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明滅

雲中事急,商之不便多留,當下辭別夭紹,離開歧原山。晨曦東起時,才與石勒在青鶻草原會合。經此“意外”,兼之青鶻山道險峻難行,是以歸途行程比預計遲了整整一日。元月初六的黃昏,落日餘暉揮灑上綿延雪地,光彩盎然的蒼穹盡頭,焦心等候在營寨外的賀蘭柬終於盼見了那三百騎士自西北方飛速掠來的濃重烏影。

火焰馬瞬間奔至營前,商之見到賀蘭柬,翻身下馬。石勒隨後而至,亦下了馬,牽過商之手裡的繮繩,跟隨一旁。他們一停下,三百騎士也俱停在其後。商之揮了揮手,騎士們才策騎越過他身旁,魚貫入營。

“少主,”賀蘭柬快步迎上,關切詢問,“晚歸了一日,可是路上出了事?

商之神色疲憊,淡淡道:“在歧原山遇到了夭紹。”

“郡主?”賀蘭柬驚詫,與石勒對視一眼。石勒輕輕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不知內情。

賀蘭柬道:“郡主爲何會在歧原山?”未等商之回答,他隨即皺眉:“如今漠北形勢複雜紛亂,少主爲何不將郡主帶回雲中?”

商之抿脣,頓了頓,才道:“她不願。”見賀蘭柬仍是一臉疑惑,又道:“這事之後再說。阿彥呢?”

“彥公子等了半日不見少主回來,午後已與偃真鍾曄啓程去了柔然軍營。”

“偃真到了?”

“是,如今戰馬與兵器均已到營中,而且……”賀蘭柬環顧過四周,放低聲音道,“赤巖山中的糧草,日前也被運入了匈奴軍營。”

商之微微頷首,默了片刻,方輕笑出聲:“軒辦事如此順利,看來真如阿彥所說,是遇到貴人了。”

貴人?賀蘭柬看了他一眼,雖有困惑,但心思沒有在此多留,反而憂心着另外一事。思慮一番,遲疑問道:“這次彥公子去柔然軍營,少主以爲,柔然當真會與我聯盟?”

“難說,”商之略作沉吟,“如果柔然主帥真的是阿那紇,以他與匈奴的仇恨來說,或許是個機會。”

賀蘭柬聞言,在他耳邊長長一嘆:“我們與柔然人幾世交往,他們向來不守承諾,少主切不可輕信柔然人。”

“我不是信柔然,”商之笑了笑,“我信阿彥。不過,雖如此,到時大軍俱出,城中還是要有所佈置的。”

賀蘭柬道:“少主既有了計較,那我就放心了。”

兩人說話間,暮光四合,營中篝火升燃。鼓號隆隆響起,操練多時的士兵正紛涌回營帳。一時之間,千帳燈火,滿營喧鬧。步入中軍行轅後,商之才發現帥帳外也聚集了多人,凝目一望,卻是族中諸族老。

商之步伐滯了滯,石勒皺起眉:“怎麼都來了這裡?”

“今日是什麼日子你忘了?”賀蘭柬揉額,不無苦惱道,“當日在宗祠約定的期限今日已至,他們一早就等在帥帳了。”

石勒恍然,望了眼商之。商之神色未動,目光瞥過火焰馬。石勒會意,自火焰馬背上取下以斗篷包裹的右賢王頭顱,招來兩名士兵,將馬牽走。

五日之約已至,諸族老聚在中軍行轅,不知激烈爭辯了多久,聽聞商之回營,這才都住了口,出帳相迎,神色間不無期盼。等到商之走入中軍行轅,族老們清楚地望見他染血的絲袍,倦累的面容,詫異與擔憂間,讓原本想問出口的話在喉中轉了幾轉,卻是都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上前行過禮,衆人分立兩旁。

商之道:“石勒――”

“是,少主。”未等他多說,石勒已走到宇文恪面前,遞上手中的物事。

“是什麼?”宇文恪順手接過,有些莫名。

石勒笑得勉強:“我們一行五日五夜的成果,你打開看看。”

