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兵

怒江源起蜀西岷山,濁浪滔滔,下夔峽而抵荊楚,江陵爲之都會。

自戰國起,此處便是四戰之地,爲諸侯所爭霸業之資。前朝晉室一統天下,荊襄十三郡通衢諸州,戶別百萬,控帶樑、益、寧、交、越五州,堪稱分陝重鎮。百年前蕭氏趁亂而定江左,荊州爲國西門,北鄰強國,西對勁蜀,蒼山茫野間,周旋萬里以築鄴都屏障,民風勁悍,士卒尤爲善戰。

開國太祖帝曾言:荊襄強藩,世治則竭誠本朝,世亂則匡濟一方,爲社稷存亡憂地,絕不可輕怠。因此歷代歷朝出鎮荊州者必爲當權者心腹,雖爲戎武之地,藩任刺史卻無一不爲江左高士。以文而治雖是斷了內患,外患卻由此滋生不斷,尤以三十年前慶寧帝一朝爲最,西蜀與北朝聯兵,連奪荊西六郡,兵甲順流而下,直指鄴都。滿朝慌亂,人人怯於自保,而當時出鎮豫州的沈弼不過爲仕途新秀,卻挺身而出,與北府統帥郗珣帶甲二十萬,截江橫陳,血戰北朝與西蜀勁卒,免國於危難。此戰勝後,沈弼與郗珣掌權中樞自不必說,而荊州使君之位也自此淪爲武者囊中物。

自最初爲任的鷹揚將軍裴道豁算起來,三十年風雲變幻,因朝中勢力角逐、派系分明,荊州也非世外之地,藩鎮者無一任可逾三年。而第八任荊州刺史、衛將軍殷桓,卻顯然是這些人中任職最久的。

掐指算算,永貞四年至今,已然九載。

草木再無情,風雨再冷漠,歷經九年光陰,對殷桓來說,江陵城裡裡外外,每一顆人心,每一絲空氣,都已烙上了殷氏的刻痕,這裡的甲兵精騎,這裡的良田沃土,俱是自己辛苦經營所得,絕無他人再可輕言佔有。

暮晚細雨霏霏,江陵城長街上人影蕭條。往昔通衢南北的都會,此刻在不遠處彌江烽煙的壓迫下,早褪去了舊日的浮華與繁盛。城北賀陽侯府亦是池館靜深,數重樓閣掩映在蔥鬱林木中,風燈搖晃出幽柔的光線,織影迷濛如畫。

殷桓立於府中高閣,看着風雨中雋秀的城池,默然回味過往一切,心底似被某種眷戀深沉的情緒堆得滿滿,曾幾何時馳騁沙場不顧一切的果敢與決絕,在這軟風涼雨的吹拂下,再一次淡然遠去了。

身後樓梯上忽傳來腳步聲,殷桓未曾回頭,低聲道:“湘兒如何了?”

來人沉默了片刻,道:“已經醒了,只是還不肯吃藥。來治的大夫說――”聲音淡柔,清和中卻又透着女子鮮有的剛毅,話至此處,她停頓下來。

“什麼?”

女子緩緩透出口氣,輕輕道:“大夫說,湘兒又咳血,又易昏厥,再如此折騰下去,怕是……早夭的跡象。”

殷桓這才轉過頭來,看着站在樓梯上的女子,神色怒而悲傷,質問:“她究竟想要如何?”

“女兒的心思你真的一點也不知曉麼?”女子目視殷桓,慢慢問道。她的容貌不見得多美,然眉眼間卻是尋常峨眉難及的英氣,雖已入中年,眸光仍黑亮如刀劍一般的爽利,只是此刻看着窗旁那高大威武的男人,目中鋒芒卻悄然褪盡,似水的溫柔中,略有一絲悲沉的無助慢慢浮現。

“阿桓,還是把瑞兒放出來罷,”她柔聲道,“事已至此,如今即便殺了他,也於事無補。難道非要傷透女兒的心,你才覺得解恨?”

“放了他?”殷桓咬牙道,“葫蘆谷中百萬石的糧草,我費心籌謀了五六年,卻被那吃裡扒外的混賬盡數挪空,不殺他祭旗,何以泄我心頭之恨?又何以面對我麾下三十萬的將士?”

女子默然,良久,嘆息一聲:“既是如此,那你便殺了他罷。”她轉身下樓,走了兩步,忽又止住,輕聲笑了笑:“不過阿桓,你有沒有想過,其實如今困境至此,何嘗不是我們當年罪孽的報應?只是這一切本該由我們自己承受,女兒又何其無辜?”

報應?殷桓渾身一振,目色陰厲如同驚風颳過山野。諸般情緒顫抖其中,卻不知該怒,還是該哀。

江陵城外三十里,青山綿延,河水碧翠。天色已晚,河岸上早無行人,渡口亦只剩一艘小舟停泊。一漁夫蓑衣斗笠,自艙中探出身來,往岸上看了看,見山水靜寂深深,料想再無渡客前來,正要上岸解開繩索,耳邊卻忽聞踏踏馬蹄響。擡起頭,數匹駿騎在晦暗的天色中飛馳而至,漁夫望清爲首一人的面容,忙斂袖肅立,侯在道側。

“侯爺。”駿馬停在身前,漁夫深揖行禮。

殷桓瞥一眼漁夫:“有人找來過麼?”

漁夫搖首:“不曾。”

殷桓亦不多問,棄馬登舟,探身入艙中,令他劃去對面。

輕舟離岸,在水波中劃出一道長弧。殷桓坐在艙中,不時聞得斜風微雨中幾縷清香。轉目望了望,方見水中嬌荷初綻,青葉蓬蓬。眼前景緻幽美清靜,正是屬於人間的悠然氣息,絕不同前幾日在怒江看到的兵戈相持、血紅飛浪的煉獄戰場。

雨絲飄在眼中蘊成薄薄水霧,想着自己無可奈何從前線回來的緣由,殷桓雙眉微皺,脣邊笑痕隱隱下沉,昏暗的光線下有種猙獰的凌厲。

“侯爺,到了。”輕舟穩穩停住,艙外漁夫輕聲道。

殷桓起身出艙,揹負着手,站在舟頭,若有所思地望着陰鬱山嶺間那處火光微弱的洞穴。周遭靜得異樣,隱約有弓箭搭弦的聲響在巖壁暗影間響起。漁夫沉默着一拂衣袖,那股在草木間飄蕩的殺氣煞時停頓下來,繼而無聲無息消沒在夜色深處。

“侯爺,請吧。”漁夫躬身引路。

殷桓走入山洞,瞥目兩側:“都退下。”

“是。”漁夫招了招手,守在洞穴兩邊的士兵迅疾退出,僅留獨坐在洞中深處,那位落魄憔悴的年輕男子。

男子面壁而坐,聽聞動靜,緩緩轉過頭來。石洞中不知何處穿風,吹得那一點燈火不斷飄搖,照着男子血痂凝結的左目,十分可怖。殷桓靜靜望着他,男子脣角含着幾許淡淡的笑意,站起身,手腕處鐵鎖沉沉作響。他看着殷桓,未眇的右目在火光下透着幽幽的光芒,低了低頭,聲音和潤如初:“韓瑞見過賀陽侯。”

殷桓在案旁坐下,不動聲色道:“如今連二伯也不叫一聲了麼?”

