“他可是你們師父的師父。”

“公主言笑,我早就沒有師父了。”郗彥揚了揚脣,笑意沉宛悵然,指骨一動,乾脆利落地將赫倫的呼吸扼殺於胸膛。

莊園裡對斗的諸人皆驚異於眼前的一幕,愣然停下攻勢,看着那個清風朗月般的男子,心中俱有毛骨悚然之感,這一刻,在他們的眼中,那襲飄動絕塵的青衣,恍如死神降臨世間。

沈伊奔來扶起跌倒在地的夭紹,低聲道:“腿上的傷要不要緊?”

“不要緊。”夭紹擡起頭,抹去額角的汗水,看向郗彥時,愣愣一怔。

醜奴不知何時小心翼翼靠近郗彥身旁,扯着他的衣袖,緊緊不放。郗彥轉身,望着她的目光很是溫軟,柔聲道:“你無事吧?”

“無事,”醜奴看了一眼長靖,怯怯道,“阿姐說要帶我回柔然。”

郗彥道:“你要回去麼?”

“不!”醜奴死死握住他的手。

掌心傳來的炙熱觸感十分異樣,郗彥有些不適,輕輕蹙眉,卻沒有推開她,移轉目光,望着長靖道:“公主遠道而來,不妨坐下與瀾辰談一談。”

“談?”長靖看了眼那雙緊密相扣的手,冷笑,“除了第一次你存心騙我外,我和你每次的商談,哪一次不是不歡而散、無功而返?”

郗彥靜靜道:“或許這次是例外。”

長靖望着他不語,心念微搖時,但聞一聲嘹亮的鳶嘯鼓盪長空。長靖皺眉擡頭,促脣吹出哨聲應和,鳶鳥飛落,左爪鬆展,將千里攜帶的竹管丟入她懷中。

長靖就着月光看罷竹管間的密函,面容僵冷青白,驀地擡頭,眸光厲若荊刺,瞳底深處盛滿的恨意和痛楚正如火燃燒,盯着醜奴,長劍錚然一振,飛掠而出。

劍勢半道受阻,長靖望着出手的那人,並無意外的驚詫,只是抿緊了雙脣,目色冷得徹骨。

郗彥嘆息一聲,不留痕跡拉開醜奴的手,對長靖道:“請公主移步書房一敘。”

此話落下,他便轉身離開,長靖站在原地躊躇片刻,咬了咬牙,快步跟了過去。

鍾曄不及郗彥的輕功,此時才趕回雲閣,目光掠過遍地狼籍的清池,又看了看竹林間的諸人,視線停留在夭紹血污蔓染的裙裾上,忙喚住郗彥:“少主,郡主受傷了。”

郗彥腳步頓了頓,淡淡道:“她近來看了那麼多醫術,想必自己會治。”玉青衣袂在清冷的話音下飄然出林,沒有回頭,沒有擔憂,沒有停留。

林中寂寂無聲,沈伊盯着郗彥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轉眸望着夭紹蒼白下去的面色:“小夭,他……”

夭紹微微搖頭,緊咬着嘴脣,直到血絲溢出,也渾然不覺。

沈伊不再言語,袖袂翻卷,將她背在身上,慢慢走回閣樓。

書房清幽,先前的殺氣和血腥彷彿在瞬間遙如隔世。郗彥燃起燈,自書架上取下一隻錦盒,遞到長靖面前。

“那捲盟書?”長靖拿出錦盒裡的卷帛快速瞥過,冷冷一笑,“先前柔然未亂,我是王儲時,你卻爲了東朝的郡主不肯給我盟書,如今柔然大亂,母皇被軟禁,你縱然捨得給我,又有何用?”

郗彥搖了搖頭道:“不是先前那捲,公主仔細看。”

長靖狐疑,將盟書湊近燈火,看清卷帛上細微的變化後,頓時大怒:“北柔然?什麼時候柔然分劃江山,有南北之分了?”

“現在或許不是,將來馬上就是了,”郗彥話語似水,一字一音,在燭火下散發着悄然的寒意,“長孫倫超的身份,想必公主已經知曉?”

長靖眼角飛揚,傲然一哼:“不過是先祖手下的敗軍之後而已,藉着陰謀詭計深入我柔然朝堂,憑着母皇的寵信篡朝奪位,如今軟禁我母皇不算,還要押着她在羣臣面前細數過錯,如此行徑,簡直再卑鄙無恥不過!縱然他祖上曾戰功赫赫、威震柔然南部諸族,如今也全被他玷污了,又有什麼好提的!”