宇文恪看着他的笑容,靈光忽閃,隱約猜到了什麼。酸苦的感覺自心頭浮上,刺痛與傷感夾雜,竟一時洶涌到無法控制,讓他忍不住牙關暗戰。過得許久,才鬆開拳緊的雙手,慢慢將包裹在外的黑色斗篷打開――

染血的頭顱,猙獰的面目,右賢王雙目圓瞪,瞳孔收縮,分明是受到驚嚇,死尤不及瞑目的倉惶。

族老們雖飽經戰事,然而此刻乍見死人頭顱,都不禁倒吸涼氣。宇文恪怔怔望着,凝封在藍眸間的冷冰片片破碎,化成無數晶光,喉間呼呼而出幾聲沙啞的哽咽,一剎那,淚水奪目而出。在場諸人見之黯然,想起十三年前,宇文一族的男兒隨獨孤玄度出征匈奴,右賢王繞道後方欲破雲中城,在赤巖山下擄獲出行祭拜先祖的宇文氏婦孺,將一衆人奸辱誅殺的往事,無不唏噓。

有族老不忍,想要上前勸慰,宇文恪卻冷笑一聲收住淚水,猛地揮掌將右賢王頭顱拍碎於半空。腦漿迸灑,白骨崩裂,模糊的血肉墜入熊燃的篝火間,眨眼成了灰燼。眼看着右賢王頭顱灰飛煙滅,宇文恪卻大覺暢快,狠狠揉過枯斷的雙腿,縱聲長笑。笑聲梟桀,蒼若狼嚎,透着淋漓盡致的歡喜和滿足。

在場衆人目睹眼前一幕,卻俱感毛骨悚然。

商之緩步上前,在宇文恪身前蹲下,輕道:“恪父。”

宇文恪笑聲忽止,望着商之,先前的癲狂之態一散而空,眸間淚水充溢,藍芒幽謐。“尚兒――”他嘆息,喚出多年以前未分尊卑的稱呼,“多謝你爲我報了此仇。我父兄的在天之靈,亦可安息了。”

商之道:“恪父的父兄當年爲救我父親而死,恪父的雙腿當年因護我而斷,殺右賢王報宇文氏一族英勇,本就是我該做的。之前雲閣暗連右賢王只是爲了掩人耳目,尚並不曾忘了當年的仇恨,但爲了戰事的佈置不曾告知恪父其中內情,前些日子想必令恪父失望了,請恪父原諒。”

“不怪你,”宇文恪透出口氣,難得地扯動脣角微笑,“是我心急,不該懷疑少主的作爲。”

隔閡消除,商之淡然一笑,起身對諸族老道:“族老們先請入帳,我連日奔波,容我先歇一個時辰,再升帳議事。”

既等了五日,也無妨再等一個時辰。諸族老領命,依言入了帥帳。

賀蘭柬與石勒走在最後,石勒納悶道:“少主爲何要休息一個時辰?”商之心思縝密,一旦行事,卻是迅若雷霆,如今日這般拖延,不似他的作風。

賀蘭柬眨眼微笑,目光詭譎。行了幾步,忽而腳下一個趔趄。石勒忙將他扶住:“怎麼了?”

“我精神不濟……”賀蘭柬不住咳嗽,面頰白若一地冰雪,“先回帳休息一會。”言罷,擺擺手,抽身離開。

石勒茫然,目送他離去後,才探身入帳。

已過了掌燈時分,有親衛進來燃燈,送上晚膳。族老們本已飢腸轆轆,但一想起剛纔一幕的血腥,俱沒了食慾,未動竹箸,只把酒言談。平心靜氣地談了一會,不自覺地,話題又轉至戰事上。攻與守之辯一旦展開,脣槍舌戰。聽了片刻,石勒便覺頭昏腦漲,想起賀蘭柬方纔的神色,此刻才大悟過來。

“狐狸!”石勒在心中狠狠罵道。

已爭論了一日,族老們原已消耗了不少氣力。此刻未進膳食,吵過半個時辰,更覺氣力耗盡,接下去的對話,生氣寥寥,臉不再紅,氣也不再粗,言詞都各自軟了下來。是戰,是守,利害相關的無非是來回那麼幾句話,磨蹭磨蹭,漸漸沒有了興致。一個時辰過去,帳中竟落得一片安寂。