“二伯?”韓瑞一笑,“鄙人身爲犯臣之子、階下之囚,豈敢冒犯賀陽侯?”

“好個犯臣之子!”殷桓冷笑,盯着他慘白的面容,慢慢道,“讓你靜居此處反思,已逾一月,如今看來,你卻無半分清明,還是死不悔改麼?”

韓瑞微笑道:“侯爺此話差矣,我自始至終神思清明,需要悔改什麼?”

殷桓並無耐心與他言詞爭辯,拍案而起,掄起手掌重重霍上他的面頰。韓瑞內力盡失,身形孱弱,縱是殷桓此掌未曾使出三分勁道,卻也讓他腳下踉蹌欲跌,不得不扶住石壁,勉強穩住身形。

打得好。韓瑞輕笑,伸手抹去脣角血跡。愈是如此,彷彿心底那一縷似有似無的愧疚纔可愈發消淡。

“你現在想着與我劃清界線麼?晚了!”殷桓何嘗不知他所想,怒喝道,“我早就說過,我殷桓縱負了這天下,亦不曾負你!這天下誰都可以叛我逆我,唯你不行!”

韓瑞平靜地看着他,笑顏清淡依舊,只右目愈見沉靜深暗,一抹哀色浸沉在徹骨仇恨中,鬱郁難散。

殷桓厲聲道:“九年前我帶你到荊州時,你怎麼不記得你是犯臣之子?我將湘兒許配給你時,你怎麼不記得你是犯臣之子?我養你教你,視你如子,你一身的武功、一身的才學,哪一分不是出自我殷桓?我待你一片誠心,而你呢?原來自始至終都當我是殺父仇人!毀我軍機,阻我大事,爲他人細作,竟如此狼心狗肺!”

“狼心狗肺?”韓瑞沉默了良久,終於笑起來,“二伯,你雖教我許多,可獨缺仁義二字,狼心狗肺,怕也是避不可免的罷。”他輕嘆,眸波輕動,愁苦褪去,換之少見的譏諷之色:“當年二伯背叛郗嶠之元帥,不知可曾想起狼心狗肺四字……”

話音未落,殷桓的掌風已襲至他的胸口。雄霸的內力似要摧毀五臟六腑,韓瑞眼前昏黑,全身氣血紊亂,身子飄飛出去,落於數丈外,倚着石壁,無力跌倒在地。看着沉步走近的殷桓,他張了張口,想說什麼,不料卻吐出一大口鮮血,氣息虛弱如絲。

殷桓看着地上的血跡,似不曾想傷他如此,愣了一愣,俯身下來。

“瑞兒。”他瞳孔一縮,目中隱有痛苦和懊悔之色。

不,不要這樣。韓瑞微微一退避開他伸來的手掌,低低道:“二伯,你殺了我罷。當初你救了我,如今我背叛了你,殺我,也是應該。”

“死就能了結一切恩怨麼?”殷桓冷冷看着他,“我若真要殺你,當初你給郗彥通風報信時便早已死了!還能等着你毀我糧草麼?”吸一口氣,輕輕發笑:“你當真以爲你的命是如何了得,一死就能抵償所有?即便你父親當初被害有我之過,我對你九年悉心撫育,也算是彌補他了罷?即便你今日一命還我,你我之間或就此恩怨兩清了,那麼湘兒呢?你欠她的又該如何還!”

韓瑞發怔,死灰一般的右目似被強光刺入,不堪一擊地,放任悲傷之意溢滿眸中。

殷桓恨道:“你若真拿我當殺父仇人,就不該靠近她,更不該招惹她!”

“我……”韓瑞面容發青,顫抖着脣,說不出是尷尬還是愧疚,亦或只是縈繞不去的思念和糾葛,讓他在錐心刺骨的痛楚下,無言以對。

上天從未給過他選擇或者逃避的機會,於此事上,他也從無一刻能夠想明白,既是那樣生死不容的仇恨,又爲何能生出那樣欲斷不斷的愛意?

他輕輕閉眸,無奈而又惶然。殷湘秀麗的面龐掠過腦海,眼前沉浮着過往一切,愛恨交加的滋味,竟從未有一刻似眼下這般清晰。

初見時,他被殷桓牽着手,跌跌撞撞跟着他的步伐,來到江陵城中刺史府前。那明眸皓齒的女孩站在她母親身邊,小小年紀着一身緋紅的鎧甲,髮髻上繫着冰絲織成的絳色髮帶,火一般鮮豔刺目的顏色下,冷冷透着幾縷寒芒。

正如那女孩的性情,面孔冰冷,眼眸卻剛烈似火。

她母親循循善誘讓她叫他“瑞哥哥”,她卻盯着他,半晌輕輕啓脣,吐字清晰明瞭:“韓瑞。”

他也無一絲慌亂、驚愕、無措的情緒,神情淡淡的,如水明澹的目光靜靜注視了她一刻,微笑:“湘妹妹。”

“我只拿你當妹妹。”

新婚那夜,他執着酒盞微笑,一貫地瀟灑倜儻。新婦端坐案旁,嬌美如花,神情羞澀而又不安。他端詳她良久,最終卻嘆了口氣,輕輕淡淡道出那句話。新婦緋紅如霞的面龐驀地雪白,擡眸望着他,目光寒如霜劍。

他卻仍是那樣淡若清風的笑容,輕輕撫摸她的發,低聲道:“湘妹妹,抱歉――”

“韓瑞!”新婦終於目中濺淚,手指緊攥,指尖掐入掌心,受傷流下的血絲滲入火紅裙裾,添上幾道暗深的斑影。

“我知道了。”她咬着脣一笑,既無怒斥,亦無懷恨,面色平靜下來,輕輕站起身,自回內室中。

他目送她離開,怔愣片刻,慢慢將盞中酒汁一飲而盡,而後淡然轉過頭,看着那一夜寥落而又清冷的月光,直到天色發白。

整整九年,雖朝夕相對,他卻從不曾靠近過她,更不談招惹她。他小心翼翼保持着二人相處的距離,風清雲淡地維繫兄妹之情,然而即便如此,命運卻還是沒有放過二人,當有一日他發覺那女子如火的眸中流露的炙熱溫柔之意,纔開始惶然。

轉身欲逃,卻爲時晚矣。

石洞中沉寂良久,殷桓耐心等着韓瑞急促的呼吸漸轉沉緩,冷冷問道:“上個月湘兒曾帶人來想救你出去,你知道麼?”