“奪權奪朝從來不講仁心仁術,素來如此,公主難道還不明白?”郗彥盛出兩盞茶,一盞放在案上,另一盞自捧在手中,喝了一口,才繼續說道,“公主如今不屑長孫倫超的做爲,又可知道,你祖母在位時,是如何收服柔然南部百族的?”

長靖皺了皺眉,一言不發。

郗彥輕笑道:“史書上寫的,從來都是成王敗寇,無外乎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公主長久處於臣子們恭維的假話中,想來是早已忘記當初的殺戮了。你祖母當年,誅除柔然南部諸族的領袖長孫氏時,何嘗不是憑的陰謀詭計,又何嘗不可稱是卑鄙無恥?”

“雲憬!”長靖目光如劍,聲色俱厲道,“你找我談話,就是爲了羞辱我的祖先?”

“瀾辰不敢,不過實話實說罷了,”郗彥有些疲憊,在案後坐下,慢慢道,“話已至此,公主應該是可以理解柔然今後爲何必然是南北兩分了?長孫氏如今要討回公道,無可厚非。”

“公道?”長靖尖聲一笑,“長孫氏或許是從此有了公道,那麼他們可曾想想,柔然族人的公道又在何方?好不容易家國一統,硝煙蕩除。如今就是因爲他們這些人的狼子野心,柔然的族人才又要再次陷入紛爭和戰火。縱然我母親答應了分劃南北而治又如何,邊疆從此衝撞不絕,殺戮瀰漫,何談治世和平安,又何談什麼公道?”

郗彥道:“即便家國統一了,就能斷絕紛爭?公主是天真了罷。九年前正是柔然百廢待興的絕佳契機,你母親卻要勞師動衆西征鮮卑。乘人之危,師出無名,那一戰死了多少的鮮卑族人,你們柔然族人又犧牲了多少?血跡斑斑,猶在眼前。論國,論家,論個人,天下無處不存利益衝突,世道如此運行了幾千年,不存變換,沒有變換,即便是平樂安康的盛世,那也只是一時,九州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血腥中崛起的權利爭鬥永無止境,公主身爲柔然王儲,遲早是要明白這個道理的。”

此話深刻長遠,長靖未免在沉思中怔忡起來,不知不覺坐在案邊,捏着手裡的卷帛,轉念一想,心中又兀地發寒,盯着郗彥道:“這卷盟書看來是早已備好的,你和獨孤尚知道我會來這裡?”

郗彥不置是否,長靖冷道:“二位既是如此地神機妙算,想來柔然的大亂也與你們逃不了干係。”

郗彥想了想才道:“柔然事發突然,尚與我的確不知其中究竟,縱然是長孫倫超的身份,也是前幾日接到賀蘭柬的傳書才明原委。但柔然的動亂髮生在如此局勢下,不可否認,華伯父此趟與長孫倫超聯手,目的之一必是爲鮮卑在西北的戰事上斷絕後患,所以……歸根到底,也不能說和我們無關。”

長靖對着燭火沉默片刻,道:“我信你。”她轉過頭,目中寒色依然不減:“不過長孫倫超既存了這樣的心思,爲何不與我母親說明,非得通過你們來和我說此事?”

“不過留給雙方餘地罷了,由此纔可各退一步,”郗彥道,“誠如剛纔公主接到密信得知的,柔然國中情勢已然不比當初,矛盾激化,戰局不可挽回。公主不是一直不捨族人的無辜犧牲麼?你攜盟書回去,長孫倫超必會放你入王城見你母親。想來世上也只有公主,才能勸說女帝承認你祖母當初的過錯,歸還長孫氏百部族人,從此言歸和好,相安無事。”

“相安無事?”長靖出神片刻,忽地咬牙輕笑,“好個慕容華,他以醜奴故意引我南下,千里迢迢,日夜追奔,原來只是換得如此結果。”她豁然起身,睨着郗彥:“如今看來,你是鐵定不讓我帶走醜奴?”

郗彥未語,只輕輕點了點頭。

“我若非帶走不可呢?”

“我也不會強求,長孫倫超不捨他的女兒,我和她素昧平生,沒什麼可留戀的,”郗彥一笑索然,“只是北方的局勢不容公主破壞,因此我能讓你帶走的,不會是活人。”

長靖晶瑩似玉的烏瞳在驚悚中地猛地收縮,望着郗彥,如看鬼魅。

郗彥站起身,雲淡風清,燭色下的俊顏不盡出塵:“盟書和醜奴,公主請擇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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