商之入帳時,耳邊正是這樣的清靜。與族老們循例探討了幾句,商之緩緩道:“關於此戰,我已有了決定。”

“是。”諸族老齊齊起身,垂首聽命。

“明日入夜,進攻白闕。”此言錚錚,是不可辯駁的軍令。

諸族老對視幾眼,或驚或疑,或目光鼓舞,人人神色不定,一時倒忘記出聲領命。

“謹遵少主命。”僵局中有人出聲,打破一帳沉寂。

諸人轉目,才見是方纔一直沉默着的宇文恪。

除了慕容虔,他便是鮮卑族中最德高望重的人。一言重鼎,讓族老們紛紛回過神。即便原先的心思各自相悖,但在商之此聲令下後卻不得不拋卻,族老們歷經磨難,都清楚地知道,既然局勢已無法更改,凝聚一心,纔是人和。

“謹遵少主命。”諸族老單膝下跪,高聲附從。

賀蘭柬收到密報耽擱了片刻,剛一入帳,便遇如此形勢,不由擡眸望向商之――

一帳庭燎,火光下的面龐如玉,不帶溫度,甚至透着幾分孤冷,線條柔和的下顎微微上揚,竟露出十分凌厲的崢嶸,和不可奪志的剛毅。

賀蘭柬悄悄退出帳外,掂拿手中密函,想了想,手指一鬆,將其落於篝火間。

瞬間成燼。

他闔起雙目,嘆了口氣。

柔然軍營駐紮於三十里外,郗彥午後出發,黃昏時分方至柔然軍營。

名刺遞上,未過一刻,欄柵大開。

柔然大將醜奴奉命出迎,將要近前時,卻停了一停。

營寨外,夕煙恢弘,流風迴雪,白裘玉冠的年輕公子負手而立,俊雅綽然,渾然不染世間風塵。醜奴何曾見過這般清風明月般的人,踟躇一番,方纔上前,寒暄之際蒐羅一生所學的漢話,咬文嚼字,結結巴巴地說:“柱國、柱國素聞江左雲瀾辰雅、雅名,特命末將前來相迎。”

郗彥輕輕頷首,抱揖回禮。

醜奴見他不說話,也不生氣,倒是愈發覺得自己粗鄙,臉紅了一紅,才揖手道:“公子請入營。”

柔然柱國阿那紇等在帥帳外,短袍深靴,白髯飄飄,年齡雖老,精神卻極爲矍鑠。

待郗彥上前行過禮,阿那紇撫髯嘆道:“常聽公主提及公子風姿,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郗彥眉眼清淡,微笑不語。

阿那紇是長靖的老師,早知他有口難言,遂挽住他的手臂,入帳落座。帳中席案上膳食已備,除了阿那紇與郗彥,偃真、鍾曄與醜奴亦陪座在側。阿那紇命人遞給郗彥紙與筆,又指了指侍立身旁一位文士模樣的漢人,施施然笑道:“我會說漢語,卻可惜不識漢字。公子所寫,便由他譯給我聽,如何?”

郗彥目光輕動,看了眼那位文士,又瞥眸掠過以墨玉屏風隔開的裡帳,點了點頭。

軍中酒席沒有歌舞相伴,賓主雙方於清靜中融洽相處。酒過三巡,偃真起身離席,將隨身攜帶的玄鐵重劍遞至阿那紇面前:“柱國,此乃中原名器太阿劍,是我家公子贈給柱國的見面禮,請笑納。”

“太阿劍?傳說中戰國時夏室的王者劍?”阿那紇動容,取過長劍,運氣拔出。劍身出鞘,黝光凜人。雖無鳳吟龍鳴聲,劍身上繁密的圖紋卻在燈燭下光芒四耀,直侵肌膚的冰寒鋒利。阿那紇舉起劍微微劃過半空,懸於帳頂的燭火嗤地裂開兩半。劍氣飄過,燭火又合。

“寶劍!”阿那紇由衷讚歎,望着手中握着的絕世兵器,移不開眼。

“寶劍……”醜奴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重複道。柔然精鐵雖多,只是任憑匠人手藝再精巧,鑄出的兵器也及不上眼前此劍的百分之一。