韓瑞沉默,半晌才道:“她……那一夜似乎受了傷,傷勢如何了?”

“放心,還沒死,不過也快了,”殷桓言詞利落,欣賞着韓瑞一霎僵直的目光、蒼白的面孔,心頭略生快意,“她是爲你才病入膏肓,如今甚至還拿這剩下的半條命威脅我,讓我放你出去。”殷桓目色有過片刻蒼涼,輕聲道:“她待你情深如此,你們也有夫妻之名,你捫心自問,如今你真能與殷氏一刀兩斷、再無瓜葛麼?”

韓瑞不語,胸口窒悶卻再度逼入喉中,低頭,忍不住又吐出一口血來。

殷桓卻施施然站起身,如釋重負般,淡淡道:“話盡於此,你私藏我百萬石的糧草,如今該告訴我囤於何地了罷?”

韓瑞聞言,忍不住輕聲一笑。殷桓怔忡之下,韓瑞撫着胸口,雖喘息不住,卻仍放聲笑起來。殷桓冷冷看着他,韓瑞笑過良久,筋疲力盡,仰臥地上,凝望着暗沉沉的洞穴頂端,緩聲道:“我不曾騙你,那百萬石糧草,三個月前就已付之一炬了。”

“混賬!”殷桓忿然瞠目,拎起他的衣襟,一時殺意橫生。

韓瑞笑了笑,輕輕閉上右眸,神情極度平和,慢慢開口道:“不過我有一計,可助二伯再得一月糧餉。若我猜測不錯,只要熬過這個月,怒江於梅雨之季水勢激漲,二伯控制上游,遲早可長驅東進,劍指鄴都,是不是?”

殷桓不語,手指卻緩緩鬆開,居高臨下望着躺在地上的氣若游絲的韓瑞,目中再無分毫溫度,一字一字道:“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翌日清晨,江陵一帶飛雨未歇,水珠譁然有轉盛之勢。天色微微亮時,殷桓親信副將蘇汶在官署接到前線戰報,想着自己也有事與殷桓商議,便親自來了趟賀陽侯府。剛至侯府偏門下馬,一輛馬車忽自西側急速駛來,濺得他一身污水。正要喝罵,那馬車卻也在偏門前停下,車門打開,一着淡藍長袍、面容清瘦的年輕男子走下車來,在軒昂的府邸前靜立片刻,慢慢踏上石階。

蘇汶望見來人的面容,心中雖驚疑,但也不敢慢待,堆起滿臉笑意,揖手行禮:“韓公子回府了。”

韓瑞點了點頭,並不與他寒暄,只輕聲詢問府中迎來的家老:“湘君在何處?”

“鳳鳴軒,韓公子快去看看吧,唉……”家老不住嘆息,遞給他一柄竹傘。

韓瑞執過傘,衣袂攜風,直往內庭。蘇汶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想了頃刻,方整了整衣冠,由家老引去書房見殷桓。

殷桓正在檐下行氣練功,淅瀝雨水將滿庭花草溼潤得清澈,映襯着殷桓的面容,也顯出不同往日的爽朗精神。

蘇汶笑道:“侯爺氣色不錯,想來昨夜睡得甚好。”

殷桓緩緩收了內力,神清氣閒:“在江陵可聽不到百里外的兵戈爭伐,一入夜滿城清靜,如何睡不好?”接過侍女遞來的絲帕擦了擦臉,目光一轉,看着蘇汶手裡捏着的戰報,“說罷,前線是吃了敗仗,還是小勝?”

蘇汶強顏笑道:“爲何就不能是大勝?”

“此時正是他們滋擾生事、讓我不得安寧的時候,即使戰,意也不在勝敗,而是不能讓烏林衆軍休養生息,”殷桓目光犀利,一瞥蘇汶的臉色,冷道,“敗了?”

“是,”蘇汶將戰報遞上去,低聲道,“小敗。五月初九,蕭少卿趁江上霧起,率兵繞過烏林水寨夜襲漢陽,軍中防備不及,死了三千,傷近五千。”

“蕭少卿――”殷桓笑了笑,卻無怒意,目中不掩讚賞,“此子確是天生將才,奇謀詭計用之不竭,百年難得一遇。可惜……”

可惜如此俊秀人才,卻等不到他人生鼎盛之時。

不出數月,遲早會敗於我手。

殷桓目光在戰報上來回流覽幾遍,擲回給蘇汶,言道:“傳命前線,諸軍礪兵秣馬,堅守不戰。以一萬水師掩江佯動,足以應付對岸的騷擾。”

“是,”蘇汶跟在殷桓身後步入書房,輕聲道,“還有糧草一事。前往南蜀和交越的使者昨夜都已回來了。南蜀自顧不暇,交越則稱剛與東朝定下盟約,於支援糧草之事上愛莫能助。我另求人外購糧草,但天下貨殖皆由雲閣把持,富商大賈俱恐市廛驟變,禍及自己,無人敢販粟至荊州。此前前線糧草再度告急,我算了算,荊州各處囤糧,恐怕支撐不過半月……”

以往每每提及總讓殷桓頭疼的糧草一事,今日再聞,卻不能損及他半分心情。他坐於書案後,看着案上地圖,沉思半晌,忽而一笑。

蘇汶只覺這笑容實在來得詭異,忍不住道:“侯爺?”

殷桓揚手止住他的疑問,道:“你帶江陵守軍兩萬精兵,掛豫州軍旗幟,即日啓程,去上庸關取糧草。”

“何處?”蘇汶驟聞地名,愕然一愣。

“上庸!”殷桓笑意深遠,手按北朝南疆,“中原早已大亂,北帝眼中只有西北,無暇兼顧南疆諸州。上庸關以往爲防東朝戰事,囤糧上千萬石,足以應付我荊州軍數年所需了。那裡守兵不足兩千,梁州府兵如今也已盡去中原戰場,你取上庸關,如探囊取物。至於掛豫州軍的旗幟――”

他話語驀地一止,蘇汶卻很明白,道:“是要嫁禍蕭子瑜,並使兩朝生隙?”