阿那紇盯了他一眼,插劍入鞘,放至案邊,復又淡然看向郗彥:“公子說贈我見面禮,不過可惜,今日卻不是你我第一次見面。上一次在王城皇宮,公子可是從我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取走了熠紅綾。我失職未曾保得陛下寶物,如今公子這贈禮,便當作是補償。如今,我們兩不相欠。”

醜奴正喝着酒,聞言差點被酒水噎住――

柱國原來是這般老奸巨猾,那日鎮守王宮的明明是自己的父親。

他很不好意思地看了眼郗彥,卻見對方聲色不動,仍是微微含笑,聽着柱國說話。

阿那紇說:“漢人有句話,叫做無事不登三寶殿。公子上次在王城盜取熠紅綾,傷了數百人不說,還差點燒了我們的皇宮,今日再見,又想從我帳中取走什麼?”

此話問出,郗彥這才首次落筆,於紙上寫字。寫完後,遞給漢人文士。

文士面無表情,念道:“聯盟結約,共對匈奴。”

“原來是鮮卑說客,”阿那紇眯了眯眼,一直按在太阿劍上的手終於移開,“匈奴與鮮卑爲敵,與我柔然何干?”

郗彥書道:“柱國言虛,匈奴與鮮卑爲敵,若與柔然無關,何故屯兵二十萬衆於此?漢人先賢雲,欲富國者務廣其地,欲強兵者務富其民,欲王者務博其德。貴上素來覬覦雲中城,內外皆知,如今柱國領兵來此,想必吞滅雲中必是其中目的之一。然而瀾辰請問柱國,是雲中一隅大,還是匈奴千里無際的草原廣?柱國睿智,孰輕孰重,自當一目瞭然。柔然若答應與鮮卑結盟,不止太阿劍此等神器,雲閣將奉上萬金,以酬相助。鮮卑少主亦願與柔然訂約,商旅來往,不加限阻,供柔然所需,補柔然所無。而且,瀾辰曾聽聞柱國身世,匈奴人滅你家族,佔你妻子,此仇此恨,又怎比柱國與鮮卑之間的小小瓜葛?如今匈奴先侵柔然,後欺鮮卑,背而無信,引亂漠北,荼毒蒼生,諸族該同而誅之。崴師不除,柔然能坐享家國安定?如今形勢顯而易見,柱國若能與鮮卑共進退,不僅可富國、強兵、積王威,便是世人評說,後代史記,也定然大讚柔然之德。”

一條一條,陳列道來。每聽一句,阿那紇的目色便深一分。待文士唸完,他沉默許久,終是一笑感嘆:“江左獨步雲瀾辰……此等雄辯之才,何止江左獨步,當爲天下國士。”他慢慢飲酒,目光有意無意瞥向墨玉屏風,言詞閃爍,卻不入主題。

郗彥宛若不察,又寫道:“繕兵不傷衆而彼服,此乃用兵上道。柔然與鮮卑聯盟,不敢請柔然大軍在前抵擋匈奴兵戈,鮮卑可獨戰白闕。當亡走匈奴時,再請柱國出師。”

“鮮卑獨戰白闕?”阿那紇聞之一怔,既而失聲大笑,“匈奴兵可是十倍於鮮卑!”

郗彥脣弧微揚,落筆書道:“鮮卑騎兵的驍勇,想來柱國也曾領教過。”

“公子此話是什麼意思?”阿那紇臉色一寒,卻不得不承認自己有些惱羞成怒。近些年與鮮卑用兵,無論自己這方如何將強兵衆,俱是敗戰而回。然而惱怒歸惱怒,郗彥的話卻是提醒了他,獨孤尚用兵向來奇詭,鮮卑兵雖少,但良將輩出,士兵也盡是精悍的騎兵,能橫馳草原來去如風,作戰時的無畏驍勇更是叫人心驚膽顫。

若真如郗彥所說,鮮卑順利拿下白闕,敗走匈奴。自己領兵面對獨孤尚時,真能取下雲中城?想起九年前赤巖山下的一戰,那金弓下破風而至的靈箭似乎仍從頭頂劃過,阿那紇心神瑟瑟,放下酒盞,雙目浮起一層薄霧。