“也不盡然,”殷桓搖頭,慢慢道,“據鄴都諜報,如今苻子徵周旋朝中諸臣之間,正是北帝有求於東朝的時候,何況蕭璋有云閣鼎助,並不缺糧草,這等劣拙伎倆,瞞不過兩朝那些火眼金睛的老狐狸,矛頭遲早還是對向我們。”

蘇汶不解道:“依侯爺的意思,如此假以豫州軍名義行事,不是多此一舉麼?”

“當然不!”殷桓斷然道,“北帝縱使惱怒,一時鞭長莫及,只能忍耐不發。只不過在怒江對面,有一人卻絕不能容忍被人嫁禍的惡氣,以他莽撞暴燥的脾性,聽說此消息必然北上阻你南歸,斷我糧道。”

蘇汶心知肚明,殷桓所說之人定是蕭子瑜無疑。只是糧草若被截,此行又有何意義?蘇汶思量片刻,垂首抱揖:“屬下糊塗,還請侯爺明示。”

殷桓指尖遊移戰圖上,言道:“你即刻出發至上庸,奪得糧草後,譴五千精兵快馬送回江陵,再率剩餘人馬,繞道新城另擇南下道路。若我所料不錯,蕭子瑜北上的路線定是沿襄江直奔樊城,你於荊山設下埋伏,以逸待勞,必能大敗豫州軍。”

蘇汶聞言連連頷首,奉承道:“侯爺果然妙計,蕭子瑜如一怒北上,石陽防線定然中空,卻是侯爺乘虛東進的機遇到了。”

殷桓冷冷笑道:“這條妙計可不是本侯想的。”他擡起頭,目望窗外,漆黑冰冷的眼神似要將烏雲密佈的天宇看出一個窟窿來,面容殘忍,話語卻無盡慈藹地:“有人給我獻了這條甕中成鱉計策,那我便如他所願,將計就計,看看天遂誰願!”

蘇汶感受到此話下的刻骨恨意,不免怔了怔。風吹窗櫺,一陣溼寒猛地撲入室中,蘇汶在乍然一現的念光中恍悟過來時,那縷溼涼之氣正透心滲骨地繞身而至,令他不由自主地、冷然一個寒噤。

江陵雨水不絕,千里之外,怒江亦於烏沉沉雲翳的遮蔽下,接連八九日未逢晴光。這日午後,依舊陰雲密佈,雨霧霏微。夭紹在西山南嶺跋涉整整兩個時辰,終於找到丹蔘所說的那片沼澤地。

此處狹谷相持,山道盡頭,四壁峰巖遮住了日色,谷中光線晦暗不明。夭紹提氣掠上巖壁上橫生的松樹,俯首朝下望去。

淺水橫溪,連綿成灘,周遭蘆花飄零,草葉繁茂,數百針葉樹正生在對面山岩下,蒼鬱成林。夭紹窮極目力,望向林中。那些針葉樹上攀附而生着無數馬蹄狀的白色芝草,雨絲浸潤中,正隱隱透着瑩滑如玉的光彩。

果然是阮靳說的鮮玉芝。

夭紹鬆了口氣,足尖輕點蘆葦,憑藉輕功越過大片沼澤,穿梭針葉林中,摘採了數十株玉芝草,放入身後的籮筐。眼看天色漸暗,她也不敢獨自在深山中多待,轉身想離去時,驟聞身後山峰外聲響巨大,碾碾轆轆聲滾滾回蕩山叢中,其勢之威,其音之隆,似要將山陵震碎。雖浩盛如此,然這聲音卻一絲不同遠處江津的操練聲,既無鼓號急摧,又無刀劍殺氣,不時還有整齊的呼喝吶喊蓬勃爆發,聽得夭紹心中甚爲疑惑,忍不住飄身攀上峰巖,登至高處,俯眸而望。

山峰外竟是寬敞平原,橫陳無數艨艟戰艦。夭紹訝然掩住口,但見這些戰船木質乾淨無雜色,高杆上旌旗未懸,顯然是不曾上過戰場、亦不曾入過水的嶄新戰船。她心念一動,放目望向平原之後,入眼林葉似海,無邊無際。幾百座雪白帳篷駐紮林外,不時可見身着甲衣的將士穿梭林中,巨木伐倒的聲響陣陣傳來。

原來晝夜皆聞的伐木聲是由此而來。夭紹恍然,自遠處收回目光,繼續望着山下。

平原上的戰艦正被士卒們奮力擡起,架上以碩大木板製成的推車,每架推車由二十位赤膊士卒拉行,頂着飛雨,一艘艘拖向江邊。因梅雨時節,滿途泥濘,推車木輪時有陷入泥土中的,兩旁又各自涌上百名將士來,鎧甲未解,彎了腰就去拼力擡起木車。好不容易,一艘戰船才由此滑入江中。

速度雖慢,好在人多力大。幾近五千人的軍隊排列有序,輪流拖船,沿江一帶很快浮滿戰艦,紫甲金袍的少年將軍縱馳岸上,揮動旗令,令最初一輪入水的艨艟駛向遠處。

夭紹這才發覺,此處江岸竟是赤水津防線守兵最虛處。江邊白浪滾滾,原先駐紮在此的水寨盡是巨型樓船,卻無任何艨艟鬥艦,只在江面上築成綿長的水上城廓,中空二十里水域,任由入水的新戰艦遊梭江中,拉扯帆幔,不斷試着逐浪衝刺的速度。

她顧盼一番,大致算了算,只怕眼下新戰船不下六百艘。心思飛動,又想,赤水津一帶六座水門已然綿延百里,而北府水軍不過兩萬,自徐州所攜戰艦足以應付水寨所需,如今雖說可不斷造新船以補前些日子戰爭所耗,但此六百艘戰船卻至少可再乘兩萬甲士,北府由何再來這麼多的水師?

除非――

思緒止住,夭紹蹙了蹙眉,再望了眼策騎江邊指揮諸人的謝粲,默然片刻,轉身離開。

暮晚,天色漸暗,西山峰影沉沉。雨霧籠罩的怒江上空,有雪白鴿影飄飛而過,撲簌翅翼,掠入樑甍起伏的江夏城。

湘東王府內庭,琴聲縷縷瀰漫池館間,沖和溫雅,令人聞之心寧。書房內,蕭少卿卻不知何故被琴聲攪得心起紛亂,推開面前文書,起身至窗旁,望着遠處水軒間撫琴那人。纖瘦的身軀裹以錦衣博帶,傍晚風動,吹拂那人袖袂,雪衣飄然,烏髮如墨,秀雅宛若素蘭。

蕭少卿默望片刻,有侍女入室送茶湯時,囑咐她道:“去告訴蘇琰大人,她肋下傷未痊癒,夜間風雨甚涼,讓她早些回閣休息。”

“是。”侍女應聲離開。

蕭少卿關上窗扇,纔要定下心繼續批閱文書,室外卻有腳步聲匆匆傳來,瞥眸門外,只見魏讓大步而至,呈上一卷絲綃:“飛鴿傳書,是江陵來的密函。”

“江陵?”蕭少卿忙接過密函,於燈下閱罷,靜思半晌,嘆息着揉了揉額。

“我兒爲何事困惱?”蕭璋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外,含笑步入書房。

魏讓揖了一禮,退出室外,將門扇輕輕關閉。蕭少卿待蕭璋落座,方將密函遞上,稟道:“江陵細作探報,五月十一日,殷桓令蘇汶引兵北上,欲奪上庸關糧草。”

“上庸?”蕭璋怔了一怔,“殷桓瘋了不成,如今還敢招惹北朝?”

“並非如此簡單,”蕭少卿道,“殷桓令蘇汶所部皆着豫州軍甲衣,沿途所執也盡是汝陽王旗幟。”

蕭璋眉目崢嶸,怒道:“這是要嫁禍子瑜?”見蕭少卿欲言又止地望過來,蕭璋一愣,勉強靜下心看罷密函,轉念思了思,全然了悟,咬牙切齒道:“好個殷桓,只怕是要藉此激得子瑜率兵北上,他纔可趁機攻打石陽!”

蕭少卿道:“殷桓圖謀想必確是如此。”

蕭璋再看了一眼密函,搖頭苦笑:“難怪十餘年前他們能結拜兄弟,殷桓對他這個四弟倒是瞭如指掌,子瑜性情耿直,目中無塵,這口冤氣定然咽不下。他若要領兵去截蘇汶,誰能阻止得了?”

蕭少卿略微思忖,靜靜道:“那就讓小叔叔率兵北上。”

此話一出,蕭璋當即皺眉。蕭少卿解釋道:“我們若無任何行動,那是放任殷桓自上庸奪千萬石糧草。如今怒江北岸荊州軍不下三十萬,我們三州府兵統共不過十六萬,勉強守住江夏三處淺灘,與他拼的便是糧草軍餉。如今他糧草短缺捉襟見肘,我軍卻可以逸待勞,拖敵疲憊,從而纔有勝算。”

蕭璋沉吟一會,道:“話是如此,但石陽距離上庸千里迢迢,子瑜縱是即刻北上,也不一定能攔截住糧草,反而卻讓石陽防線就此空虛。”

“父王顧慮得當,”蕭少卿從容一笑,轉過身,揚眸看向牆壁上的戰圖,指了指江陵方向,“但倘若我軍能在十日內奪下江陵城呢?蘇汶即便是奪回了糧草,亦無糧道可援殷桓。”

蕭璋深看他一眼:“十日內奪江陵?是否太過異想天開了些。”

“不然,”蕭少卿搖頭道,“殷桓此舉看似高明,實則遺患重重。蘇汶率兩萬精兵北上,上庸距離江陵並不近,這一趟來回,不出半月怕難回來。再倘若上庸關的守兵強硬一些,蘇汶的返程就更難預料了。”

蕭璋點點頭:“繼續說。”

蕭少卿道:“前段日子苻子徵來江夏,阿彥向他購買了五千戰馬,由苻氏部曲兩千人護送戰馬南下,想必此刻也該到達了上庸附近。四日前,阿彥也已另譴三千人北上接應。蘇汶如今面對的上庸關,是原有的兩千勁卒並兩千苻氏部曲,另還有北府軍三千人斷後,此一戰能輕易得手麼?”

蕭璋脣邊露出笑意,目中亦逐漸明朗,道:“天下豈有這般巧合之事?想來江陵這番動靜,原是有人布的局,正請殷桓入甕。”

蕭少卿眸波輕動,微微一笑,也不置是否,回首望着地圖,又道:“小叔叔若在此刻引兵北上,襄江沿岸的荊州守軍必然全神戒備,如此正可牽制住殷桓在沔陽、華容的精銳騎兵。依眼下局勢,殷桓既要防豫州鐵甲,又要集烏林、漢陽的水師趁機攻佔石陽,南邊洞庭一帶的佈署怕是再無法固若金湯。”轉身請示蕭璋,“父王,我們但可讓小叔叔的豫州軍在北線沿襄江佯動,而後再譴一支奇兵自巴陵攻入洞庭,趁敵不備,火速沿江西進,直奪江陵城。只要謀劃周全,十日內江陵必失,這也並非異樣天開的事。”

蕭璋望他一眼,滿目讚賞:“不錯。”

蕭少卿接着道:“江陵若失,荊州大亂,即便蘇汶奪了糧草,返回也是待屠之物。殷桓到時也只有兩個選擇:一則回救江陵;一則與我軍血戰,在怒江南岸殺出一條活路。但無論那一條路,我軍卻是以靜制動。若各路佈署得當,到時必成四面合圍之勢,殷桓將無路可逃。”

蕭璋聽到此刻卻搖了搖頭:“計策雖好,只是用兵之法,十倍方圍之。我軍如今以寡敵衆,如何能成合圍之勢?”

蕭少卿淡淡一笑,清透的墨瞳間忽有冷鋒浮現,平靜道:“先賢曾雲,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如今殷桓是有二十五萬人馬,但到合圍之時,能剩五萬人馬便算天幸於他!”

此番話如冰水緩流,在這般寧靜的雨夜慢慢道出,宛若是一把寒劍凌厲遊走綿溼雨霧間,果敢決斷,鋒芒四濺,那樣的銳氣傲然奪目,令人凜然生畏。

蕭璋沉默起來,目光細細流顧蕭少卿的面容,忽感慨嘆息:這便是我調教出來的兒子,排兵佈陣比之當初的郗嶠之,亦不遜色半分,確是世上絕倫――心頭欣慰極甚,卻又微微含酸。站起身,拍了拍蕭少卿的肩,慢慢道:“五月以來雨水連綿不絕,怒江水線日益升漲,荊州軍居上游,揚帆下駛,十分便速,我們居下游,逆流仰爭,形勢本就不利,如今殷桓即有所動,你們亦有良策,便放手一戰。朝廷前日也已下促戰旨意,後方糧草戰馬俱已籌備妥當,你們不必再顧慮其它。”

蕭少卿頷首微笑:“多謝父王。”

送走蕭璋,蕭少卿擡眸望望天色,黑夜已降。滿庭靜寂,水軒中琴聲不知何時已然停止,耳中唯聞得雨水打葉聲,淅瀝不絕。他看了看軒中,那女子依然靜坐原處,背對着他,面朝軒外水色,動也不動。

“蘇大人,”蕭少卿步入軒中,眸中湛湛清朗,看向蘇琰,“還未歇息?”