醜奴聽到現在,一直呆呆看着郗彥,忽然出聲道:“你說得很對,鮮卑騎兵確實很厲害,尤其是他們的少主獨孤尚,我父親說,他是草原上的第一英雄……”

“醜奴!”阿那紇厲喝,直氣得渾身發抖。

醜奴眨眨眼,緊閉雙脣,不說話了。

郗彥對他微微一笑,醜奴受寵若驚,握着酒盞的手一抖,酒汁灑在衣袍上。他自知失態,忙低下頭,用手狠狠擦拭衣袂。

郗彥垂首,又飛速在紙上寫了幾句話。漢人文士接過,臉色一變,這次卻不念了。

阿那紇望着他:“怎麼?”

“寫的是柔然字。”漢人文士看了眼郗彥,將紙張遞給阿那紇。

“原來雲公子懂得柔然語。”阿那紇笑得乾澀,閱罷紙張上的字,目光驚閃不定,口中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了。許久,他放下紙張,手腕微微一碰,卻將案邊酒盞碰落,滿盞酒汁波灑,浸溼短袍。阿那紇立馬起身,陪笑:“老夫失態,等我入裡帳換件衣服,再來與公子飲酒。”

郗彥頷首,阿那紇閃身走入墨玉屏風,未過片刻出來,已換了一身長袍,告罪道:“勞公子久等。”敬了郗彥一杯酒,才緩緩出聲:“關於盟約之事,老夫有了計較。”

郗彥目光從容,靜靜望着他。

阿那紇言詞誠懇道:“柔然願與鮮卑結盟。”

送郗彥出營寨時,月上中霄。眼見那三人三騎在夜色下遠去,阿那紇轉身欲回營中。走了幾步,卻不聞醜奴的動靜,轉目一望,月光下那瘦小的傢伙正踮着腳,揚眸追隨那已遙遙遠去的暗影。

“小丫頭!”阿那紇忍不住一掌拍上醜奴的腦袋,“我看你今日是魂都沒了。早就勸說公主不讓你來軍營,盡給老夫添亂!”

“怎麼辦?我來都來了。”被他一個打岔,那飄逸的身影隱入夜幕中,再望不見,醜奴悻悻轉身,對阿那紇做了個鬼臉,逃入帳中。

入帳喝了碗茶湯,還未平定心神,忽有一股異香撲入鼻中。有人在她身後輕嘆,話語冰寒:“醜奴,明日啓程,回王城。”

“不要!”醜奴大叫轉身,望着自墨玉屏風後走出的金袍男子。男子面容俊美,雙目幽寒。醜奴迎着他的目光,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轉瞬卻又嬉皮笑臉抱住他的胳膊,討好道:“小舅舅,融王殿下,不要送我回去。我還未立戰功……”

“不許任性!這是命令,沒有選擇的餘地,”男子淡淡道,瞥眼看着剛入帳的阿那紇,“柱國,指派百人,明日一早送她回王城。”

阿那紇垂首:“是。”

“百人?”醜奴蹙眉,掐了掐手指,心中不住盤算。

金袍男子一眼望穿她心裡所想,斷言道:“莫白費力氣了,路上你逃不掉的。”再看了她一眼,話語復又溫和:“夜深了,先去睡吧。”

“是。”醜奴頹然告退。

看她離開,阿那紇摒退帳中侍立的士兵,問道:“融王,明日鮮卑與匈奴將戰,我們何時出兵爲妥?”

融王坐在案後,並不出聲。燭火照入他的雙目,墨瞳深邃幽森,猶如冰涼的吸石,察不出一絲一毫的溫暖與光亮。沉默許久,他看了眼案上還未收去的紙張,脣角一揚。那紙上滿是柔然文字,字跡蒼勁雋永,寫着:公爲柱國,爵至執圭,若執意敵對鮮卑,勝無職加,不勝則死。

這便是讓阿那紇徹底動搖心念的原因,短短二十四字,卻道盡一生厲害。對於阿那紇而言,生命與官爵,確是無與倫比的誘惑。

“阿憬啊阿憬,當年的白雲之子名動江左,長大之後果然不可小覷。”融王似笑非笑,語氣極怪異。

阿那紇困惑地望了他一眼,未敢多問。

融王輕嘆了一聲,說:“此番雲瀾辰與我們聯盟,盟而存私,並未講明鮮卑攻打白闕關的時機,行事當真謹慎至極。如今不論我們何時出兵到雲中,都是不妥。”

阿那紇詫異:“他爲何要這麼做?不是聯我們共對匈奴麼?”

“你還不明白?”融王敲指案上,解釋得有些不耐,“他只是想借口穩住柔然大軍,讓鮮卑後方無憂。我們若在戰前出兵,那是引發匈奴關注的火源。若在戰時出兵,雲中城空,我們一旦靠近,便是不義之師。”

阿那紇想了想:“那的確是了,他只是讓我們在匈奴敗逃之際,再出師驅逐。”

“他雖辯才無雙,但想要控住我二十萬大軍,靠這區區一紙盟約,只是謬談,”融王冷笑,“如他所說,匈奴草原千里無際,我們當然不可放過。但富庶如此的雲中,本王也不會拱手放棄。”

阿那紇一驚:“融王,如此一來,豈非背棄了盟約?天下攸攸之口……”

“柱國大人還是不明白,”融王打斷他道,“成者爲王,待本王爲阿姐一統朔方,孰敢說我們柔然爲寇?”

罪名當然不在你,我籤的盟約,我領的兵,將來天下人罵起的,也只我一個。既是如此,方纔你又何苦讓我答應鮮卑的盟約。阿那紇暗自腹誹,卻無論如何不敢明着置疑,目光觸及融王幽冷的目光,彷彿心底的事一下被他看透,不禁一個激靈,低低垂首。

融王起身,淡淡道:“明日午時,整兵待發。”

“是。”

翌日晨間,融王親自押着醜奴上了馬車。百人護送包圍,醜奴探望四周,果然查不出一絲縫隙可逃。融王摸摸她的腦袋,笑得和煦:“不過幾日,我們也都回去了。”

醜奴不理不睬,撇過腦袋。她名爲醜奴,實則一點也不醜。容貌秀美,眉目間更帶着幾分南方女兒的清靈。身爲柔然長公主的獨女,父親是柔然僅次阿那紇的大將,她的身份也極尊貴,能在柔然融王面前如此耍小性子的人,天底下獨她一個。

若是往日,融王早已柔聲哄她。今日卻只輕聲一笑,跳下車,命諸人啓程。

“小舅舅……”醜奴這才驚慌,想要推開車門,卻發現門扇在外面被人鎖住,任憑她如何用力,也是白費。

馬蹄聲起,她的哭喊隨即被淹沒其中。

阿那紇偷眼瞥融王,融王神色冷淡,轉身入營。

剛要進帳,一侍衛匆匆行來,稟道:“融王,營外有人送來一封密信。”

“密信?”融王皺了皺眉,將信打開,卻是一副絹畫。畫上一紫裙少女盈盈而立,眉目靈澈,容色靜美。畫像下方寫着一行楷書,字跡細微:沈少孤,欲尋畫中女子,前往歧原山。

落名:賀蘭柬。

融王看着,臉色瞬間蒼白,目光僵冷。他咬牙擡頭,看着那名侍衛:“送信的人呢?”

侍衛道:“以爲是我方斥候,送完信,便讓他走了。”

融王發愣片刻,驀地一捲絹畫,急急扯過營帳外的馬匹,提繮欲行。

“融王,”阿那紇健步如飛,趕過去提醒他,“我們午時還要……”

“按兵不動,等我回來!”融王甩鞭,絕馳離營。

阿那紇一陣莫名,先前見融王怔怔望着手上的絲絹,他忍不住也覷了一眼,那畫上女子雖是人間難尋的顏色,卻也不見得能讓融王如此失魂落魄啊。

而此時的鮮卑軍營,商之與郗彥正在做最後的部署。

“火光起後,我親自領五千騎兵衝入白闕關,以亂匈奴軍營,狼跋與石勒各領三千騎兵自兩翼包抄,段雲展帶一萬人扼守關口,如此安排,我方營中還能餘下六千人馬。夜間接到義父的密信,伐柯帶領慕容部曲與北陵營鮮卑士兵共三千人會在今日傍晚趕至雲中,”商之在地圖前轉身,看着郗彥,“這樣一來,守護雲中的將士便有近萬人,若柔然真如你所說會不守盟約,有這萬人守雲中,也可抵擋數日。”