軒中風燈微搖,蘇琰手執茶盞輕輕抿着,細眉明眸,秀顏如畫,看他一眼,聲色不動:“方纔郡王嫌琴吵,我已不彈了。此刻難道是嫌我坐在這邊也礙眼,過來逐我?”

她言詞冷漠,話鋒迫人,端然是拒人千里之外。蕭少卿習以爲常,並不介懷,笑了笑:“方纔是我擾了你撫琴的雅興,別生氣。”撩袍在欄杆旁屈膝而坐,倚着石柱,姿勢瀟灑依舊,似隨意問道:“你肋下傷如何了?”

蘇琰垂目,道:“早已不疼了,有勞郡王垂詢。”

“那就好。”蕭少卿微笑,就此止了言詞,不再言語。

沉寂良久,蘇琰終於放下茶盞,自嘲一笑:“郡王行事如風,從不會浪費時間與我這般靜坐。有事請說。”

“知我者唯有阿荻。”蕭少卿劍眉微揚,輕聲笑道。剛要開口時,蘇琰目光一閃,忽揚手道:“且慢!”凝目端詳他須臾,搖頭嘆氣:“郡王但凡露出這樣的神色時,必有所求。只是蘇某且將話先撂於此處,鑑於一年前曾在某人帳下被驅逐的經歷,蘇某已發過誓,今後再不入軍營,再不爲人軍師,再不去戰場無情地。”

蕭少卿噎住,無奈道:“阿荻。”

蘇琰眸光流轉,盎然生輝,眉梢添上幾縷溫和之色,柔聲道:“除此之外,其他事郡王但言無妨。”

“你明知道我有何事請你,”蕭少卿輕輕揉額,甚是疲憊的模樣,“再幫我一次,去石陽豫州軍營,暫領一月軍師,如何?”

蘇琰無動於衷,笑道:“蘇某才疏學淺,恐難勝任。”

蕭少卿道:“若非事關緊要,你尚在孝中,我亦不會強求於你。但如今殷桓打着豫州軍旗幟去奪北朝糧草,小叔叔必然怒而發兵相截。他若沿襄江北上,石陽水寨便由此空虛,我雖另有計謀,但三日內三軍水寨卻必須堅守不動,豫州軍前鋒顏謨想必是留守石陽的,你與他一文一武,行事正爲互補。有你二人守着石陽,我才能放心在江夏與赤水津調動兵馬。”頓了頓,靜靜注視這蘇琰,慢慢道:“阿荻,如今除你之外,我別無他人能託付。”

蘇琰看着他,神色冷淡,沉默半晌,抱着琴站起身。

“蘇大人!”蕭少卿振袍而起,攔在她身前。

“你方纔不是還顧及我的傷勢麼?怎麼現在又讓我去前線?”蘇琰盯着他,面孔微微發白,“我原來真的只是郡王麾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小官吏麼?”

蕭少卿看着她一貫沉靜淡定的目光驟然如此咄咄逼人,怔忡之下,恍惚明白出什麼,不由一驚。望了她良久,緩緩避開視線,輕聲道:“既如此,你在江夏歇着,我讓宋叔去石陽。”

“宋叔已是老朽,且有風溼舊疾,如此雨季,不堪長途跋涉,”蘇琰冷冷出聲,“你放心,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方纔是蘇某莽撞了,郡王請勿介懷。我明日一早去石陽,不會負郡王軍命。”衣袂倏然一轉,人已飄然離去。

蕭少卿望着那縷雪衣消失在夜色深處,雖有過一刻的悔意,卻也未曾過多踟躕,至書房喚過魏讓,二人連夜縱馳出了江夏城,直奔赤水津方向。

已是戌時,夜色深濃。赤水津中軍行轅內篝火飄動,如絲細雨中,紅光映染半邊天際。

阮靳正於帳中撰寫軍文,白鶴慵然趴伏一旁,百無聊賴之下,闔目休憩。此刻早已到了諸軍入帳而眠的時辰,除了巡邏甲士巋然的腳步聲外,滿營靜寂。

案上燭臺明暖,阮靳在融融光暈下落筆最後一個字,正待從頭審閱,一旁白鶴忽撲簌翅翼騰地站起,阮靳乍然被驚,手一抖,筆端餘墨濺上藤紙,洇成烏黑一團。

阮靳板起臉,訓斥白鶴:“鶴老,不要搗亂。”

白鶴卻置若罔聞,兀自興高采烈地,舉翼朝帳簾飛去。

阮靳豎耳,這才聽聞帳外有馬蹄輕縱的聲響,亦忙起身,掀開帳簾。駿馬嘶喘的動靜自帳側傳來,阮靳轉目,但見馬背上人影修長,頭戴斗笠,揹負着一個大包裹。揹着光線,他還未看清來人面容,身旁白鶴卻一聲清嚦,倏然朝那人撲去。

“鶴老,對不住,我現在無手抱你。”馬上的人微笑輕語,躍下馬,取下馬背上掛着的另一個碩大包袱,來到阮靳面前,喚道,“姐夫。”

阮靳笑容溫和:“你這麼晚來營中做甚麼?”目光微動,看着她手上沉沉拎着的包袱,玩笑道:“難道是要出走?竟帶這麼大兩個包裹?”

夭紹笑而不語,望了眼遠處燈火煢然的帥帳。阮靳瞭然,道:“阿彥和少卿去了白震澤視察水門,怕還沒有回來。”

“白震澤?”夭紹垂首略微一思,脣角彎了彎,“果然如此。”擡目看着阮靳,輕聲道:“我找姐夫有事。”

阮靳打量她頗爲慎重的神色,點點頭:“入帳說話。”

外簾挑起,帳內燭色透過薄薄竹冪,一絲絲滲透夜雨。巡邏甲士於數丈外走過,轉過頭,清楚地望見帳內二人正對坐談話。

“這都是些什麼?”阮靳扶額,看着夭紹將那個大包袱在案上攤開,無數瓶瓶罐罐叮叮噹噹滾落出來,另有一堆各色布囊,十數個牛皮水囊,一片琳琅滿目。

夭紹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瓶罐,並不忙着解釋,先問阮靳:“姐夫,北府軍陸寨將士近日是否要沿怒江南下?”