郗彥聽罷,思索片刻,搖了搖頭。落筆於案上竹簡,寫道:“你帶五千騎兵入白闕關?不行,人太少。”

商之道:“這五千人是騎兵精銳,如匕首插喉,貴不在多,而在鋒利。”

郗彥皺眉,正欲再寫,賀蘭柬掀簾入帳,神色肅然道:“少主以五千人入敵營,確實太少。不妨將營中剩餘的六千人馬全帶走。雲中城有伐柯領兵來守,定然無礙。”

“不行,”商之否決,“柔然二十萬大軍,非是兒戲。”

賀蘭柬不爲所動,仍是說:“如少主信得過賀蘭柬,請帶走營中所有兵馬。賀蘭柬以命擔保,雲中城不會失守,柔然兵不會攻來。”

商之目光微沉,默了片刻,方道:“柬叔爲何會如此肯定?”

賀蘭柬抿脣,半響才沙啞着嗓音問:“少主不信我的話?”

“我信你,但不能以雲中爲賭注,”商之緩緩出聲,輕不可聞嘆了口氣,“柬叔,阿彥昨夜回來已對你我說過,柔然軍隊的進退非由柱國阿那紇說了算,那避在裡帳的人,纔是真正執掌帥印的人。他既不以真身相見,分明是毫無誠意與我簽訂盟約,我們若與匈奴開戰,他必然會舉兵侵襲雲中。如此局勢,雲中怎能沒有重兵留守?”

賀蘭柬道:“那人避在裡帳,並非沒有誠意見彥公子,而是怕被認出。”

“被認出?”商之疑惑,看了看郗彥。

郗彥亦是狐疑,賀蘭柬望着他,慢慢道:“那人……是昔日東朝沈太尉的私生子,沈融,沈少孤。”

郗彥目光猛地一變,上前抓住賀蘭柬的雙臂,雙脣微顫,神色焦急。賀蘭柬知他想問什麼,卻心中有愧,不敢與之對視,垂落目光,如實道:“我昨晚收到一封神秘密函,是……慕容大公子的筆跡,是他在信中告知這次柔然領兵之人是融王,且說了他原來的身份。”

郗彥面色冰寒,眸沉如墨。許久,手指才微微一鬆,緩緩將賀蘭柬放開。

那人未死――他闔起雙目,心中酸苦莫辯。幼時的師長,家仇的禍源,昨日與自己一帳之隔,自己竟毫無察覺,生生將他放過。

“華伯父來信?”商之此刻驚憂並存。驚的是,沈融未死,九年前的事雖與柔然有關,卻從不想,東朝的太尉之子如今竟是柔然的融王――那個傳說中,柔然女帝唯一的幼弟。而慕容華被囚在柔然王城,卻居然能神通廣大到遞信來雲中……憂的是,這中間迷霧重重,他卻不知由何人所罩,又是何人在暗中相助?又想起那日在范陽沈伊所說的話,“我想,或許我能尋得雪魂花,”,如今想來,他該是早已懷疑到沈融的事。

商之回過神,這纔想起賀蘭柬舉動的異常,不禁皺眉:“柬叔,昨晚爲何不將密信給我?”

賀蘭柬笑意發苦:“如果昨晚給了少主,今日我就無法調走沈融了。”

“調走沈融?如何調走?”

賀蘭柬說不出話,卻忽然一振衣袖,雙膝下跪,匍匐在地。

“柬叔,你作甚麼?”商之垂手要扶。

賀蘭柬道:“請少主原諒賀蘭柬自作主張。”

商之先是發愣,既而心緒猛地一震,冷冷出聲:“賀蘭柬,你究竟瞞着我做了什麼?”