阮靳目光倏然一深,聲色不動,盯着夭紹:“你聽誰說的?”

“並非聽說,我今日偶過白震澤,看到水上有大批新造的艨艟鬥艦,是以斗膽一猜,”夭紹察顏觀色,知曉揣度無誤,低聲問道,“不知大軍何日啓程?”

阮靳看她良久,目色變幻,不知所思。最終只搖了搖頭,慢慢一笑:“郗元帥不日前下達嚴命,軍中若有私議戰事者,格殺勿論。”

“如此……”夭紹想了想,一笑,“那便不說戰事了。”移目一瞥帳外風雨,道:“姐夫通曉天文地理,能觀風辨雲,知雨識霧。夭紹想問問,這雨勢綿延至此,但若一停,是否將有大霧?”

阮靳望着她,目中頗有贊意,言詞卻仍謹慎:“青梅熟黃,雨水連綿,江上扶搖風自起,晨間暮晚必有霧氣,太陰愈盛時霧氣越濃,過兩日是五月望日,若雨水能住,怒江或起大霧。”

“我明白了,”夭紹輕輕點頭,沉思片刻,又道,“但以今日雲翳來看,雲層密而烏,風微而涼,雨細而疏,此二日內這雨怕不會停。”

“是啊。”阮靳慢條斯理地嘆了口氣,揮了揮羽扇驅走燭火處的飛蟲。

夭紹靜默半晌,不再詢問,說道:“姐夫身爲軍師,應該能時時隨在阿彥身側,有幾件事,夭紹想拜託姐夫。”不待阮靳言語,便指着包袱裡的物事,一一解釋道:“這是犀牛皮製成的水囊,甚爲堅實,且內有冰玉襯底,不畏火灼,共十五個,皆裝上古桃花釀。阿彥每日服過寒食散後必要溫酒行散,行軍之際攜帶酒罈酒壺之物怕是不便,這些水囊倒佔不了多大地方,可讓他隨身帶着。還有這些錦囊,亦爲十五個,每一袋皆是阿彥一日所服藥量,縱是鏖戰之際,姐夫也不要忘記提醒他吃藥。”

阮靳微笑:“好。”

夭紹又指指那些琉璃瓶罐:“前幾日聽姐夫說過,荊州多爲蠻荒野地,悶熱潮溼,毒蟲毒瘴甚多,北府將士初到怕多有不適,病疫易發。這些都是茯苓、紫蘇、白朮、甘草磨成的藥末,可治痱毒、苦夏等常見疫患,姐夫隨軍帶上罷。”

阮靳隨手拿起一個藥瓶聞了聞,嘆道:“這是都是軍醫該做的,你郡主之尊,忙這些做甚麼。”

夭紹輕聲笑道:“舉手之勞而已。我也知僅這些藥末,對兩三萬大軍來說,並不算什麼。只不過我也爲東朝子民,此刻如能添一分力,他日你們得勝,我亦與有榮焉。”話盡於此,見帳側沙漏橫線已近戌時三刻,心想不便再久留,起身與阮靳告辭。

離帳時,白鶴拉扯着夭紹的衣袂依依不捨,夭紹看看它,一笑:“你今後跟着他們也是不便,且陪我幾日罷。”遂抱着白鶴,出帳而去。

郗彥與蕭少卿至白震澤時,謝粲正馳馬於江津高坡上慢慢徘徊。由午後忙至深夜,平原上所有戰艦皆已入水。白震澤淺灘二十里,艨艟橫撞,鬥艦攀浪,船舷處無數火把飄飛蜿蜒,夜雨下粼粼然宛如蛟龍奪然出水,翻江倒海,氣勢攝人。

“元帥,郡王!”謝粲遠遠望見二人,縱馬迎上,行過軍禮後,方對郗彥稟道,“新戰船俱已入水試行,鬥艦三百艘,艨艟兩百艘,三翼船一百艘,樓船八十艘,連舫二十艘,另有海鶻三百,共能乘將士兩萬餘人。戰艦外女牆弩窗等俱以牛皮覆之,另有拍竿一萬,皆已安置好。”

郗彥聽他述罷,微微頷首:“自明日起,你與鍾曄領兩萬陸寨士卒登舟操練,熟悉水情。揚帆掌揖等事不必求之甚解,僅適應逐浪顛簸即可。”

謝粲抱揖應下:“是!”撥轡轉身,當先而行,引着郗彥二人沿白震澤江岸飛馬而過,直朝最西南處的水門而去。

西山延綿至此已無高丘,平原曠蕩,四野無聲。江中浪潮起伏,此處水門停泊戰船近千,燈火通明,映照着水心天幕,朗朗如晝。郗彥幾人乘小舟前往水寨中軍,巡梭江面時,目望樓船林立、無窮無盡,宛若行步於巨大城郭,巷陌毗連無際,難辨身處何境。

帥船上,阮朝早已聽聞消息,白甲英武,手扶佩劍,昂然侯於甲板之側,望見蕭少卿躍身上船,放聲一笑:“我日日夜夜都在盼郡王來此,今日終於等到了!”

蕭少卿笑道:“我來此卻是要調用阮將軍的精銳去行險事。旁人避之不及,你倒日日期盼?”

阮朝道:“善戰之將,自可立於不敗之地。何況是郡王用兵,計策無窮,奇謀不竭,早已爲天下將才共仰。”

蕭少卿再灑脫驕傲,聞言也不免臉上一燒,轉目看郗彥:“阮將軍這等言詞倒是少見。如此狡猾,想是有人唆使的。要是我此戰不幸算漏一步,豈不愧對了天下?”

郗彥淡淡一笑:“三軍可奪氣,將軍可奪心。我知道你必然是不會愧對天下的。”輕飄飄言罷,轉身先入了艙閣。

蕭少卿愣了須臾,咬牙失笑,提步入艙中。

此番密談不過半個時辰,於殷桓今日之變,三人心照不宣,都似早有預見,所思所圖皆不謀而合,因而擬定諸策十分順利。出艙時,瞧見船舷處靜靜等待的謝粲,蕭少卿想起一事,對郗彥道:“明日起要調動大批兵馬埋伏西山各處險地狹谷,夭紹現居西山中,若被不知事的將士衝撞,倒生事端。她也只聽你的話,過幾日你一走,我若去說搬遷諸事,她只會和我吵。你還是讓她儘早回江夏城罷。”

郗彥聞言微笑:“她何至於你說的那樣不懂事?你若好好和她說,她何曾有一次故意惹惱你?”