賀蘭柬慢慢將頭擡起,目視商之,面色平靜,聲音輕微:“少主說前日在歧原山見到郡主,我將此消息告知了沈融。”

郗彥聞言大驚,轉目看商之,卻見他面容青白,鳳眸間鋒芒湛溢,寒煞凜冽。

“柬、叔!”商之音出齒逢,頓了一頓,闔起雙目。接下去,他再開口的話,卻是疲軟無力,瞬間黯淡了一切鋒芒。他道:“柬叔,你……做得很好。”

賀蘭柬怔住。他有些糊塗,以夭紹牽制沈融,他早料到商之的惱怒。但無論如何,他也不曾想,商之會說出這樣的話。

郗彥望着商之,脣邊微揚,笑意冰涼。

商之青白的面容漸成灰敗之色,睜眼面對郗彥,緩慢啓脣:“不怪柬叔,爲了鮮卑,換成我,也會這麼做。” 一字一字,彷彿有千斤之沉,積壓上心頭――疼痛,異常疼痛,親手將留戀和不捨撕裂,鮮血蜿蜒。甚至於舌尖,也隱隱啖出一絲腥甜。

可當話說完,他卻又覺得輕鬆。

如此一來,他與她,就再沒瓜葛了吧?

郗彥默然看着他。兩人相峙良久,商之淡淡移開目光,郗彥飄然出帳。

商之彎腰將賀蘭柬扶起,聲音如古井之水,不興波瀾:“柬叔,私藏密函之事只此一次,若有下次,定不輕饒。”

“是。”賀蘭柬低低垂首,暗自嘆息。

“……豫徵初年,十月癸未,匈奴大破柔然三十餘部,獲七萬餘口,馬三十餘萬匹,牛羊百四十餘萬頭。十一月,丁亥朔,柔然女帝將三萬騎絕漠千餘里,破匈奴七部,獲二萬餘口,馬五萬餘匹,牛羊二萬餘頭。胡族諸部大亂,北疆不安。十一月乙酉,匈奴與柔然休戰,集兵南壓,大舉侵襲鮮卑草原。丙申,匈奴大軍兵臨雲中城下,稱兵數三十萬,鮮卑聞之皆恐。然,時崴師軍衆已有疾病,初戰,匈奴敗退,引次柯倫河北。尚自洛邑歸雲中,數戰數勝。

豫徵二年,尚延見羣下,問以計策。議者鹹曰:“崴師豺虎也,虜徵四方,兵重數十萬,數倍於我。雲中城固,外無制高險地,不若固守城池,拖敵疲憊。”尚曰:“不然。崴師雖雄,外強中乾也。北與柔然爭地,兵力分散,爲崴師外患。左賢王逃歸龍城,新仇舊恨,爲崴師後患。拓跋軒詐降,與我裡應外合,爲崴師內患。又今盛寒,馬無藁草,兵無糧草,更有風暴雪積,匈奴困於白闕關不得退路。崴師驅士衆遠涉赤巖,不習水土,疾病叢生。此數五者,用兵之患也,而崴師皆冒行之。斥候報之,匈奴言重兵三十萬,實數不過一半,且軍已疲憊。鮮卑擒匈奴,正宜今日。”又建計聯盟柔然,共對匈奴。

初,江左郗彥曰:“今敵衆我寡,難與持久。然觀白闕關隘,三面環山,可燒而走也。”乃使拓跋軒詐降敵營,攜送糧草數千輛,其中百輛實以薪草,膏油灌其中,裹以帷幕。崴師受計,迎入拓跋軒。

元月丁丑,拓跋軒引火糧草。時風盛猛,悉延燃關中營帳。頃之,煙炎張天,人馬燒死者甚衆,軒舉火於峰頂,使衆兵齊聲大叫曰:“降焉!”匈奴兵亂。尚引驍騎刺入中軍,崴師敗逃。左右翼關外攔卻,段雲展重兵阻截,雷鼓大進,飛箭如蝗,匈奴逃生者不過百中一二。崴師血路亡北,尚輕騎追襲,殺崴師於荒野。此戰鮮卑奪匈奴百餘部,擴千里草原,鮮卑由此復興。……”

――《北紀 獨孤世家第三》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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