“原來每次都是我惹惱她?”蕭少卿低聲一笑,眉目間略生異樣,側首望着漫江紅火,輕輕道,“令她着惱,我亦不想的。”

郗彥靜靜注視他一瞬,移開目光,未有多言。

二人就此沉默下來,登上小舟,原路返回岸上,騎上馬背,各自馳回營寨。

回到北府行轅,時已子夜。郗彥入帥帳時,親衛跟在他身後,神情忐忑而又微妙,欲言又止。

“何事?”郗彥褪下斗篷,疲憊地嘆了口氣。風吹動帳中燭影倏忽一動,不等那侍衛出聲,郗彥目光猛地一寒,人影如魅,直飄裡帳。

親衛怔愣,還未反應過來,耳邊已聽聞裡帳傳來一人輕呼,異常惱怒地:“郗彥!你居然敢掐我脖子!”幾聲鶴唳亦驚叫而起,翅翼撲打的聲音更是不住傳來。

親衛自知壞事,喃喃道:“元帥,屬下剛剛想說,謝公子來了……”

公子?這聲音如此嬌柔,分明是女子。

親衛惶然的瞬間,裡帳二人早已鎮定下來,唯有鶴鳴仍是不斷。半晌,郗彥一臉無奈之色,拎着一隻豐碩的白鶴出來,丟給親衛,淡淡道:“帶它出去罷。”待親衛灰溜溜出帳,郗彥在外帳靜立了片刻,纔再度轉入裡帳,燃亮了燈燭,垂眸看着案邊尤自撫着脖頸喘息不已的少女,歉疚道:“很疼麼?”

夭紹恨恨盯他一眼:“你讓我掐了試試。”

郗彥無言,盛了一盞茶湯給她,撩袍在案側坐下,拉開她的手,看了看那細白肌膚上赫然醒目的五指痕跡,忍不住嘆息:“夜深至此,你怎麼會來營中?”

夭紹喘息方停,驚魂猶未定。原本心中醞釀了諸般柔情,卻在方纔那冰涼五指扼上咽喉的一刻盡數消散,此時縱見他恢復了往日的溫潤柔和,餘怒還是未消,因此冷冷道:“我來與你道別。”

“什麼?”郗彥一怔。

夭紹抽出被他握在掌心的手,淡淡道:“你不是要出征了麼?我先搬去江夏城雲閣住着。”

“如此――”郗彥鬆口氣,亦不詢問她如何得知出征之事,只微笑道,“我明日遣人送你和丹蔘、白芷回城中。”

夭紹卻道:“不必,今日下午我已讓人將丹蔘他們送回宋淵大人身邊了,明日一早我也自會動身。郗元帥軍務緊要,無須多顧小女子的去留。”

郗彥聽她話語雖冷漠,然行止周全卻分明處處顧及自己,脣角不禁一揚。目光又瞥見一側擺放的包裹,見其中都是他二人在靜竺谷換洗的衣物,笑了笑:“原來你連行李都收拾好了?是要連夜回江夏麼?”

“你!”夭紹瞪眼看着他,又恨又氣,索性豁然起身。

“外面雨水未止,路上泥濘難行,”郗彥笑意輕輕,不慌不忙道,“今夜先歇於此處罷。”

夭紹再瞪他一眼,卻望到他溫柔的目光,怔了一怔,忽然氣短,微微垂頭,抿着脣不語。

郗彥站起身,靜望住她淺淺發紅的面龐,已知她今夜來意。心頭驟有暖流而過,忍不住伸臂將她拉入懷中,柔聲道:“帥帳是何等重要的軍機之所,常人不可隨意進出。即使是你,也不能任意胡來。不過方纔我是過於緊張了些,誤傷了你,是我不對,原諒我吧。”

夭紹猶豫了一會,終於低聲道:“我不怪你。”轉念想想,又很委屈很頹然,“而且如你方纔所說,做錯事的貌似是我。”

郗彥微笑,撫了撫她柔順的烏髮,輕聲道:“脖上還疼麼?”

夭紹無話可說了,橫他一眼,仍是道:“你讓我掐掐就知道了。”話雖如此,卻也沒有再糾纏,安靜依在他胸前。時已深夜,夭紹這一日勞累甚多,心境一旦平和下來,便覺倦意陣陣襲來,但感困頓糾纏眼皮時,想起一事,忙微微一掙離開他的懷抱,目光不安地,轉顧裡帳四周:“今夜我睡哪裡?”

帳中只有一榻,二人對望一眼,俱有些侷促。郗彥難得地尷尬起來,道:“你先睡罷,我還要看書。”轉身要離開時,衣袖卻被人輕輕扯住,回過頭,那女子早已緋霞滿面。

“你分明也很累了,”夭紹低着頭,艱難地道,“我並不介意……”

言至此處,再鼓足勇氣,卻也說不下去。郗彥望她須臾,淡淡一笑,轉身熄滅燭火。帳中暗下來的一霎,身後女子明顯呼吸一滯。郗彥亦不多言,拉着她徑往長榻走去。感受到掌心所握的手指愈來愈涼,郗彥緊了緊手掌,抱着她躺下,只褪了長靴,並未解衣。

二人靜靜躺在榻上,彼此呼吸可聞。郗彥轉過頭,看着夭紹在黑暗中益發明亮清澈的雙眸,於她耳畔輕聲一笑:“只是這樣陪着我,就很好了。”

脣輕輕吻了吻她柔軟的面頰,將她攬在懷中,緊緊地,卻不妄動分毫。

溫熱的氣息一縷縷拂過臉龐,夭紹眨了眨眼,脣角淺淺一彎,終於放鬆下來。她沒有說話,伸手抱住身邊的人,慢慢閉上眼眸。

從今往後,無論是什麼夢魘,都不能奪去他分毫了。

他並非輕煙,更非鬼魂,如此緊密地擁抱着她,溫暖而又安心,真真切切,再非虛幻。

作者有話要說:  此章是戰前形勢的鋪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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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更文匆忙,不少細節刻畫不夠周全。上半章部分內容已修改補充過,殷桓和蕭少卿的謀略俱有所改變,另加了一段蘇琰mm的戲份。如有時間的話,不妨從頭看一遍吧:)

祝各位閱讀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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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怒江形勢的地圖,大家先熟悉一下地名,下一章正式進入正面戰場描寫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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